情渡

這座迷人的城市

每一盞燈都可以為你點亮

卻并不是每一盞都肯為你熄滅

是什么讓我們傷而不悔

江映雪并不知什么是努力用功學習，就順順當當地上大學。爸爸送她報到。一個男孩子從爸爸手里拎過包說，我是校學生會的，我們老生幫新生安置住宿，請跟我來吧。那個男孩子就是韓城。江映雪指著清山綠水的校園，說，爸爸爸爸，你看那里那里。爸爸那時還年輕，攬著女兒的肩膀走在校園的陽光下，這是他惟一寶貝到視為全世界的女兒。女兒一直很乖，從上小學到中學，爸爸說不許早戀，女兒就真的大大方方和男生來往，卻從不和誰走得太近。上大學前夜，媽媽爸爸坐在客廳叮囑女兒，媽媽說，趕快給媽找個好女婿，畢了業就結婚生子，這才是真正有福氣幸福的女人。爸爸說，如果遇到那個對的人，不要太癡情，一生還長，要找到自己可以做一生的事才是長久。江映雪笑嘻嘻地說，你們兩個決定一個吧，我可不能同時執行兩種戰略。

江映雪算是形式上的好學生，從不缺課，就連出早操開班會，集體勞動都準時準晌參加，教導員都說，你是鬧表啊，事事這么準時?江映雪就笑笑說，不是集體活動嗎?開運動會，沒有女生愿意參加，班長教導員派江映雪去，也不管那項目江映雪會不會，江映雪都會高高興興站起來應，好的，馬上去。江映雪一會兒跳遠，一會兒跳高，一會兒短跑，一會兒長跑，然后小臉紅撲撲回來，笑呵呵地說，挺好玩的。快到考試，同學都管江映雪借筆記，因為只有她一課不漏一字不錯地認真記筆記，拿了獎學金一股腦匯給爸爸。爸爸說，傻孩子，就當零花錢，或者折合成你的生活費，讓你媽媽少匯點錢給你不就行了。江映雪說，那意義可不一樣，這是我賺的，偷偷給你的小金庫，不能告訴媽媽，讓媽媽還得按月給我郵生活費。不許告訴媽媽啊，要不她又苛扣我生活費了。

江映雪開始在麥當勞做小時工，總是笑瞇瞇地站在點餐臺前，發現韓城天天早上來吃早餐，等她改成上晚班，他又天天來吃晚餐。江映雪說，你家里有錢哪?這么個吃法不膩啊?再說這東西多難吃啊。韓城說，你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嗎?我們一起去吃。江映雪說，好啊，你等我下班，我帶你去吃，我們幾個女生已經摸索出幾家小店，又便宜又好吃。江映雪便帶著韓城穿行在各條小街，吃五花八門的各樣小吃。江映雪總吃得津津有味，韓城說，你這么個吃法還這么瘦，估計是個沒良心的。江映雪說，我媽也這么說我。我爸老說我媽給我營養調理得不好，其實我就是怎么吃都不胖，害我老媽背了一輩子黑鍋。韓城說，你天天這么傻了巴嘰的，不怕被人騙被人欺負啊。江映雪說，我傻嗎?不說至善為神嗎，你看誰欺負過神?韓城說，我當你哥吧，以后罩著你。江映雪說，好啊，那說說你的資歷，憑什么條件當選我哥，能給我帶來什么福利待遇?

韓城是玩家，能叫上名字的娛樂，沒有不精不會的。帶著江映雪爬山臥雪，蹦極露營，江映雪每天的時間被塞得滿滿的，上課、打工、玩。韓城對江映雪說，你也可以不打工吧?江映雪說，那怎么行，我爸爸媽媽賺錢也很辛苦的，我就站會兒柜臺賣個漢堡就能賺到錢，為什么不干，等我畢業了，給老爸老媽買件大禮物，讓他們高興一下。我哪能像你，靠畫畫就能賺錢，我們是勞動階級，您是腦力階級。韓城便在江映雪打工時，泡在麥當勞餐廳畫素描畫。韓城以江映雪為素材，畫了小丫頭的大學生涯，在網絡上傳播，有一家極小的出版社找到他，愿意出書。韓城征求江映雪意見，江映雪說，那我們不如拿著畫找大出版社，能賣個好價錢。韓城說，那多麻煩，當初畫也不是為了錢，好玩而已。江映雪說，好東西一定有市場價值的，我去跑出版社，要是聯系成了，你分我10%當車馬費，怎么樣?韓城說，真是異想天開，你去聯絡吧，成了分你一半。不到3個月，江映雪真的聯絡成本省最大的出版社出版了畫冊《小丫頭的大學生涯》。韓城將一半版權費給江映雪，江映雪說，說好了我拿10%，咱有信譽，等你成了大畫家了，我做你經紀人如何?我也提前找到一個飯碗。拿了錢，江映雪給爸爸打電話，老爸呀，我今天賺了2000塊錢，我決定大方一點分你一半，我留下1000塊買衣服。爸爸說，怎么賺到這么多?江映雪得意地說，幫校友聯絡出版社出了一本漫畫集，女兒能干吧。韓城比江映雪高一屆，這一年畢業上了研究生。而江映雪結束大三生活，大四全年沒有課，可以自行聯絡實習單位，江映雪回到自己的故鄉去實習，他們會有半學期見不到。兩個人去吃晚餐，然后去看電影，仍意猶未盡，兩人又去唱歌。江映雪說，我喜歡一首老歌，送給大哥吧，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江映雪唱起成龍的《我是真的，用了心》，不等江映雪唱完，韓城一把抱住江映雪，親吻她，韓城說，我們定了終生吧，不許你離開我。江映雪抬起眼睛閃亮地看著韓城，笑瞇瞇的。

江映雪回到故鄉實習，每天膩在爸爸媽媽身邊，媽媽問，有男朋友沒?江映雪笑瞇瞇搖頭，爸爸說，21歲了，可以開始談戀愛了，再不談，要成老古董了。江映雪說，不急，你女兒一出馬就準保看中一匹黑馬，牽回來你們就得當成兒子看。爸爸說，真能吹牛，我看你30歲結不上婚。江映雪說，小看人，和你打賭，看我30歲還嫁不出去?!爸爸問，畢了業還想繼續讀書嗎?江映雪說，不想讀了，想工作了，想到一家雜志社工作。我自己聯絡了一家，下半學期去他們那實習，他們要我，我就留在那。到時你們不許賴皮，一兩個月得帶著好吃的來看我啊。爸爸說，你個小鬼，鬧半天不是回來實習的，是回來給我們打預防針的，畢了業就不要老爸老媽了。江映雪笑嘻嘻地說，老爸還是你智商高，看我媽就不行。

江映雪回到校園，正式成為韓城的女友。可是變成戀人后，他們卻在不停地吵架，不停地吵，吵得兩個人互相避著對方。吵到疲累，卻誰也不肯服輸，互不相讓。有一次韓城為了氣江映雪，和另外一個女孩子在校園里散步，戀人的樣子，他知道能遇到江映雪故意這樣做，想讓江映雪知道，他對她多么重要，不能再傷害自己失去他。江映雪看見他們兩個人手牽著手走過，只是停在路上，沒有爭吵沒有攔阻，只是站在那紅了眼睛，轉身離開。韓城第一次明白，這個很會撒嬌的女孩子，受了傷時是一聲不響的，不追問不挽回。韓城去道歉，江映雪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又嬌嬌地喊他，哥哥，你等等我嘛，不要走那么快。江映雪畢業，他們便租了房子搬到一起生活，江映雪在單位前幾年一直處于打雜狀態，早出晚歸。韓城那時已經開始小有名氣，對江映雪說，你不要上班了吧，在家呆著不也挺好嗎。江映雪堅定地搖頭。他們的戰爭逐步升級，每一次都吵得天翻地覆，韓城搬回學校，他不知道為什么與江映雪談個戀愛會這么艱難，她從不按自己的意圖行事，她想做的事，定了，誰也拉不回來。漸漸，韓城的事業越來越大的起色，江映雪仍在那家雜志社到處打雜跑腿。韓城說，你就寧可在那給100個人打雜，不肯給我做助理?!江映雪說，我不會永遠打雜，可是給你做助理，我就永遠是助理。韓城和學校里一個女孩子搞在一起，女孩子來自高干家庭，想和韓城一起出國，女孩子溫柔和順，漂亮安靜。韓城搖擺很久，終于覺得和江映雪這樣吵下去，一生就完結了，提出了分手。江映雪聽完還是安靜地說，好，你決定了，我沒意見。韓城真真惱了，說，你就等著我說這句話是嗎?就等著我說分手，你就自由了是嗎?江映雪抬眼看著韓城，平靜地說，我不會找另外一個男生來告訴你要珍惜我，我也不會找另外的男友來與你分別。你說完了嗎?我現在自由了是嗎?謝謝你成全我，你可以走了。

他們就這樣分別，那一年江映雪28歲，韓城出了國，一走十年。十年后，韓城堅持回到母校任教，回來時已是攜妻帶女，女兒是他這個世間最寶貝的禮物，她喜歡拉著女兒的手，輕聲呢喃，映雪，慢點，把爸爸拽倒了。妻子多年來一直溫柔可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他很幸福，好妻子乖女兒。

回來后，他經常參加同學會，他聽說江映雪回到了故鄉，亦在一家畫報工作，近年聽說開了一家展覽公司，專門挖掘新畫家策劃畫展。聽同學講，這么多年，她從不曾參加任何形式的同學會，亦沒有正式回到母校來。只聽說生了個兒子，丈夫亦在政府里做事。就這樣又過了5年，互不相擾。韓城已經不再畫，他安靜做他的教授，閑了便讀讀書，跟在小女兒身后，疼愛地看著她。第六年的早春，老校長過世，江映雪回來，當年她開策展公司時，老校長為她推薦聯絡了第一批畫家。她站在校長夫人身邊，陪伴著她，老校長夫人，時時忍不住趴在映雪懷中，映雪輕輕攬著她，低聲對她說著什么。映雪看到韓城時，只眼睛平滑經過打了個招呼，沒有任何神情，想必她早知道他回來任教了吧。葬禮過后，韓城猶豫了好久，終于找到江映雪下榻的酒店，江映雪開門，沒有任何驚喜亦沒有任何驚訝。坐下來，江映雪泡了一杯茶放在桌前，茶氣漫漫擴散，從側影看映雪這么多年，她仿佛停止了生長。韓城問，如果我不找你，你會找我嗎?江映雪若有若無地笑笑未答。這些年過得好嗎?江映雪說，平淡幸福。兩人沉默，韓城問，你怎么不問問我?江映雪說，看你的氣色就知道很好。韓城說，一點也不好。這么和你分離了15年，如果你不來，我大概也不會去找尋你，但我一點也不好。生活看來一切都很好，可是，人至中年，我才懂得，我一直沒有懂得生活。而慢慢15年過去，我才知道自己錯了多久，因為沒有你，我已經無法幸福。當年以為是正確的，我只想要一份正常平靜的生活，可是沒有人，平靜是平靜了，可那是已經死掉的幸福。映雪，我來，只想看到你。映雪笑笑，不語。兩人就這樣沉默對坐，喝一杯已經冷卻的茶。映雪站起身來點亮燈，說，我們喝杯酒吧。兩人在夜色里對飲葡萄酒，映雪說，你不畫了?韓城說，不畫了。我畫不出來了。我用心死換一分安穩的生活，再也畫不出來了。映雪慢慢說，現在想，當年的你可以稱為天才，畫得真好。兩個人坐在地毯上，靠著床，韓城說，等了15年，只有這一刻，你在我身邊。然后從錢夾里拿出一張照片，這是我的女兒，叫映雪，長得很像我，這是我惟一的珍寶。

映雪將頭靠在韓城肩膀上，說，這多像當年我們吵了架，短暫和好時，溫柔安靜的時光。韓城說，現在想來，那些吵架都是一生里最美好的時光，天知道那時怎么那么多可吵的，現在除了上課和陪小映雪，我幾乎不知對誰說什么。映雪，這么多年，你幸福嗎?映雪說，很好，結婚生子，為人妻為人母，有時難免孤單。可是生活幾乎沒給我什么孤單的時間，就要去面對生計的問題，工作的問題，家人的問題。這樣也好。

兩人復歸沉默，靠著彼此，明天一早，他們將分別，回到各自的生活境況。韓城說，人入中年，才知寂寞滋味，你覺得呢?映雪無聲笑了，說，我們來干盡這一杯吧，不知何時再相遇，才有機會干盡這一杯。兩人清淡對視，笑了。是啊，人生此刻光陰難得，寂寞留待分別時再慢慢品度吧。韓城起身告辭，在門口說，等我們都老了，一起住老人院，到時我給你讀書，如何?映雪笑，說，好，晚安。韓城亦溫柔相待，笑說，晚安，我們晚年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