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風里誰將你撥動
秋夜里誰將你思念
誰將你寫下
成為傳奇
無論怎樣顯赫的身世,死后終將被漸漸遺忘;無論多卑微的生命,也有她的華章被人永遠記取。上蒼便用這樣的方式,讓人生而平等,讓我們敬畏生命,感恩心安。喜歡在陳舊安靜的氣息里,讀那些故去光陰里的女子,讓她們的笑容再度復活,她們不為人所知的悲歡離合,那么溫暖,她們美好而低調的活過,即使知道那人生的終點是花萎凋落,都不損絢爛與奇跡。好女人被時光細細雕刻,老去時,失去時,才真正擁有生命的年華。
她叫盛佩玉,普通,卻擁有無人可替代的人生經歷。她在暮年說:“七十年里經過了多少事!戰(zhàn)爭,動亂,心驚肉跳,不得安神。想起來總感到凄然,一生憂憂郁郁、匆匆忙忙地將過盡了。生在世上做了些什么?沒有作為,不能原諒自己。”這份哀嘆里,是對生命多么憐惜的疼愛。所有的平淡里都是驚心動魄,驚心動魄都在平淡里得以保存。這是一個20歲時只能寫簡單家信的女子,在暮年時對一生的回顧與眷戀。
讓我們開始她的故事。
她的出身,可以稱做真正的名媛,與今天靠有錢,或做有錢人小三起家的名媛不在一個語境里。她1905年出生在上海盛氏家族,她出生時,盛氏是上海灘上第一豪門。一家之主盛宣懷,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傳奇人物。他是中國第一官商,是中國電報局、鐵路局、航運局的創(chuàng)始人。他發(fā)起中國紅十字會并任第一任會長,他又是中國最早的大學北洋大學堂和南洋公學的創(chuàng)建者。不消說,從所辦的這些實業(yè)中,他也積聚起自己的萬貫家財,他是盛佩玉的祖父,一生娶了6個太太,6個太太之外,仍愛江山美人。盛佩玉的父親是盛家的長子,二十幾歲時,他為抗擊沿海倭寇侵擾而出征高麗,并受皇帝加封二品官銜,后來,他被任命為湖北德安府知府。也許和自己的父親相比,兒子盛昌頤的功績似乎不值一提。但他也追隨父親娶了6位太太,卻只有正室夫人被家族認可。盛佩玉的母親殷氏,祖上蘇州,父親以畫扇面和寫對聯(lián)為生,這是多么風雅又卑微的行當,盛佩玉神情里的溫婉與小心是否師承于此?母親二十歲左右,嫁給了父親盛昌頤,并跟隨他到了湖北。盛佩玉就出生在那里,直到4歲時父親去世,她和母親才“為父親守孝3年”被召回盛家。從此,盛佩玉作為盛家孫女的身份得到了承認,她的命運從此不同,揭開盛大奢華的幕布。3年守孝期滿,盛佩玉的母親和父親另外的4位太太被命令搬出大宅,自謀出路。舊時代里這樣的女子有多少?她們最后的命運,又各自歸于何處?無人知道,歷史不關心,只有每一個人自行記取。生母離開自謀生路后,所有孩子歸父親的正房太太撫養(yǎng),盛佩玉叫她大娘。這就是大家規(guī)矩,我不禁菀爾,把這一點管理規(guī)范放在現(xiàn)在做有錢人小三的身上,會不會有利于社會安定一些呢?無聊中的一笑罷了。
世事就是這樣,于無可奈何中安之若命,尚不懂事的佩玉與生母分開。所以年少的盛佩玉盼望過年,因為只有這一天,生母可以來看她,這也是生母與盛家爭得的惟一權利。盛佩玉20歲生日時,大娘為她大擺宴席,所有的親朋和母親都來祝賀?!安磺蛇@天是大風雪天,我的母親乘黃包車來,買了一只插滿鮮花的大籃子。車門雖有油布遮,可被大風刮開了,我看著母親便知她寒冷甚矣。其他的姑母、叔叔、哥哥、姐姐等人都有汽車,相比之下,我悶悶不樂。雖然他們送我各種生日禮物,我卻不加重視……我每年生日都會回憶起這一天,我每看到花籃,也會回憶起這一天,直到現(xiàn)在74歲了,忘不了這一天,也忘不了我的生母”。這辛酸的記憶,成為母親一生的艱難刻畫。令她安慰的是,盛佩玉結婚后,當初為了不遠離女兒而留在上海的母親,常常幫助她照顧孩子,而母親病重之后,她也得以將她接到家中照料,這份母女之情終于得到了補償。沒什么能割斷,一個女人對孩子的血濃于水。
而盛佩玉又是幸運的,父親的正室夫人,她喚做大娘的女人,待她視如己出,在她年老后這樣回憶撫養(yǎng)她長大的大娘:“大娘很誠實,駝背,南京人,年40已滿頭白發(fā),大家喚她‘白頭發(fā)太太’。聽說頭發(fā)是我父親死后100天中逐漸變白的。丈夫死后她也不哭泣,每天看著照片,大約是哭在心中吧”。平淡中,我們知道舊時代搶奪丈夫的女子,都只是可憐人罷了。大娘阻止生母給她裹小腳,大娘喜愛聽戲和品嘗美食,每到一處,她總是把親手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佩玉帶在身邊。大娘成全了盛佩玉,作為一個大家閨秀幸福無憂的童年與少年,這樣的深宅與教養(yǎng),讓盛佩玉的神情里,永遠是安之若素的,每一個線條都是柔軟的,人生無論富貴貧困,都沒有將自己留在算計的陰影里,平淡磊落。大家閨秀,這4個字到底意味著什么,有多少人真正懂得?
之后迎來的歲月是盛佩玉的祖父盛宣懷過世,這位大人物,逝后的葬禮,驚人奢華。抬棺要100個人,是從故宮請來曾經為慈禧太后抬棺的原班人馬,停棺要3年,上海一年蘇州兩年,送葬的人從盛公館一直排到外灘。也正是祖父的葬禮,讓盛佩玉與她一生的丈夫得以相遇傾心。邵洵美,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頗有名氣的“惟美”派詩人,新月派的主將,與盛佩玉是姑表兄妹。他們在杭州相遇,邵洵美一見傾心,在旅館的走廊上偷偷為盛佩玉拍了張照片,將他的本名“云龍”改為“洵美”,意取《詩經·鄭風·有女同車》中的“佩玉鏘鏘,洵美且都”。這樣的暗戀相思,才是風雅,今人誰能比之?盛佩玉為邵洵美編織了一件白毛線背心。邵洵美為此寫了一首《白絨線馬甲》,詩集《天堂與五月》出版時,扉頁上鄭重印有“贈給佩玉”幾個字,相思刻骨,相戀蝕骨,豈是人人都有資格說得道得的?常見在公交車與公共場合下,交頸親吻的戀人,常為這女孩子悲哀,喜歡你的男子,竟然無法給你一個安全的親密環(huán)境,你的愛又是什么呢?
邵洵美18歲,盛佩玉19歲,他們在上海舉行了盛大的婚禮,盛佩玉的嫁狀足足裝了16大箱,之后他們相伴半個世紀之久。雖然他們是舊時的姻緣,但在經營愛情的道路上一點都不顯陳舊和麻木,他為她獻詩,他們一起會友,拍照,在生命的各個場景中留下影像,興致勃勃地為一連8個孩子起名字,等等。邵洵美完全不諳家務,卻善用美好文字滋潤妻子的心,讓我們看到了舊式婚姻美好的一對。懂得愛,才有資格愛,不是生理成熟就必須去愛,那是動物不是人類。而給盛佩玉幸福的這個男子又是什么樣的男人呢?“你以為我是什么人?是個浪子,是個財迷,是個書生,是個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錯了,你全錯了,我是個天生的詩人”。這是邵洵美在詩中這樣描繪自己,邵洵美是個有著貴族氣質的詩人,對財富,對仕途,都沒有野心,他用浪漫的心對待生活。無論他做過什么其他的職業(yè),出版、集郵、翻譯,等等,都是以一個詩人的情懷和態(tài)度去完成的,做什么都順其自然,憑著一時性起,憑著對事物本身的熱愛和欣賞。在山雨欲來的革命年代,邵洵美一味地吟風弄月,成為“惟美”派詩人,以至他在文學史上的位置有些尷尬。如果他是個精于算計的人,多些功名心,僅憑借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對出版的貢獻,對各位文學家藝術家的慷慨相助,甚至還有《論持久戰(zhàn)》英譯本出版的一份貢獻,解放之后,不說混個什么文化官員,總能算是個愛國愛黨的知識分子吧。他什么都沒有得到,既沒有安身也沒有立命,甚至莫名入獄,潦倒至死。但是即便落到這種慘境,邵洵美依然將他的頭發(fā)用以往丫頭、老媽子用的刨花水抹得光亮亮的,其“惟美”之心不改。這就是邵洵美,令人怦然心動,他只愛自由,不計代價。 他的大方慷慨、不會理財,讓盛佩玉從大房子搬到小房子,變賣嫁妝維生,而她仍是笑的,因為這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一世無怨無悔跟隨的人。
就是這樣一個男子,被后人傳說,與一個叫項美麗的美國女人來了一場跨國之戀,真矣?假矣?也許盛佩玉知道,但不論真假,這個叫項美麗的女子在邵家出入自由,盛佩玉一直寬厚待她。項美麗就是寫下《宋氏三姐妹》,從而成為成名作家的女子,這本令她功成名就的書,依賴于邵洵美的無私幫助與支持。她一生寫作70年,寫出80幾本書,其中有一本名叫《My Chinese Husband》(《我的中國丈夫》)。項美麗于1998年逝世,終壽93歲。盛佩玉如何看待與自己生育8個孩子的丈夫,這似是而非的戀情?她為此失望嗎?她就此隱忍嗎?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的是,當丈夫與項美麗結束這段戀情,她始終待丈夫如初,這份家教,這份大度,這份溫柔,讓人心微微疼。
如今,曾經在自己的人生里悲歡離合盡的主人都已經仙逝,我長久地看著盛佩玉的照片,她的笑容那么輕,仿佛怕驚動任何人,像一朵安靜開放的茶花,不動聲色,不停不歇。有一種光芒,不被看見,卻可以感受得到,能夠始終溫暖生活下去的女子,是這個世界美好的底色。從盛世豪門長大,看盡顯赫世家和豪門大院里的悲歡離合,人情冷暖。一輩子她都是個家庭主婦,做過的最重要工作是解放后的街道衛(wèi)生主任。她把生命的精華都獻給了丈夫和8個兒女。
70歲,盛佩玉提筆記錄往事,每天寫下一些:“我的親人們,我記這些,絕不是留戀和夸耀富貴之家,為的是在我腦子還清醒時,分辨好壞”。一個女子單純的眼光里,世事平淡而綿長。無論命運待我如何,都甘之如飴,不悲苦吟嘆,堅韌樂天,你以為她只是一個有錢人家出來的家庭婦女嗎?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經過了,一切好的壞的,都經過了,這就是人生。
每一次讀到這樣的女子,都化作最后的靜默,這份沉默的敬重,比什么都大,故事講到最后,都變成無言,才是那最后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