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墻跟豎著一根檀木做的老扁擔。扁擔光溜溜的,長一米六有余,中間厚,邊緣稍薄;中部寬,兩端略窄,很像一柄木制的大刀。擔梢處各有三顆竹枝做的擔栓,以防止挑擔時重物滑落,還可根據貨物的重量調整受力臂的長短。輕輕拭去附著在老扁擔表面上的灰塵,赭褐色的木質就露了出來。不用細看便知,這是經過長期汗水的浸潤與雙手的撫摩才具有的色澤。
我的祖父有一副高大的身板,是干莊稼活的好把式。農閑時節,他喜歡上山狩獵,用的是放弶的方法,略有守株待兔的味道。不過祖父憑著豐富的經驗,根據動物的行蹤放弶,也就屢有所獲。那一次,祖父在追趕一只被夾傷了腿的山羊時進入了與臨縣交界的深山,發現了一棵適合做扁擔的好檀木。雖說沒有追到獵物,可祖父似乎比已往更為興奮,一到家就拿出鋸子、刨等工具擺弄起來。幾天后,一根油光滑亮的扁擔就做成了。有人說扁擔太重了,祖父說等干了就變輕了;有人說扁擔太寬了,祖父說寬點使起來肩不疼。
一年臘月,祖父與幾個后生結伴去賣垂面(家鄉的特產),不料被幾個土匪盯上了。傍晚,土匪在至界嶺腳下設下埋伏,當祖父一行挑著空粉籮回家時,他們舉著大刀攔住了去路,要求留下“買路錢”。其他幾人害怕了,正想掏錢,沒想到祖父一甩粉籮,大喝一聲,舉起“扁擔刀”直向土匪砍去,被砍中的土匪疼得直叫。后生們也緊跟著掄起“扁擔刀”向前沖去,土匪們一看架勢,慌忙逃走了,從此再也不敢到村里騷擾。
健壯的祖父用這根扁擔掙下了一份足以讓他感到自豪的家業。他在村里頗有威望,但從不欺凌村民。他常說村民之間要團結互助,最看不上的是有了小矛盾就“扁擔刀掄掄動”的行為。風光了大半輩子的祖父晚景凄涼,“富農”的家庭成分讓他的臉上總是布滿陰霾。記憶里的祖父從沒有開懷大笑過。那時我最盼望的就是能在大隊屋東面的曬場上看一場電影,放映隊要來了,我常常看到祖父用那根寬寬的扁擔挑著沉重的發電機和放映機的情景。我當時奇怪人們欣喜若狂的事情在祖父的臉上卻沒有半絲笑容,他總是放下兩個大木箱子便扛著扁擔匆匆回家了,從不在曬場上逗留,也從沒有去看過一場電影。郁郁寡歡的祖父未到花甲就得了絕癥。臨終之前,祖父撫摸著這根扁擔對父親說:“要是沒有這根扁擔,可能我就不會被劃成富農成分,不過扁擔對于我們莊稼人一定會有用處的,你還是好好保管著吧!”
父親的身材沒有遺傳上輩的高大,可力氣卻不小,也許是從小勞動磨煉的結果。他說自己十八歲便能挑二百斤,可那時祖父總反對他使用那根扁擔,說是怕他壓垮了身子骨。
在我兒時的印象里,父親的力氣是很大的,我最開心的是跟著社員們到生產隊里最遠的梯田割稻子,這樣有機會吃到噴香的煨熟的豆莢(因為路遠,生產隊長允許社員們用稻草煨些豆莢當點心),更好的是來回時可以坐在籮筐里讓父親挑著走。出發時我坐的是空籮筐,父親左右換肩,故意把籮筐晃出很大的弧度。我用小手緊緊地抓住籮筐繩,如同蕩秋千一般。回家時,我坐在高高的谷子上面,粗糙的谷子扎得屁股又癢又疼,可是挑了重擔時籮筐繩跟扁擔摩擦時發出的“吱呀、吱呀”的響聲真是好聽。父親和社員們在山道上走得很慢,挑一段路,就得用短柱拄著扁擔歇一程。
小時候,生產隊里分的口糧少得可憐,連糊口都不夠,歉收的年份大家只能靠挖柴根,挑野菜度日。插秧后,父親是隊里的護水員。干好活兒后還有一些空余時間,父親在田邊的一些坡地上開辟了一些山地,扦上紅薯。那些年里,他的扁擔從不離身,用母親的話說是“一擔進,一擔出”。每天挑進墊豬欄的老草,第二天挑出豬欄后當肥料,每年竟多收獲了十余擔的紅薯,避免了一家人挨餓,惹得好多人忌妒。
每年夏季,村里的壯勞力總要約父親合伙去種植早稻的地區做割稻客。父親扛著心愛的扁擔與伙伴們一起找活兒去了。半個月后,割稻客們紛紛回家,遠遠的就知道那個扛著扁擔的就是父親。因為其他人總是把自己的扁擔也賣錢了,只有父親扛回了自己的扁擔,他說舍不得賣。
我上學以后,父親常常為村里的小店挑貨。這是非常吃力的活兒,挑著重物走上二十多里的山路。這挑腳錢不是人人都掙得了的,可父親還偏偏挑選最難啃的骨頭——挑老酒。如果稍一閃失,不但掙不了錢,還要賠上老酒錢,父親每次都用老扁擔把老酒平平安安地挑到小店。
年歲逐增,父親漸漸衰老,力氣也大不如從前,肩上的扁擔也換成了竹扁擔。我靠父親用老扁擔掙的錢多讀了幾年書,算是有了另一份謀生的工作。百無一用是書生,即使偶有空閑,我也用不了這根扁擔。盡管如此,我還是時常掂掂這根老扁擔,重溫一下發生在它身上的那些陳年故事。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