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思想史、學術史上,章太炎堪稱國學大師。然而,正如魯迅所說:“我以為先生的業(yè)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在學術史上還要大?!边@位真誠的愛國者,具有熾熱的愛國主義情懷,畢生都在提醒國人,警惕帝國主義“文明豺狼”,尤其是對日本的侵略擴張野心,萬萬不可存有僥幸之心,倘若日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挑起戰(zhàn)火,華夏子孫的回答是:“唯兵刃耳!”
今日之勢惟有一戰(zhàn)
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東三省垂危,大片國土即將淪喪,中華民族已經(jīng)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這一天塌地陷的消息傳來,使章太炎痛心疾首,他雖已是遲暮晚景,卻猶如一頭震怒的雄獅,投袂而起,奔走呼喚,鳧入全民抗日救亡的熱潮之中。
面對強大的敵人,國人亦有怯敵情緒,而他則公開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中國應向日本正式宣戰(zhàn),“今日之勢使我輩處之,惟有一戰(zhàn),明知必敗,然敗亦不過失東三省耳,戰(zhàn)敗而失之,與拱手而授之,有人格與無人格之異,則國家根本之興廢亦異也”。
可是,中國守軍不戰(zhàn)而退,使他對國民政府十分失望,他說:“有此總司令,此副總司令(指蔣介石、張學良,作者注),欲奉、吉之不失,不能也?!薄坝勾宋份叩⊥嬲?,起而與東人爭,雖敝口瘏舌,焉能聽見?所以默無一言也?!?/p>
1932年1月2日,日軍占領錦州,中國守軍全線潰逃,東三省淪入敵手,他悲憤至極,焦慮至極,于1月13日,與馬相伯、張一麐、李根源、沈鈞儒、章士釗、黃炎培聯(lián)名通電:“守土大軍,不戰(zhàn)先撤,全國將領,猜貳自私,所謂中央政府,更若有若無”,要求國民政府“聯(lián)合全民總動員,收復失地,以延國命”,并說:“全民悲憤,不甘坐斃,恐有采用非常手段,以謀自救救國者?!?/p>
時隔六天,他又與張一麐、趙恒惕、沈鈞儒、李根源等,聯(lián)名通電《請國民援救遼西》,表彰東北義勇軍,“以散兵民團合編,婦女老弱,皆充負擔之役,勝則以墻而進,敗則盡室偕亡,所謂將軍有死之心,士率無生之氣者,于此見之”。
他特別不滿意國民政府的妥協(xié)退讓,提醒最高當局注意,不可無視全民抗日熱情,“全國上下所當聚精會神力圖攻守者,唯遼西與熱河耳?!埩罱髼壍厝邕z,當國者將何以謝天下乎?”
書十九路軍御日本事
1932年1月28日,駐守上海的第十九路軍,與偷襲閘北的日軍展開悲壯的自衛(wèi)戰(zhàn)爭,從而揭開“淞滬之役”的序幕。是時,章太炎身居滬上,親見十九路軍的英勇戰(zhàn)績,深受感動,欣然撰寫《書十九路軍御日本事》,翔實地記述了戰(zhàn)事,熱情地歌頌“一·二八”大捷:
自一月二十八日至二月十六日,大戰(zhàn)三次,小戰(zhàn)不可記,敵死傷八千余人,而我軍死傷不逾千。自清光緒以來,與日本三遇,未有大捷如今者也?!孔鋳^厲,進退無不知節(jié)度,上下輯睦,能均勞逸。戰(zhàn)劇時,至五晝夜不臥,未嘗有怨言,故能以弱勝強,若從灶上掃除焉。
他從淞滬之戰(zhàn)中,看到團結御敵、光復中華的希望,故而深有感觸地說:“自民國初元至今,將帥勇于內爭,怯于御外,民聞兵至,如聞寇仇。今十九路軍赫然與強敵爭命,民之愛之,固其所也。”
他不僅通電全國,支持十九路軍抗日,還支持夫人湯國梨等創(chuàng)辦戰(zhàn)地醫(yī)院,救護從火線上撤下來的傷兵,這所戰(zhàn)地醫(yī)院名為第十九傷兵醫(yī)院,設在康腦脫路(今康定路),是湯國梨邀約黃紹蘭、沈儀賓、趙敬若等女界名流共同創(chuàng)立的。這所醫(yī)院至戰(zhàn)事結束時解散,歷時一年,共救護一百四十多名傷病員,除一人傷勢過重死亡外,全都治愈重返崗位。
十九路軍撤離上海后,國民政府于次年9月將淞滬之役的死難將士,遷葬于廣州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章太炎聞之極為高興,認為烈士所歸,得其所哉,撰寫《十九路軍死難將士公墓表》,褒獎十九路軍:
功雖未成,自中國與海外諸國戰(zhàn)斗以來,未有殺敵致果如是役者也。十九路軍所部多廣東子弟,死即槁葬上海,不得返其故。二十二年九月,度地廣州黃花崗之南,以為公墓,遷而堋之。黃花崗者,清末志士倡義死葬其地者也。以二十一年上海之役與比,功足相副。
1932年2月23日,章太炎離滬赴北平,當記者詢以北上之意,他答道:“此次來平,將訪張漢卿、吳子玉諸氏”,“對日本之侵略,惟有一戰(zhàn),中國目前只此一路可走”。張學良和他乃忘年之交,對他向執(zhí)子侄之禮,當他將滿腹怨憤傾瀉而出時,張學良只有諾諾。他和老友吳佩孚的見面,影響就更為深遠。后來,當侵華日軍軟硬兼施,拉吳佩孚下水時,吳始終不為所動,堅守民族氣節(jié)。其間,章太炎和他的推心置腹的談話,不無效用。
馮君之功后之良史
1933年1月12日,西北軍首腦馮玉祥派人面見章太炎,對時局表示焦慮和擔憂,坦言:“倘有赴難之機,決不惜一切之犧牲也。”他為這種抗戰(zhàn)熱忱所感動,立即給馮玉祥復信,希望他與張學良聯(lián)合起來,共同抗日。這封信尖銳地批評蔣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將其比喻為賣國媚寇的西太后,說:“外患方亟,而彼又托名剿共,只身西上。似此情形,恐有如前清西太后所言‘寧送朋友,不送家奴’。”
他和馬相伯聯(lián)名致信張學良,保薦馮玉祥任熱河統(tǒng)軍,率軍御敵,信中說:
今日能統(tǒng)十萬軍獨當一面者,唯馮玉祥一人,其人曾以逼溥儀之故,亦不容易有他腸。愚輩雖在草野,為作保證有余矣。
可是,由于種種原因,這封舉薦信沒有產生任何效果,熱河終于淪陷,張學良也作為替罪羊,被迫辭去北平軍分會委員長職。
同年5月,馮玉祥在張家口就任察哈爾抗日同盟軍總司令,通電全國,宣誓抗日,決心“武裝保衛(wèi)察省而收復失地,爭取中國之獨立自由”。章太炎讀此通電,歡欣鼓舞,立即與馬相伯聯(lián)名通電聲援:
執(zhí)事之心,足以代表全國有血氣者之心;執(zhí)事之言,足以代表全國有血氣者之言:執(zhí)事之行,必能徹底領導全國有血氣者之行。某等雖在暮年,一息尚存,必隨全國民眾為執(zhí)事后盾。
他的心隨前方將士而馳騁,軍中每有捷報傳來,他總是歡欣鼓舞,致電祝賀。
可是,由于蔣介石、汪精衛(wèi)的掣肘,察哈爾抗戰(zhàn)連連受挫,馮玉祥被迫離職,章太炎對其處境深表同情,致書馮玉祥說:“自察事結束后,華北形勢,愈走愈歧。主軍政者雖一意媚日,而日又不受彼之媚。南方則赤軍熾盛,當之輒敗。料彼固無自存之理,然繼之者亦甚棘手矣?!?/p>
他還為《察哈爾抗日實錄》作序,大力表彰馮玉祥身處逆境之中,“發(fā)憤與強寇搏戰(zhàn)”的愛國精神:
夫處猜忌之朝,而以勞苦示人者,危身之道也。馮君為是,其石之利害不可知,要其為國家捍衛(wèi)之實,與其苦心嘗寇,足以開發(fā)民志者,固不可以不布也。世無正議,馮君之功,將以俟后之良史。
五年以來當局惡貫已盈
章太炎對“九·一八”以來的對日策略,可謂是洞察秋毫,中國守軍貪生怕死,聞風而逃,使他切齒痛恨,于是,他不得不通電全國,公開譴責國民黨當局的不抵抗政策:
國民政府成立以來,勇于私斗,怯于公戰(zhàn),前此沈陽之變,不加抵抗,猶謂準備未完,逮上海戰(zhàn)事罷后,邊疆無事者八九月,斯時正可置備軍械,簡練士卒,以圖最后之一戰(zhàn),乃主持軍事者絕不關心于此,反以剿匪名義,自圖規(guī)避。馴自今日熱河釁起,才及旬余,十萬軍同時潰退。湯玉麟委職潛逃,誠應立斬;而處湯之上者,或則選耎不不前,或則避地他適,論其罪狀,亦豈未減于湯。應請以國民名義,將此次軍事負責者,不論在南在北,一切以軍法判處,庶幾平億兆之憤心,為后來之懲戒。
華北失守后,敵寇又將踐踏南京,章太炎義憤填膺,他在一首詩中,借古諷今,將最高當局比喻為南宋小朝廷,無情地鞭撻其茍且偷安、怯弱可憐之況:
淮上無堅守,江心尚茍安。
憐君未窮巧,更試出藍看。
他的無所顧忌的言論,很使蔣介石惱火,可是,對待這位國人注目的民國元勛,蔣介石也是無良策可施。蔣介石知道章太炎和張繼乃金蘭兄弟,讓時任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兼國民黨黨史編纂委員會主任張繼從中勸說,張繼受命函告章太炎:“大哥當安心講學,勿議時事?!闭绿讘嵢换貢?,責問張繼:“吾輩往日之業(yè),至今且全墮矣,誰實為之?吾輩安得默爾而息也?”“棟折榱崩,吾輩亦將受壓。而弟欲使人人不言,得無效厲王之監(jiān)謗乎?”他在信中尤為感嘆:
吾之于人,不念舊惡,但論今日之是,不言往日之非。五年以來,當局惡貫已盈,道路側目。及前歲關東事起,吾于往事,即置之不言,幸其兵力尚盛,謂猶有恢復之望,不圖侵尋二歲,動與念違?!暌殃劝?,惟望以中華民國人民之名表吾墓道,乃今亦幾不可得。
他還反問張繼:“誰使吾輩為小朝廷之民者?誰使同盟會為清名而被人揶揄嘲弄者?愿弟明以教我。”如此慷慨悲憤的質詢,張繼當然無以作答,只得默然。
黑水白山不變易其顏色
日軍占領東三省后,便扶植傀儡建立偽滿州國。國民政府強烈抗議,反對把東三省從中國分裂出去,希望歐美列強干涉,希望國聯(lián)公正仲裁。1932年3月,國聯(lián)李頓調查團來華調查,中國駐國聯(lián)代表顧維鈞也隨團共往。章太炎知道后,便給顧維鈞去信說:“犧牲一身,而可以彰日人之暴行,啟國聯(lián)之義憤,為利于中國者正大。”他甚至要顧維鈞在不得已時殺身成仁,以死相爭,借以表白他的激憤的心境。不妨設想一下,如果他處顧維鈞的地位,以其言行觀之,于萬般無奈的情景之下,他倒真的能做到“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
日寇居心叵測散布彌天大謊,說東三省的主權為滿洲人所有,以兜售其偽滿洲國“獨立”的謬論。國內一些媚日的漢奸也趁機鼓吹“放棄東三省”。在沸沸揚揚的錯誤輿論的引導下,很多中外人士為謊言所蒙蔽,變得無所適從。
這時,章太炎與馬相伯、沈恩孚聯(lián)合發(fā)表《證明東三省屬中國向世界人士之宣言》、《論日本不應伸至熱河且應退出高麗向世界人士宣言》等,堅決反對日本制造“滿洲國”,把中國東北和朝鮮變成殖民地,并向全國同胞號召:
惟有切實認清,以自力、自助、自救之意義,于當前日本之侵略暴行,不僅作消極之抵抗,同時更應動員全民族積極收得失地,根本消滅偽國。
他揭露國民黨當局是,“陽示抵抗以息人言,陰作妥協(xié)以受敵餌”,亡國滅種已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所以,他號召:
故全國人民今日急應一致奮起,予政府以有力之督促,務使東北半壁河山,不于自我淪亡,黑水白山不至就此變易其顏色也。
同時,他又呼吁:“予前線將士以物質之補助與精神之安慰,以鼓其為民族生存而奮斗之勇氣?!?/p>
章太炎等的宣言義正詞嚴,震撼人心,博得全社會的積極回應。有報刊評論說,章太炎等“為中國第一流學者,聯(lián)合對外宣言,將能代表其數(shù)千弟子、名教授、科學家及教育界正服務者,為擁護中國固有主權,向全世界作公正宣布,證明東三省當屬中國”。
正是在強大的輿論影響下,1933年2月24日,國際聯(lián)盟大會通過決議,不承認“滿州國”,中國的領土完整和主權受到各主權國家的同情和支持,中國在外交上取得了勝利。
不應貿然加以共黨頭銜
1935年12月9日,北平學生舉行聲勢浩大的請愿游行,是為“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國民黨當局如臨大敵,派出軍警鎮(zhèn)壓學生運動。章太炎聞訊,立即致電宋哲元,嚴厲責詢:“學生請愿,事出公誠,縱有加入共黨者,但問今之主張如何,何論其平素?”他認為,學生請愿抗日,乃愛國愛民族的赤子之心,政府應該珍惜與保護,不能動輒以“加入共黨”而羈系之。宋哲元服膺章太炎的人品學問,況且,章之質詢乃仗義為國,正大光明,所以,只得復電表示:“先生之囑,自當遵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2月25日,上海學生舉行請愿游行,支持北平“一二·九”學生運動,他們還沖破警察的阻攔,北上南京請愿。由于雨雪載途,火車受阻蘇州,章太炎為學生的愛國熱情所感動,讓夫人湯國梨率章氏國學講習所學生前往東站慰問。他還對記者發(fā)表談話,同情和支持學生的愛國行為,希望政府當局珍惜學生的愛國熱情,“不應貿然加以共黨頭銜,武力制止。尤其政府當局,教育當局,應對饑寒交迫之學生,負責接濟糧食,并沿途妥為照料”。
1936年6月4日,他致書蔣介石說,因為共產黨“對于日軍,必不肯俯首馴伏明甚”,所以,建議將察哈爾“交付之共黨”,將共產黨領導的工農紅軍“姑以民軍視之”。他曾以反共著稱,在民族危難的關鍵時刻,能夠識大體,顧大局,摒棄往日的政治成見,愿意聯(lián)合包括共產黨在內的所有黨派、團體和個人,共同團結抗日,這是他晚年最為炫目的閃光點。這封信所提出的主張和思想,是他陳述自己政見的最后一篇文字。
他在信中告誡蔣介石,對于抗日救國大計,切不可只停留在口頭上,而應言行一致,以取信于國人?!把灾请y,欲其心悅誠服則難?!粲錃持鹿瑸閲鵂奚嗽跇懈詫崳谭强梢钥谏嘀乱病?。
6月14日,章太炎與世長辭,留有遺囑曰:“設有異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孫毋食其官祿?!?/p>
蘇州淪陷時,偽浙江省省長傅說派去說客,請章太炎之子章導出任偽職,夫人湯國梨以章之遺囑出示,說客看罷羞愧難耐,悻然退去。
章太炎逝世后,他的學生魯迅完成其一生中的最后兩篇文章:《關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對他作了最為客觀、公允的評價,稱頌他的“戰(zhàn)斗的文章”,可“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戰(zhàn)斗者的心中的”。魯迅說:“考其生平,以勛章作扇墜,臨總統(tǒng)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監(jiān)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世的楷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