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曉火
74歲的吳棟材坐在敞亮的辦公室。辦公桌的一角端正擺放著今夏胡錦濤總書記與他握手的合影以及一尊鄧小平的全身像。房間中央是一架朝向窗外的望遠鏡,可以從這間八層樓上的房間眺望全村。
近30年來,在江蘇省張家港市南豐鎮的永聯村,“老吳書記”吳棟材,卻更多是一位企業家。“村企合一”的中國鄉鎮發展模式由這位長著特殊神經的復原轉業軍人奇跡般地延續。而經過一代人近乎偏執的開拓,這片從前的長江荒灘已經成為一座成功的鋼鐵企業,一個城市化的村民社區,和一萬多名新移民的家園。
“即使有一天我不干了,只要后人還順著現在企業和農村發展的方向走,就沒什么讓我放不下的。”這位自1978年一直兼任永聯村黨委書記的老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在永聯村的兩萬多名原住民和新移民之中,老吳的故事已是傳奇。而隨著老吳書記已過退休年齡,現在的永聯村民更多地談論著,未來誰能從他手里接過這個“奇跡村”。
和諧得驚人的村莊
不見強拆,不見污染,甚至不見超生,如今已經不容易找到這樣的村莊。然而,永聯村卻保持了這樣的平靜和有序,在一年中的任何時候,這里看上去都是一座無憂無慮的蘇南小鎮。
一條永聯大道將這座有著兩萬居民的村莊整齊分為生產區、生活區。村子的一半是年產鋼材千萬噸、年產值近300億元的永鋼集團,另一半是村委會投資建設、供兩萬多人集中居住的永聯小鎮。
由一個小軋鋼廠發展起來的永鋼,如今的實力穩居全國企業500強前列,它甚至擁有兩座萬噸級的獨立港口。走進廠區,可以發現企業秩序井然。一天倒三班的職工走在路上大多面露輕松神情,與絡繹不絕的訪客談笑。
出了廠區,可以看到林立的公共服務設施。小到健身室,大到千人劇院,全部免費對居民開放。走進居民區,更是處處體現著社區的親近。小鎮入口處超市和菜市場里早晚市都挺熱鬧,多是永聯村自主開發、生產的食品,商販們說最受歡迎的自家腌制的雪里蕻菜和農家特制的鹵豆腐。
70歲的王桂興和老伴蔣英梅喜歡沒事逛逛菜市,不為買菜,只為和大家寒暄。二老每月有近千元的養老金,年終還有一千元的文明家庭人均獎。“我們不用兒子和女兒的錢,村里發的福利夠用的?!痹洑v過永聯村最窮苦日子的王桂興對如今的生活很滿意。
和王桂興年紀相仿的老人都知道,由當年213家貧苦農戶的偏僻村莊走到現在,永聯村的變化和吳家多年來家族企業式的經營密不可分。
上世紀80年代,蘇南地區的農村巧妙利用集體經濟,“村企合一”的鄉鎮工廠遍地開花,甚至連費孝通先生也稱之為“蘇南模式”。然而到了90年代末,“蘇南模式”下的鄉鎮企業卻又因為地方政府的過度鉗制而喪失活力。
但永聯村卻通過股份改制,破天荒給了永聯村集體25%的股權。企業產值越做越大,村集體的收入也等比增長。這一掛鉤讓企業的經營狀況與職工、村民都休戚相關,永聯人風險共擔,盈利共享。如今,在永鋼集團穩居全國鋼鐵企業龍頭的同時,永聯村實現了居者有其屋和老有所養。
在今年11月于江蘇江陰市舉行的全國“村長”論壇中,永聯村名列中國村莊經濟百強名單第7位,它已保持在全國十強村前列十余年。
“這個村子和企業都打著吳個人意志的烙印?!痹谟缆摯遄鲞^六年田野調查、經濟觀察報研究院院長焦新望如此概括。
永聯村近年來的發展勢頭,讓這里的新移民也感到新奇。永鋼車間27歲的機械自動化工人劉中峰是山東菏澤人,2002年大學畢業來到永聯村,在這里結婚,生子,并打算定居下去。
“我感覺這里的許多理念和其他地方比是很超前的。這里把農民的土地集中起來進行集約化經營,然后福利共享,這應該是中國農村未來許多年的發展趨勢。”這名“新移民”說。而像劉中峰這樣的年輕高知群體,在永聯村是一支重要的組成部分。
談到對于生活現狀的感受,無論老居民、新移民都話中有話,而且一般話說不到兩句,便會提到一個人——老吳書記。
從“貧困村”到“十強村”
吳棟材眼神炯炯,讓人覺得睿智而淳樸。軍人的腰身依然耿直,寬厚的雙手握手時非常有力。
32年前,第一次走進“南豐公社二十三大隊”的永聯村,吳棟材全然想不到他會一直呆到今天。
當時永聯村還是一片灘涂。上世紀70年代,地方干部率農民圍墾造田,卻遭遇自然災害,饑荒連連。打開一張早年間公社時期的平面圖,以土堤圍墾而成的自然村落如漣漪一般從長江泥沙堆積的源頭開始自西向東擴散開來。江水、海水此消彼長,在這里種什么都難。
但時代來到1978年,中國的私有制企業開始從“被消滅”到發展壯大,在善于經營的蘇南地區,鄉鎮企業也快速成長。正是那時,老吳作為跨村干部來到永聯村。
他的老領導這樣向當時二十三大隊的組織委員推薦:“有一個人,能力是有,就看他走不走正道,看你們敢不敢用。”
吳棟材年輕時去過朝鮮戰場,被炸斷了右手手指。復員后又入過許多行,有一陣子甚至賣過棺材板。
聽說二十三大隊如何窮和亂,老吳的妻子陸漢琴淚流滿面,吳棟材也很猶豫,他不能失敗,不然一家五口都沒飯吃。但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后,他還是“做好家屬工作,自帶鋪蓋,騎自行車來到了永聯村”。那是1978年7月28日上午。老吳清晰地記得這個確切時間。他的奮斗由此開始。
在永鋼引以為榮的村史檔案館里,完整保存著吳棟材從上任伊始至今30余年大小會議的講話稿、記錄稿,近百本。從這里一覽老吳的前半生,他在永聯村是一位“孤獨的王”,事必躬親。
永聯村當時的創業氣氛也十分獨特。江浙一帶吳越文化里務實、精細的風格,加上老吳“敢為天下先”的性格,使本地固有的利益群體很快被打破。據老村民蘇紅妹回憶,永聯村當年的氣氛比較開放,她說:“各種血緣關系沒什么作用,人與人競爭主要靠本事。”
為給永聯村謀生,吳棟材多年里辦過不下20個廠,從翡翠加工到顯微鏡片無所不碰。而最賺錢的要屬圍墾養魚。單是1980年,全村不僅上繳1萬斤魚,還額外盈利8000多元。吳棟材說,這是永聯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桶金。
老吳“軍人企業家式”剛烈風格讓永聯村的“工業化”進程一度十分樂觀,但他還不知足。在“地方政府公司主義”興起的1984年,他拉來鎮里的供銷社,共同出資30萬開辦永聯軋鋼廠,并親自上陣拉客戶。有一次,為了賣出一單產品,老吳在客戶面前仰頭將一瓶白酒灌下肚,客戶當場簽單。
“我做事情,就是要把自己想到的、看到的,都付諸行動,能做多大就做多大?!眳菞澆恼f。
軋鋼廠壯大起來。但直到覺得自己分身乏術,老吳才想起自己的子女。并不是人人都愿意接班。每個孩子都反抗過,但最終,還是被父親一一說服,加入了永鋼和永聯村的管理。
老大吳耀芳有十余年供銷社的業務經驗,于是擔任集團總經理;次子吳惠芳曾任賀龍打造的英雄部隊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軍第一師一團的政委,戰功卓著,善于“帶兵”,于是經村委會推選,擔任起永聯黨委副書記,開始管理村務;女兒吳惠英是南京化工學院1979級年紀最小的大學生,其化工背景恰好幫助她負責集團的產品開發。
永聯村的家族式經營,就此開始。如今,吳家四位成員擁有永鋼集團的股份之和,約占企業的18%。
和老吳書記共事多年的老干部楊玉飛說,永鋼的成功離不開吳家的經營智慧?!暗@不是說吳家壟斷了永聯村。永聯村的最成功的一點是,多年來它既屬于企業和職工,又屬于村集體,屬于村民?!?/p>
然而,無論是老吳還是小吳,對于吳家在永聯村的掌控都和外人有不同的看法。
“永聯村的實質,是老吳書記等早期創業者創造出來的一種機制。這種機制本身不是家業,更不姓吳?!眳腔莘颊f。五年前,他放棄了在南京軍區精英部隊的發展機遇,以大校軍銜退伍返鄉。他現在協助父親擔任永聯村黨委副書記,并且為永聯和永鋼引進了許多優秀的退伍軍人。
吳家對于永聯村的經營考慮得一直十分現實。老吳書記曾辭退了從原料采購中牟利的妹夫錢永環。經旁人百般勸說,錢永環才在離職12年后返回企業,卻不能再做采購,只能當車間安全員。
研究者焦新望認為,正是吳家先進的企業家理念才讓永聯村和永鋼成為“黑馬”。1998年,當曾備受推崇的“蘇南模式”遭遇了巨大挑戰。一大批農村集體所有制企業在這一時期由于政資不分,企業管理愈發混亂,效益低下而導致關門。而永鋼也在此時開始了對自身缺陷的反思和修訂。
“家族制經營,加上企業家強人作為領導者,企業負責人即使有黨政兼職,也以獨立的企業家身份‘掛名,這實際還是一種由‘實業家控制的企業。于是,永鋼在與國有企業的比較中更務實。而且永鋼的獨立性相對較強,其經營目標清晰,高度市場化?!苯剐峦偨Y道。
據稱,老吳還曾因看不慣地方上虛假風氣的泛濫致信上級,得罪了領導。感慨之余,吳棟材書寫下一副對聯高高貼在永鋼大門:“知難而進腳踏實地干是真,表里如一莫圖虛名誠為本”。
“和諧村”的未來
無論是永鋼還是永聯村,今天的運行都像一條暢順的生產線。吳棟材已不用為之費心,而是經常率團赴世界各地考察游歷。
然而,如今的老吳卻在年紀上面臨一個略為尷尬的境地:作為企業領導,他在體力和精力上都能繼續掌控集團;但作為老干部,自己的歲數已經屬于特殊情況下的“老革命”級別,應該考慮急流勇退。
但老吳表示,他現在還沒覺得累,還可以繼續實現他的抱負。對于永聯村的未來,他已經為第二代、第三代設計出清晰的路線:大兒子主抓企業,二兒子主抓村務,職權略有交叉;之后,老吳則傾向于讓吳家退出,從企業的社會資源中選拔繼任者。
“一個大型企業,如果只能靠家族制傳代,就意味著它不再有繼續發展的可能了?!眳菞澆恼f。
老吳的孫子、外孫、孫女都不會再進入家族企業了。他們如今都在海外留學,學成歸來的大孫子現在被安排在北京一家投資公司鍛煉。“如果他們想參與企業的管理,沒有全面的素質和實踐經驗不行,而且無論對企業,還是他們自己,都不是一件好事。企業和村子的第三代應該從企業中最優秀的人員中選拔,而吳家的未來要用雙手自己來承擔。”老吳說道。
老吳書記已經有意退出前線,把舞臺留給兩個能力極強的兒子。兩位“小吳”經常同臺出席各類公關宴請,一個被稱為“吳總”,一個被稱為“小吳書記”,吳家的烙印仍然影響著永聯村的走向。
談到父親對后人的設想,兩位兒子都極為贊同。長子吳耀芳說:接班的問題要看村集體的決定。老二吳惠芳則說:自己實現的就是父親的事業,別無苛求。
老吳書記對選擇接班人的回答也相當巧妙:“如果我一定要指定哪個兒子來接我的班,可能做兩年就做不好了。當我退下不干的時候,就不是我說的算了,下一任是由黨委、村民和職工決定的,我想那時永聯村的領導比我想得更全面?!?/p>
無獨有偶,老村民王桂興對接班問題的看法也和老吳相似。“誰接班還不好說呢。兩個兒子都優秀,最后還得看村委會的決定?!彼f。
今年9月,永聯村基層黨組織進行了第四次換屆,老吳書記繼續留任,除了吳家三位成員和幾名村委元老留任外,還有兩位永鋼培養的年輕干部也進入永聯村這一微型的管理核心。老吳說,這是給企業和村子的未來鋪路。
每天早晨6點50,習慣早起的吳家三代人都會在南豐鎮的家中圍坐一桌吃早飯,這是每天難得的家庭時光,尤其是家中的男人們還經常為企業外出奔波。
兒子吳惠芳說,每天的家庭時光十分溫馨?!罢務摰脑掝}一是家務分工,二是今天各自在公司要做的事情。”老伴早逝,老吳更享受與子女相處的時光,他說,有些時候把具體困難放到桌面上,一家人更好互相關照。
為此,常來考察的學者們為永聯村總結出又一條管理優勢:管理層“溝通成本”為零。
在與老吳私交甚篤的焦新望眼中,老吳既是一名治家有方的長者,也是值得自豪的家長、父親、丈夫,吳家甚至繼承了古往今來“吳文化”的實干作風。
現在的老吳,心不老?!皩τ谖襾碚f,多少年來都無怨無悔。等到下一屆黨委換屆,如果我的身體還好,呆在家里也沒什么事情,即使不可能事必躬親,但還可以有一部分承擔。有生之年,干好了,干足了,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和抱負的實現?!崩蠀钦f。★
(本文采寫參考了焦新望先生《村莊發育、村莊工業的發生與發展:蘇南永聯村記事(1970—2002)》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