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豐銀行60年祭

楊 敏

11月中旬的重慶,籠罩在深秋的薄霧里。在重慶朝天門的歷史名人館中,紀念美豐銀行的活動正在舉行。原美豐銀行的老員工們濟濟一堂,他們中,年齡最小的已過80,最長者已近百歲。

這一年,距美豐銀行停業,已整整60年。但在這些老人們看來,美豐在他們的生命中,似乎從未稍離。

在離名人館不遠的新街口,美豐銀行總經理康心如一手打造的美豐銀行大樓在晨起的車水馬龍之中,永恒地靜默著。這棟重慶曾經的最顯赫的高樓,見證了美豐銀行最輝煌的時刻,也見證了它的落寞。如今它雖已成為“文物保護單位”,但任憑四面高樓鵲起,它依舊站在那里,氣勢非凡,不減當年。

紀念活動結束后,美豐老人們乘車路過美豐大樓舊址,一位96歲高齡的老人站起來嘶聲高喊:“美豐精神不死!”引發車內的哄笑。也有老人低聲詢問:大樓底下的燒鵝店還在嗎?

“一諾千金”

美豐銀行,原為美國人雷文所開設。1927年,英軍艦炮轟四川萬縣,造成千人死傷。“萬縣慘案”發生之后,中國民眾反帝情緒高漲,康心如在四川軍閥劉湘的支持下,買下雷文的所有股權。自此,美豐銀行完全為華商所有。

康心如畢業于日本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專業,在日本留學期間曾考察三菱、三井等大企業,心里頗有“有為者亦若是”的感慨。他入主美豐之后,管理有方,注重誠信,美豐銀行很快在西南地區成立了多家分行。

美豐銀行有一個獨特的優勢:“美豐券”。相較于市場上出沒的假銀元,“美豐券”為美國印制,沒有假幣,因此頗得市場的青睞。

“我進美豐比較晚,1944年。當時抗戰期間重慶失業的人很多,有1000多人參加美豐銀行的考試,錄取20多人。”尹登甫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現年80多歲的他在這批美豐老人中算是年輕的,他退休前是國企高層管理人員,著裝講究,思維縝密。“我記得考語文,有一題是:試論華萊士訪華的重要意義。我平時就愛看報,剛好看過張季鸞的一篇華萊士訪華的評論文章。后來我面試的時候,坐在康心如旁邊的一個總務長對他說:這個考生就是答題最好的那一個。康心如很少提問,那天我記得他問我:家鄉有哪些名人,對他們印象怎樣。”

這一年,康心如已是重慶乃至西南地區婦孺皆知的名人。除了擁資百萬的金融巨子身份,他還被推選為重慶銀行公會主席,兼任重慶國民政府參議會參議長。在尹登甫的印象里,他不多話,面相嚴肅,但為人寬厚。

受西學影響,康心如一直抵制傳統家族式管理方式,沿用西方現代企業管理制度。

“美豐每周六下午都有行務會議,在這個會議上大家暢所欲言,說錯了也不追究責任。美豐銀行除了康士群是康心如兒子,總人事、總業務、總秘書都不姓康,康士群也只是一個小小的副經理。”尹登甫說。另外,美豐銀行一直采用英美式會計制度,嚴格規定美豐各分支銀行的會計一律由總行派任,有效地減少了業務事故的發生。

對尹登甫一生影響最大的,是康心如給美豐銀行制定的行規:一諾千金。1934年,康心如欲建美豐大樓,向市民發放“美豐大樓紀念儲金”。根據當時的市場利率,儲戶一次存入15.13元,15年之后,可整取100元。一周之內,美豐銀行即收到了22萬余元的儲蓄金,總共吸納儲金近50萬元,相當于營建大樓的全部支出。“誰都沒想到,15年后,國共內戰爆發,幣值一跌再跌。但美豐銀行還是按當年的市值兌換給你。”

就在尹登甫入行的1944年,日軍攻打貴州獨山,貴陽人紛紛取錢逃難,使得美豐銀行貴陽分行的賬戶吃緊。“當時有兩種辦法。一種是不顧及老百姓死活,讓他們到重慶或昆明取錢,另一種就是立刻補充貴陽賬戶。當時康老總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就把這個任務交給我了。”事隔半個多世紀,尹登甫講起來仍然很激動,“當年晚上,我就帶了3千兩黃金趕去貴陽。沿途護送的,除了美豐銀行的行警,還有警備司令部的軍人,乘坐的是美國軍車。我呢,為了安全起見,假裝是重慶警備司令部的人到貴陽處理軍務。當時貴陽的人都往外跑,只有我們迎著逃難的人群往城里走,第二天下午到貴陽。這在當時是冒了很大風險的。”

也正是這種“一諾千金”,在國民黨統治的后期,給美豐銀行造成了困境。1949年,李宗仁政府在金圓券幣改失敗之后,于7月2日,開始發行銀元券替代金圓券。“一塊銀元兌一塊銀元券,兌五億金圓券,不兌就殺頭。”尹登甫回憶,“美豐當時把黃金、銀元都拿出來兌換成銀元券。盡管如此,儲戶如果在美豐存銀元,我還是還你銀元,保證了銀元儲戶不會受紙幣貶值的影響。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之前在美豐存了500塊銀元,后來美豐還是還她500塊銀元,而不是銀元券。這樣的事情很多,所以,一下子美豐40萬塊銀元就沒有了。”

美豐停業

國民黨政府瘋狂的幣制改革已使美豐元氣大傷,一系列的退股事件又讓美豐的現金流大大短缺。

解放前夕,國民黨政府節節敗退。重慶市市長楊森手中擁有一批美豐的股票,撤離重慶之前,他派重慶衛戍區副司令夏斗樞到康家退股。康心如解釋,股票只能賣不能退,但在夏斗樞的持槍威脅下,不得不拿了二百金條將楊森的股票買下來。“楊森退股”事件,造成了一系列的退股事件,總計退股66人共90戶,結果美豐又支付了14萬4千多銀元。

自1949年下半年起,美豐銀行已無法維持。

康心如的香港友人曾力勸其到國外暫住,或去臺灣,但康心如對國民黨政權已是萬念俱灰。此外,康心如侄女康岱莎早前已投奔延安,向家人宣傳了人民政府“公私兼顧,勞資兩利”的政策,更有美豐銀行廣州分行經理陳仲謀在廣州解放后來信談及人民政府對民族工商業的保護政策。這一切,都使得康心如決定留在重慶迎接解放,挽救美豐于危難之間。但是他沒有想到,解放軍進入重慶不過幾個月,美豐便宣告停業。

11月解放軍進入重慶之時,金融業都已關門。康心如將美豐投資的寶豐公司二百挑豬鬃賣出去,才得到一筆現款,美豐銀行得以于12月重新開業。但這一小筆現款難以應付局面,康心如幾次去請求人民政府幫助,都沒有結果。康心如先后提出以群林大樓、美豐大樓作抵押貸款,也沒有得到答復。“群林大樓在解放紀念碑附近,是重慶最好地段的一座6層商業大樓,當時值20個億。我父親提出抵押給人民銀行貸10個億來經營美豐,結果沒談成。”康心如最小的兒子、已過耄耋之年的康國雄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重慶聚興誠銀行的經理與康家是姻親,曾答應,若康家能拿出5億元現金,可幫助其復業。康國雄記得,當時家里開了個家庭會議,把三叔康心之、四叔康心遠還有全家集中在一起,動員大家把家里的黃金、珠寶全拿出來救美豐。但一共才籌集了兩三個億。救行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1950年4月4日,向中國人民銀行重慶分行數次請求無果后,康心如宣布美豐停業。5月,中國人民銀行重慶分行向美豐銀行發出訓令,指示停業清理注意事項。一個運營近30年、員工一千余人的大企業由此不復存在。

“停業以后,父親很痛苦,幾個晚上沒有睡覺。”康國雄說。康心如后來曾說當時的心情:“孤立無援,備受平生未受的百般凌辱,及今思之難罄萬一。”

周恩來對康心如說:“你老了!”

美豐停業之后,康心如仍以其資歷和威望,被選為西南財經委員會委員,后又被選任重慶市政協委員、市人大代表、全國工商聯合會執行委員等職。

1957年,周恩來訪問亞非國家歸來,途徑重慶。因抗戰時期康心如及其弟康心遠對共產黨多有幫助,周恩來特地到重慶市工商聯看望康心如。握手時,周恩來一句“你老了!”令康心如頓生感慨。

也是在這一年,康心如被定為極右分子。

康心如素來為人寬厚,但在經歷美豐停業之后,心里郁積了一些負面情緒。他曾在一次會議上發言,指出政府部門存在官僚作風,有些部門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申請辦一個項目,要蓋上100多個公章等。后來他在一次檢討中袒露自己的心理:“黨的力量實在偉大于是我的思想上就有了兩個問題,一個叫恨,一個叫怕。自己該怎么辦呢?就采取遠距離的態度,人也不會(見),誰也不找,坐在家里,消極到極點。”

被定為極右分子后,康心如被撤了職,工資從原來的13級降為17級,還曾停發工資。“公私合營以后,把一些民族資本家的流動資金集中起來搞了一個投資公司,派他做總經理,定了個國家13級行政干部,每月有一百多塊工資,被打成右派之后,工資就沒有了,他只能依靠變賣東西過日子。”康國雄說。

康國雄陪伴父母度過了文革的艱難歲月。他記得,第一次來抄家的,竟是康心如的外侄孫女。為了表明自己革命的決心,她用手杖曲柄勾住康心如的頸項,把他拖到院子里,讓學生用鞭子抽打,還把康心如珍藏數十年的珍貴照片撕成碎片。康老夫人本來保留了兩顆鉆戒和一張香港匯豐銀行約5萬港幣的存單,為了避禍,最后不得不把鉆戒丟進馬桶,存單用火燒掉了。

1969年11月的北京,又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康心如在協和醫院郁郁病逝。

1978年,經中央統戰部過問,康心如的右派平反文件正式下達:屬于錯劃,決定予以改正。

共產黨把這些資產交在我手上放心

美豐銀行1950年停業之后,總行和分行的一千多名員工大多數被人民政府重新安排接納。

“美豐停業時,我還是一個普通職員,所以基本沒受什么沖擊,康老總和那些中高層就被批斗得很厲害。”尹登甫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我們后來也很少對身邊人說起以前是美豐銀行的員工,大家走在路上都裝作不認識,這在當時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尹登甫離開美豐銀行之后,考入清華大學冶金系,畢業后分配到廣東,1980年代成為第一批到達深圳的建設者。

“最多的時候,我兼任10多個國企的董事長,手上掌管170億的資產,共產黨把這些資產交在我手上放心。”尹登甫說,“我這一輩子最講誠信,對政府誠信——不貪污,對自己誠信——我到現在還沒有騙過人。所以對美豐銀行,我一直有感恩的心。”

一位名為饒五祥的美豐員工在《我與美豐》一文中寫道:“參加豐字聯誼十多年了,新舊朋友互敬互愛,聯誼聯心,在中華文化受到重大沖擊之后,我們這些過來人,更感人和人之間的真情實意,是多么的珍貴。”

在美豐同仁中,后來一直從事銀行工作的大有人在。在美豐當過練習生的余躍澤到延安后,曾擔負籌建陜甘寧邊區銀行的重任,建國初期曾任陳云秘書,后任中國人民銀行重慶分行行長。張克倫后來任中國人民銀行四川分行行長,趙友鶴曾擔任人民銀行金融訓練班教師等。

1980年代初,美豐銀行的老員工開始舉行美豐聯誼會,至今已是第50屆。他們當中最年輕的也已至耄耋之年,拄著拐杖、坐著輪椅,或被親友攙扶前來,甚至還有子女替過世的父母而來。

今年也是康心如誕辰120周年。康國雄特制了一批刻有美豐銀行標志的獎章,送給來參加紀念活動的老人。由尹登甫在臺前點名,康國雄笑意盈盈、恭敬地給老人們雙手捧上獎章。

剎那間,時光仿佛回到了70年前的美豐,康心如臉上溢滿了笑,給美豐的員工們發春節過年的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