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美諜戰:一場皆大歡喜的輕喜劇

陳 君

50多年前,破獲一個潛伏在美國郊區的蘇聯間諜網,一定會引起整個西方世界的震驚、恐懼甚至軍事威脅。可現在,間諜風波從發生到解決,雙方政府都沒有采取過激行動。主要輿論報道也似乎沒有憤怒,只略有不安和迷惑,更多筆墨投注到蹩腳間諜的真人秀上

“10:4”,這不是南非世界杯中哪場經典對決的結果,而是美俄間諜案的終場比分。

6月27日,美國聯邦調查局逮捕10名涉嫌在美國為俄羅斯搜集情報的間諜。第11名嫌疑人隨后在塞浦路斯被捕,但保釋后失蹤。經過兩周博弈,俄羅斯最終用4名在押的美國間諜換回這10人。7月9日13時左右,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的機場,換諜完成,各自回家。

至此,這場號稱冷戰結束后最大規模的間諜案轟動開場、低調落幕。

“一開始美國人高調捅出10個俄羅斯間諜,有美女,有陰謀,有潛逃……很驚悚了,也很好萊塢,足夠把全球媒體的眼睛從南非世界杯賽場牽回來。突然,兩邊政府選擇滅火,交換,平息了。我們都等著看充滿懸疑的諜戰大片,但等來了一部皆大歡喜的輕喜劇。”德國電視一臺記者勒克對《中國新聞周刊》感嘆道。

他們沒有獲得機密信息

與前英國間諜、著名間諜小說家勒卡雷在代表作《柏林諜影》中描述的不同,被指控的這些俄羅斯間諜過著平靜而體面的生活。

在大多數媒體眼中,28歲的安娜.查普曼無疑是其中的焦點人物,更是值得瘋狂挖掘的“香艷女諜”。《紐約郵報》形容她擁有“內衣女模的身材”,簡直就是肖恩.康納利主演007電影《來自俄羅斯的愛情》里的女諜再現。

被捕前,安娜住在紐約曼哈頓商業區,經營一家網絡房產中介公司,專門向俄羅斯富人銷售美國房產。“美國是一個很開放的國家,在這里,你很容易認識世界上最成功的人,在莫斯科這是不可能的。”她曾接受電視媒體采訪,鏡頭前侃侃而談,紅色長發格外扎眼。

如果不是這次“偶發”事件,這位通曉俄語、英語、法語和德語的社交名媛還將繼續出入紐約高檔社交場所。律師羅伯特.鮑姆在法庭上稱安娜的資產價值高達200萬美元,她怎么看都是個光鮮的商業女強人,而不是FBI口中的間諜嫌犯。

“媒體都在說,安娜.查普曼是利用商場上的人脈和美色,與各種國際商業精英人士交往,傳說也有股神巴菲特,開展間諜活動。”《今日美國》記者戴思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種新聞故事,不愁沒有讀者。”

FBI調查人員表示,6月27日,安娜應約與一名俄羅斯領事官見面,接受把假護照交給一個間諜的任務,隨后發現被跟蹤,她買了部預付話費的新手機向上級報告情況,此時FBI已實施了監聽。“不要執行這個任務”,話音未落,安娜落網。事后得知,那個給她假護照的男子其實是FBI特工,這是美國的釣魚執法。

安娜.查普曼出事以后,她的英國前夫不斷向媒體出賣安娜的照片和隱私。安娜的母親伊琳娜.庫先科很憤怒,“安娜上進心強,但在同齡人當中并不出眾。我不認為安娜是瑪塔.哈里。”

荷蘭舞女瑪塔.哈里是一戰時期著名女間諜,以雙重身份游弋法國和德國之間,通過美色換取情報。

住在新澤西州郊區的理查德.默非夫婦也在10人名單中。被捕之前,每天默非先生送女兒到車站等校車,太太在家操持。

6月28日,默非夫婦和安娜等10名間諜嫌疑人站在了紐約法庭上。幾天后,檢方在正式起訴書中說,他們“陰謀擔任俄羅斯在美國的秘密特工”,其中9人“陰謀洗錢”。

若洗錢罪名成立,刑期最長20年;秘密特工罪名成立,刑期最長5年。《紐約時報》說,檢方沒有指控嫌疑人間諜罪,顯然是由于中情局未能證明他們已獲機密信息。

美國方面指控,默非2009年在紐約州懷特普萊恩斯一座火車站與另一名嫌疑人“擦肩而過”,接下包裹。竊聽得知,包裹內有現金和閃存。他們還竊聽到默非告訴妻子辛西婭,讓她去南美洲期間把一些“看不見”的東西交給某人。

據技術分析,所謂“看不見的東西”,可能是由“電子隱寫術”記載的信息。探員在3名間諜嫌疑人的家中都發現了“電子隱寫術”設備。

這些證據,在俄羅斯人看來卻破綻百出。

“即便自蘇聯解體后,俄羅斯間諜的專業素質下降,但也難以相信,他們會拙劣到如此地步。”俄羅斯新聞社評論感嘆道,“電子隱寫術”脫胎于“隱形墨水”,一名30多歲的“間諜”竟還在使用流行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隱形墨水技術傳遞信息,這也太落伍了。

根據目前披露的情況,也實在看不出這些所謂的俄羅斯間諜獲得了什么機密。用安娜的律師的話說,這些被告人未對美國形成威脅,刺探的很多“情報”在互聯網上就能查到,大部分是政治八卦。

美蘇諜戰的投影

聽說鄰居默非夫婦被冠以間諜罪名時,美國人奧爾雷德驚訝不已。“逮捕俄羅斯間諜的消息真讓人吃驚。我的鄰居是特工?不可思議。”

這樁間諜案“不可思議”,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它的規模——一次抓捕10個間諜——冷戰之后聞所未聞。

克格勃前特工奧列格.卡盧金說,即便在諜報活動最密集的蘇聯時期,蘇聯人也不會一下子在美國安插如此之多、如此容易相互暴露的間諜。

被稱為人類第二古老職業的間諜,從有國家起到今天從沒消失過,而美俄兩國更是現代諜戰這一危險游戲中最頂級的玩家。核機密,一直美蘇間諜爭奪的高地。

1942年6月,在愛因斯坦等科學家建議下,美國開啟研制原子彈的“曼哈頓工程”。但當軍方向FBI遞交參與科學家名單時,愛因斯坦的名字被劃掉了,FBI懷疑愛因斯坦與蘇聯間諜有接觸,將其列入監視范圍。1950年2月,愛因斯坦在一次電話采訪中談到軍事競賽的危險性,第二天FBI局長胡佛就下令展開全面調查,一定要找到愛因斯坦是間諜的證據。

這種“證據”自然是找不到的,但神通廣大的克格勃,找到了美國的核彈機密。

蘇聯間諜科恩夫婦功不可沒。默里斯.科恩生于美國,和妻子漢娜都有左翼思想,被蘇聯情報機構吸收為間諜。上世紀40年代,科恩打入美國情報部門內部,成功策反“曼哈頓工程”核物理學家富克赫斯。1950年2月,富克赫斯因泄露原子彈資料被逮捕,而此時蘇聯第一顆原子彈已經成功爆炸。

面對克格勃的咄咄逼人,美國的特工毫不遜色。

1956年蘇共二十大召開,赫魯曉夫作了一個反斯大林的報告,報告文本在黨內發表之前,就讓美國人拿到手。這被視為美蘇間諜史上美方的重大勝利。美國也為此犧牲了在蘇共高級位置潛伏多年的一個超級間諜。

1991年,克格勃隨著蘇聯解體被解散,但一部分保留下來,就是今天的俄羅斯對外情報局。“只要有國家和國家利益,間諜便有存在的理由,過去、現在、將來都存在。”這是俄對外情報局發言人拉布索夫的表態。

評價間諜的作用,在克格勃前后工作16年的普京更有發言權,而濃重的“克格勃情結”,對他的治國方略和執政風格都產生了深刻影響。

普京始終以克格勃經歷為榮。2000年就任總統后,就著手為克格勃恢復名譽。在他的調配部署下,俄羅斯情報部門地位和權力不斷提升、加強。2005年,普京下令投資數千萬美元,拍攝“俄版007”《倒數計秒》,頌揚那些“智勇雙全、充滿男性魅力”的俄羅斯特工,為克格勃形象徹底平反。

冷戰結束20年來,俄美之間共發生11起大型間諜案,俄羅斯宣稱破獲6起,美國宣稱破獲5起。

“在美國,不同總統都遇到這種問題,埃姆斯案是克林頓總統時期發生的,漢森案是在小布什時期,現在奧巴馬總統遇到美女間諜。”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金燦榮說。

間諜案掀起軒然大波之時,美國前總統克林頓造訪莫斯科。與普京會談,他有所回避,“感謝你的款待,我也為美俄關系邁出的有力步伐所鼓舞。”

面對克林頓的躲閃,普京直奔主題,“在你們國家,你們的警察有些失控,把人抓進了監獄,不過這也是他們的工作。”

快速換諜的如意算盤

幾十年來,華盛頓和莫斯科之間的間諜戰一天都沒有停止過,只不過以往對于間諜活動,雙方往往采取心照不宣的態度,大多都是以交換間諜方式私下解決。

可是,這一次很不一樣。“你要觀察一下事件發生的時機。有偶然因素,也有必然因素。美國人這次更掌握主動。”俄羅斯一名駐華老記者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6月24日,間諜案曝出前3天,俄美總統在華盛頓會晤,談笑風生。奧巴馬特別邀請梅德韋杰夫到郊外一家餐館共享“漢堡大餐”,此時的俄美關系也的確和這種氣氛相契合。

將近一年的時間,奧巴馬的修補政策初見成效,美俄政府相互走近。“美國對俄羅斯的很多反擊行為是容忍的,比如烏克蘭大選,親俄派獲勝,美國沒有去干預。反過來,俄方在一些非常關鍵的問題上也很配合美國,比如簽署第二階級戰略核武器協議,還有在伊朗問題上配合美國。”金燦榮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說。

據白宮發言人吉布斯披露,請梅德韋杰夫吃漢堡時,奧巴馬就知道了間諜的事,但并沒有確認在什么時間下令抓人。

也有美國媒體披露,華盛頓早已打好抓諜、換諜的如意算盤。

一名不愿公開姓名的美國白宮官員7月9日爆料,美國情報部門10年前便已盯上這些俄羅斯間諜。今年早些時候,美方獲悉他們中有人打算今年夏天離開美國,決定采取行動。中情局、聯邦調查局和司法部官員2月向白宮報告情況,包括這些間諜的個人信息。白宮隨后數周內召開多次會議,商討應對方案。

情報部門和司法部6月初定下抓捕計劃。官員6月11日向奧巴馬通報行動方案,包括如何實施逮捕、以何種罪名起訴、對美俄關系可能造成的影響等。就在這時,美方開始醞釀交換間諜計劃。

6月27日,警方在美國多地實施抓捕,緝拿10名間諜。此后不久,美方向俄方攤牌,要求交換間諜,提議用這10人交換俄方逮捕的4名曾為美國提供情報的間諜。

美國責成中情局局長利昂.帕內塔與俄羅斯情報部門談判。白宮官員說,帕內塔和俄羅斯對外情報局局長米哈伊爾.弗拉德科夫“私交甚好”。雙方談判順利,很快達成協議。

談判過程中,美方提出希望得到對方釋放的間諜人員名單。白宮官員說,俄方最終交換的4名間諜與美國擬定的名單“一致”。兩國商定,間諜交換后,雙方不得采取任何報復性行動。俄美旋即啟動相關法律程序。

7月8日,10名俄羅斯間諜嫌疑人戴著手銬出現在曼哈頓聯邦法庭。一些人穿著囚服,一些人穿著T恤衫和牛仔褲。他們承認,自己為俄羅斯政府工作。9人承認自己是俄羅斯公民,其中7人在美國居住期間使用化名。但他們沒有詳細說明從事哪些間諜活動。

當法官詢問被告人安娜.查普曼,她從一名俄官員那里得到的筆記本電腦“在這次陰謀活動是否起了推動作用”,安娜顯得疑惑不解,看了看律師,聳聳肩答道:“是。”法官又問,她當時是否意識到自己在犯罪。她回答:“是的,法官大人。”

與此同時,俄羅斯總統府發言人證實,總統已經簽署命令,赦免4名為美國情報部門工作的俄羅斯人。

7月9日中午,一架俄羅斯飛機和一架美國軍用運輸機先后降落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國際機場。一個半小時后,兩架飛機先后飛離。美國司法部當天晚些時候證實,美俄已經在維也納成功完成間諜交換。白宮官員說,美國對這次換諜行動的結果“非常滿意”,“得到了所有想得到的東西”。

美國“沒吃虧”

50多年前,破獲一個潛伏在美國郊區的蘇聯間諜網,一定會引起整個西方世界的震驚、恐懼甚至軍事威脅。

可現在,間諜風波從發生到解決,雙方政府沒有采取驅逐外交官等過激行動,都表示保持密切磋商,不會影響彼此關系改善。

主要輿論報道也似乎沒有憤怒,只略有不安和迷惑,更多筆墨投注到蹩腳間諜的真人秀上。“間諜假扮夫妻,發生性關系,連孩子也美國化”,這是《紐約每日新聞報》戲謔的標題。

7月9日晚間,美國副總統拜登參加談話節目《今夜秀》時,也打趣表示10人換4人,美國“沒吃虧”。

主持人杰伊.萊諾質疑交換行動說:“從人數上看,似乎不公平。”拜登回應道:“我們換回的4個人很不錯(其中一人是軍控和核武器專家伊戈爾.蘇佳金,被控向美國中情局操控的一家英國企業出售俄軍核潛艇的情報,2004年因間諜罪被判15年監禁)。至于換出的10人,他們來美國已經有段時間,但沒得到什么。”

萊諾隨后展示安娜.查普曼的照片,“我們也有這么火辣的特工嗎?”

“我得說清楚,讓她回去可不是我的主意。”拜登一臉笑容。

也有分析人士很是憂慮,這次間諜風波潛藏著陰謀。選擇在美俄關系向好時小題大作,是不是美國鷹派策劃的?就在不久前,奧巴馬曾經要求軍方削減1000億美元的軍費。

“美國的鷹派要阻撓奧巴馬和俄羅斯緩和關系的努力,鷹派搗亂論,這個解釋可能比較讓人信服。”金燦榮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表明美俄關系內部的競爭性很強,現實的利益沖突,歷史的陰影,各自國內的政治考慮,都會讓美俄關系有一道難以跨越的紅線。

7月12日,俄總統梅德韋杰夫在莫斯科表示,冷戰的殘余已成為歷史,俄美兩國不應該在改善關系的道路上停滯不前,“這是重要和早該采取的一步”。

在國家的交易中,“間諜”們的人生已經被迫改變。

10名獲釋的“俄羅斯間諜”回到莫斯科后,沒有享受冷戰時代前輩受過的“英雄”待遇,而是被轉移至一處秘密地點,接受嚴格盤查。在倫敦下飛機的伊戈爾.蘇佳金7月12日還被困在一個小旅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