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一生糾結在政治與個性之間的張仃,在辦完離休手續那天,回到家,在地上打了一個滾,他覺得自己終于自由了。可以畫畫了。
北京西郊九龍山林場的門口張貼著一塊張仃居所的指示牌。自從2月21日張仃病逝的消息傳出后,這個別墅區的安寧就被川流不息的人群打亂了。從政府官員到藝術界名流,以及眾多學生晚輩,都前往張仃居所吊唁。
在張仃生前的畫室內,他的夫人灰娃布置了一間簡樸的靈堂。一切按照張仃的遺愿安排,不開追悼會,沒有遺體告別儀式,但門外仍擺滿花籃和挽聯。年過耄耋的灰娃不停地與前來吊唁的賓客寒暄。
終年94歲的張仃波折的一生,其在延安時期的往事、建國后設計國徽的經歷和他開創的焦墨國畫的成就在人們緬懷中被不斷提及。
延安時期,由漫畫轉向設計
“張仃最早是我的藝術導師。”年過八旬的灰娃坐在二樓的臥室中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她身后是張仃晚年養病的小床,如今仍鋪著整潔的床單。
那是1938年,22歲的張仃奔赴延安。一年前,抗戰爆發,張仃加入“漫畫宣傳隊”,參加“抗敵漫畫展覽會”,用繪畫表達個人抗日立場。早在17歲時張仃就因創辦進步刊物被國民黨列為政治犯。到達延安后,因在政治上不了解張仃,延安對他并不熱情,后經毛澤東特批,張仃才進入“魯藝”美術系,成為當時最年輕的教員。那時,比張仃小十歲的灰娃也被姐姐帶往延安,進入“兒童藝術學園”學習。“當時張仃雖然年輕,但已經是挺有名的畫家。他先教我們的老師,老師再教我們。”灰娃回憶說。
彼時,延安聚集著一群理想主義的年輕人,與國統區沉悶壓制的氣氛不同,這些來自各地的年輕人在延安終于感到自由的風氣。“那時候延安文藝座談會還沒開,延安的風氣很開放。”灰娃說,“大人們(注:指張仃和其他老師)有很多都從國外回來、從大都會去的青年,思想都和國際接軌的。”
張仃雖然從未留學國外,但有著與生俱來的反叛個性。到達延安之后,他仍然把漫畫作為第一選擇,他還用漫畫描繪他的朋友兼戰友蕭軍、丁玲等人。但是,面對著日本的入侵以及國民黨政權的壓力,延安內部的政治空氣也漸漸緊張起來,人們的思想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充滿夸張和變形的漫畫在小圈子內被批判。“他們說張仃的這些漫畫是丑化革命作家和革命干部。”灰娃回憶。
政治形勢的緊張更加劇了藝術為政治服務的轉變。而畫家出身的張仃堅持藝術第一的準則,在緊張的政治空氣中,張仃感覺到不適應。“魯藝”內部的左傾態勢也讓這位生性自由的畫家感到憋悶。隨后,張仃致信毛澤東表達了自己的想法。毛澤東給他回信,稱“個人和集體的適應需要一個過程”。但到了1990年,張仃仍然選擇暫別延安,去往重慶。在那里,張仃與張光宇籌備《新美術》雜志。皖南事變突然爆發打亂了原有計劃。周恩來派人與張仃等文化界人士聯系,讓他們做出選擇,去香港或者返回延安。1941年,張仃回到延安。
同年,毛澤東所作的《改造我們的思想》標志著延安整風的開始。延安的風氣開始明顯變化。張仃沒有回到“魯藝”,而選擇了“文藝界抗敵協會”。一年后,延安文藝座談會正式召開。延安提出“文藝為工農兵服務,要求文藝家們改造思想改造立場”。
“在延安整風之后,張仃已經對一些事情有些不滿。”張仃的學生、研究者、清華大學教授鄒文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張仃的個性再一次遭致工作的調動,他從“抗協”轉到“青年藝術劇院”教舞臺美術。
延安風氣的變化讓張仃不得不再度將工作重心轉移,張仃風格夸張的漫畫受到批判,而毫無宣傳氣味的國畫又不是革命的需要,張仃無奈又順其自然地轉向更為超脫的設計工作。
從摩登的異類到黨內設計師
張仃逝世后,有人評價他為“黨內首席設計師”。這可以追溯到延安時期,在“抗協”工作期間,張仃開始主持“作家俱樂部”的設計。“那個俱樂部里還有個酒吧,比現在有的俱樂部還摩登。”灰娃回憶說。
在充斥著灰布和土黃色窯洞的延安,張仃想盡辦法張揚藝術家的個性。在設計作家俱樂部時,他用木頭釘成幾把椅子靠墻放好,再找來毛氈鋪在上面做成簡易沙發。又用當地農民的篩子做成燈罩,鑲在墻上,油燈的光亮從篩子孔中透出,讓油燈變成柔和的壁燈。在作家俱樂部的場地中間,張仃把一大塊粗布懸掛起來,圍成圓圈,圓圈內部安置了一個吧臺,著名作家蕭軍的夫人就在酒吧里賣當地農民自釀的燒酒。
張仃還設計了作家俱樂部的會徽——一把火焰中的鑰匙。“意思是普羅米修斯盜取天火到人間。”灰娃解釋說。在俱樂部建成后,張仃為大家制作面具,組織舞會。“大人們都戴著那種黑的面具在跳舞,我們小孩子也戴著面具亂跑。”灰娃回憶,“很像化妝舞會,雖然穿的還是土布衣裳,但是那個意思很好。”
在張仃心中,革命就應該為個性充分解放留足空間,他對于延安地區內一些刻板的風氣始終不屑。有時,張仃路過中共首長的駐地,門口的衛兵會呵斥“你們是干什么的?”性格不羈的張仃就上去抓住衛兵的領子大聲質問,“你是干什么的?”他的特立獨行在延安聲名遠播,延安整風之后整齊的步伐中,張仃似乎是一個活躍的異類。詩人艾青曾經評價,“張仃到哪,摩登就到哪。”
在延安整風后的幾年,張仃一直在政治要求和堅持個性中間左右平衡,他無法徹底放棄藝術家的個性但也隨時為了自己曾選擇的政治信仰做出妥協。
1945年,日本宣布戰敗。張仃走出延安,隨軍北上,先至張家口后到哈爾濱,任《東北畫報社》總編輯。除創作一些政治宣傳色彩較濃的漫畫外,張仃將精力轉移到年畫的搜集和整理。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1949年。
婉拒政治委任
新政權的建立讓張仃感到欣喜。但是,政治上的“解放”并不意味著畫家可以就此回到畫室專心作畫。延安的經歷和中共黨員的身份,在建國之初的特殊時段內,張仃屢次被予以重任。
從設計政協會徽到首套紀念郵票,乃至最為重要的國徽設計均有張仃的參與。在為一系列開國慶典進行設計布置之后,周恩來派人與張仃接觸,希望他能留在政府內部,讓其主管專事大型儀式慶典的“典禮局”,張仃最終婉拒,他選擇回到校園。1949年,張仃與王式廓等人接管國立北平藝專,翌年改為中央美術學院。張仃被任命為實用美術系主任。
“張仃最愛的是國畫,他一直想專心畫國畫,做職業畫家。但是條件不允許。他曾經做過設計,組織需要他去做了實用美術系主任。”灰娃說。
張仃一直搖擺在行政工作與職業藝術家的夢想之間,但仍沉浸于新政權建立之初的喜悅。直到1950年代后期,聲勢浩大的反右運動開始了。
50年代初期,張仃一直被政府派往歐洲參加萊比錫以及巴黎國際博覽會等活動,為中國設計國家館,這樣的經歷在反右運動中使張仃免于受難。1957年,他被調往剛剛組建的中央工藝美院任第一副院長。“調動了三次,他都不愿意去。他就想畫國畫,哪怕去畫院都行。”灰娃回憶,“但是人家說,畫院是統戰部門,你難道想被統戰嗎?”最終,張仃不得不服從組織安排調往工藝美院。
藝術家的性格與行政官員的身份讓張仃在反右運動中左右為難。一邊是被打成右派的昔日好友,另一邊是來自黨內反右的政治要求。有時必須要他出面審查右派,他就對右派對象說,“這位同志,請你好好寫吧”。“叫同志,就是告訴他們,你還是自己人。”灰娃說,她曾經多次看到張仃同丁聰、黃苗子等“右派”們堅持來往。
反右運動并非1949年之后政治運動的高潮,文化大革命的到來,讓曾躲過一劫的張仃徹底卷入政治漩渦。他曾經特立獨行的個性、在延安舉辦西方現代派藝術展的歷史以及對于畢加索的喜愛都被因此扣上了政治帽子。一夜之間張仃變成了反動學術權威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紅衛兵運動的高潮時期,張仃將自己的200多幅有現代派風格的畫作交給灰娃保存。彼時,張仃的第一任夫人尚健在,灰娃是張仃夫婦的好友。灰娃將畫作通過郵局全部寄往農村外婆家,并寫信叮囑家人妥善收藏。但不久后,文革聲勢更加浩大,張仃只能交代灰娃將畫作全部燒掉……文革之中,張仃曾被紅衛兵強迫舉著自己的“反動黑畫”游街批斗。
文革結束后,張仃被任命為中央工藝美院院長,直到80年代中期離休。“他辦完離休手續那天,回到家,在地上打了一個滾,他覺得自己終于自由了,可以畫畫了。”灰娃說。從那之后,張仃開始去往各地寫生,創作了大量焦墨國畫,也終于不用搖擺在政治要求與個性之間。
晚年的張仃仍然注重自己的形象,每次外出,都會認真梳理頭發和胡須,走路時腰板一定挺得很直。
農歷臘月二十九,鄒文曾到醫院探望張仃。彼時,他已經不能說話,只能通過眨眼與人交流。一向注重形象的張仃,因治療需要被醫護人員剪掉了胡須。鄒文記得,那天,張仃一直攥著夫人灰娃的手,“掰也掰不開。”
“最后他很平靜,沒有什么遺憾,也就去得安心了。”夫人灰娃說,“張仃有遺言,不做遺體告別儀式,骨灰入土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