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晃
12歲那年,我被外交部選中做小留學生,到國外學外語。
我們坐著代表團的一輛黑色林肯去格林威治村的小紅房子學校就讀。
一進學校,我們就呆了,這美國人怎么這樣!穿破破爛爛的藍色勞動布褲子(后來才知道這叫牛仔褲),膝蓋那兒還有兩個大窟窿,上身就穿一件小襯衫,印著英文(后來才知道這叫T恤衫),不三不四的。老師比學生還糟糕,一點也沒有中國老師的尊嚴,老跟學生嘻嘻哈哈,成何體統!開學典禮在一個大禮堂里舉行,學生都席地而坐,一點組織紀律性都沒有,說話、打鬧,嘴里還老嚼著跟橡皮差不多的東西(后來才知道這叫泡泡糖)。
典禮上,只有一個披頭散發的男人,拿著個破吉他,破口琴,沒音沒調,在臺上大聲哼唧了十分鐘,臺下的美國孩子跟見到毛主席似的激動,后來才知道,這個人叫鮑勃?迪倫,他女兒是我同班同學。
三個月一晃就過去了,我們四個孩子的英文一點長進都沒有。每天到學校,老師開始講課,我們就打呼嚕。
代表團的領導們不干了。每個學期,中國政府為我們交兩千多美元學費。那時,主管我們的是張希生,唐聞生的母親。老太太年已花甲,但非常靈,想出個鬼點子,讓四個孩子全住到美國人家里去。我住的那家叫加恩,父親是一家醫藥公司的職員,母親是自由職業者,專給雜志和圖書畫插圖。家中有三個孩子,呂貝卡、維多利亞和克里斯托弗。兩個大的是女孩,最小的是個男孩,才五歲,大女兒呂貝卡是我的同班同學。
我住進美國人家的第一個感覺是,美國人不把外賓當回事兒!我安頓下來后,頭一件事就是學著干家務。這家人喜歡動物,養了一條狗、兩只貓、一只鴿子。我在那兒住了三年,每年動物都遞增,一直到三條狗、兩只貓、一窩子老鼠、一條蛇和一只二尺多長的南美蝎子。孩子們負責管理這些動物的日常生活,還做一些其他家務。我本著學雷鋒的精神,積極搶著干比較臟、累的活兒,呂貝卡告訴我,剛開始她們覺得我傻,好欺負,后來見我換貓糞箱時那種“不怕臟、不怕臭”先進工作者的樣子,覺得我不正常。后來,我不干了,天天跟她們下棋,誰輸了誰干臟活,她們反倒覺得我正常了。
在美國,我還學到兩樣東西,其一會給我的后代帶來幸福,其二毀了我一輩子的財運。第一件事是因為我和呂貝卡的一次爭吵。孩子們吵架時是可以說出惡毒的話的,特別是敏感聰明的孩子,呂貝卡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吵架的起因早就忘了,我只記得她惡狠狠地對我說:“就是因為你不可愛,你爸爸、媽媽才不要你,把你送到美國來。我們真倒霉,還得收養你。”
我不依不饒地說:“你懂個屁,只有中國的人尖子才能出國,別的父母想送還送不成呢。我將來是當外交部長的料,你八成是紐約街上的垃圾工人?!?/p>
呂貝卡反駁道:“我父母絕對不舍得讓我離開他們。我再沒出息,他們也愛我,我是他們的女兒。你要是再沒出息,就更沒人要了。”我啞口無言。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呂貝卡的伶牙俐齒。我要是有孩子,我也不想讓他17歲漂洋過海求學業,一定把他摟在懷里,緊緊不放。我頭腦很清楚,母親為我做了一切她所能做的,但我心里擺脫不了一種被拋棄的恐懼,因為呂貝卡的話我會在夢里聽到。
其二是我們幾個孩子在美國的經濟狀況。當時,我們雖然不愁吃不愁穿,但口袋里沒有一分錢。代表團從來沒有發過零花錢。學校外面有個賣意大利冰的小攤,孩子們午休時都去排隊買,我只好看著。別人要請我吃,我還要面子,說不喜歡。一次,學校組織春游,大家都在街上買吃的,我實在感到委屈,在一邊掉眼淚。班主任是個中年婦女,走過來問我怎么回事,我在她懷里痛訴了一番。她笑了,拉著我的手到動物園去。在那兒,我能親手喂羊、喂馬。等我們回來,同學都吃完了,我也把事情忘了?;丶視r,班主任問我玩得開心嗎。我說開心,她笑著說:“明白了吧?開心跟錢沒關系,得自己找樂子。”
1995年,我去美國最有名的高盛投資銀行應聘,有一個資深副產品交割員死活看不上我,理由是我沒有“饑餓感”,就是說,我對錢的欲望不夠旺盛,使我立刻意識到,12歲時,班主任把我帶壞了,在動物園15分鐘就讓我一生沒了饑餓感。
現在想想小時候洋插隊,一半是童話,一半是噩夢。可惜的是,我們去了四個孩子,只有一個現在在外交部做事,其他的又都移民了,國家的錢白花了。
(聶勇摘自《我的非正常生活》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圖/張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