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上個世紀90年代,我寫了一本名為《紅處方》的長篇小說,描寫的是戒毒題材。我們常用的處方是白色的,但處方其實還有另外的顏色:黃色是急診處方,綠色是兒科處方,紅色就是劇毒藥品和麻醉藥品的專用處方。比如你要開嗎啡,就要用紅處方。
那夜,我劇烈地腹痛,捂著肚子,直奔醫院的急診科。疼痛錐心刺骨,連醫生問我叫什么名字,都無法回答。急診科的醫生診斷我為膽絞痛,開出了“紅處方”。那上面赫然寫著“杜冷丁100毫克”。
杜冷丁是人工合成的麻醉藥物,對人體的作用和機理與嗎啡相似,但鎮痛、麻醉作用較小,僅相當于嗎啡的1/10~1/8,作用時間大約能維持2到4小時。
對于不熟悉醫學的朋友,讓我打個不怎么恰當的比喻,如果說嗎啡是中學生,杜冷丁只能算是小學一年級。但即使是這樣一位內啡肽系列的小兄弟出手,效果也非常顯著。那痛徹心肺的折磨,大約在注射10分鐘之后,煙消云散了。我驚奇地撫摸著腹部,好像覺得剛才的劇痛是一個幻覺。隨之又出現了輕松活潑的感覺,人有一種沸騰起來的欲望。之后是深沉的困倦,好像不由自主地潛入了海底……當我第二天早上醒來,覺得精神抖擻意氣風發,似乎從來沒有睡過這樣的好覺。
后來,我把這種體驗同一位毒理藥理專家說起,他說,你要是吸毒的話,一定會很快成癮的。我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從自己的親身經歷得出了一個結論,如果單是在醫療領域里正確地使用嗎啡類藥物,人真是要對嗎啡鞠個躬。它是那樣快捷而又斬釘截鐵地消除了疼痛。
當然,它是治標不治本。我的病,后來是在醫院開刀做手術,才算治好了。
為了寫《紅處方》,我走訪了很多在戒毒過程中的癮君子。我原來覺得他們都是愚蠢透頂或頭腦簡單容易上當受騙的人,不然為什么親手給自己制造了滅頂之災?
真正結識之后,交談一番,才發現他們大部分都是很聰明伶俐的人,好奇、對新鮮事物很敏感,害怕孤獨,喜歡出人頭地……一句話,他們的智商絕不低,有些還出類拔萃。
我幾乎會問每一個吸毒者,你第一次吸毒。是為什么呢?
我得到的最多的回答是:為了尋求幸福。
當我第一次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震驚之余便是懷疑。我想,這是他們為自己編造的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后來,我就相信了他們,他們是真心實意地這樣講。有的人說,我覺得自己不開心,聽說只要吸上幾口這東西,就不那么煩了。
有人說,我失戀了。我沒法不想她。別人告訴我,吸一口這玩意兒吧,你什么都忘了。你就能走過這一段揪心的日子了。
還有人說,我很孤獨,沒有人搭理我。只要我吸了毒品,我就覺得自己強大起來,要什么有什么,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凡此種種,令我痛惜不已。
他們都有一個美好的愿望,為了讓自己更幸福。卻不料一拐彎,從尋找天堂的路上掉進了地獄。
為什么?戒毒者們睜著迷茫的雙服,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后來,我終于明白了。內啡肽扮演了一個極端詭異的角色。
內啡肽本來是無罪的。它是人們自己在生命過程中生產的一種激素,你也可以將它理解為一種能量。它能夠幫助機體對抗重重惡劣環境,是能激發自身免疫體系的酵母。如果我們的機體能夠穩定地保持著生產內啡肽的能力,內啡肽源源不斷地蕩滌著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我們就年輕而有活力,身心愉悅。
可惜的是,內啡肽的產生是很吝嗇的,是要我們付出艱苦的努力才能獲得的。
一個老農,辛辛苦苦在土地里耕耘了一年,收獲的時候,看著麥浪翻滾的田野,臉上露出了燦爛的微笑。我相信,這時候,他的內啡肽一定是在一個很高的水平值上。
如果一個年輕的學子,經過12年寒窗苦讀,終于考上了自己理想中的大學,在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如果有人在這個節骨眼上抽取他的血液去化驗,我猜他血中的內啡肽也一定洶涌澎湃。
這就是幸福時刻。它來之不易!如果沒有老農一年來風霜雨雪中的辛勤勞作,就沒有豐收的喜悅。所以,這是他的汗水換來的。
如果沒有學子的不懈努力,我相信等待他的就是另外一番情形了。
所以,我們體內的內啡肽,是體力和精神雙重努力的結果。它帶給我們的歡愉,稀少而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