罱泥

□ 石翠國

罱， 新現代漢語辭典中解釋： 罱 （Làn），1.捕魚或撈水草、河泥的工具，在兩根平行的短竹竿上張一個網，再裝兩根交叉的長竹柄做成，兩手握住竹柄使其開合。2.用罱撈：罱河泥／罱泥船。

40年前，我在上海市郊農村插隊落戶。20世紀60年代末，我國解放才19年，生產隊沒有經濟實力大量購買化肥。一則常年施用化肥，會使土壤板結、變硬，不透氣，破壞土地質量；二則供銷社化肥有銷售指標限制，不是有錢就能隨意買到的。所以，日常施肥全靠 “農家肥”作 “當家肥”，所謂 “農家肥”就是常見的豬、牛、羊、兔、雞、鴨等牲畜家禽的糞便，再者就是用雜草與河泥漚成的綠肥，這是價廉物美的有機肥料。罱泥，是鄉下一種常見的農活。通常安排在雜草生長茂盛的夏季或冬天農閑時。下鄉務農的那年頭，我在老農手中學會了罱泥這門絕活。罱泥只需要三樣工具：罱、滑抄和一葉小舟。罱和滑抄在生產資料門市部里有售，小舟則是農家常見的扁形木制小船，屬農戶私人所有。小舟分前、中、后三個艙，中艙最大，罱上來的河泥通常都裝在中艙，裝載量最多約0.83t，鄉里人常用它來采菱、摘蘆葉和挖藕。其實，罱泥這活兒根本無高科技可言，全靠力氣和手中的技巧。罱泥時，雙手握住兩根張開交叉的長竹柄，往河底一扔，竹柄頭上的網（用粗線繩編在兩片可開合的長方形的鐵器上而成）就像抓斗似地落入河底的淤泥中，把兩根竹竿一合，就能感到網中已罱到了河泥。隨后，左右開弓，雙手交替地將竹竿慢慢提起來。物體在水中都有浮力，一網河泥在河中排開了同體積的水，加上竹竿本身有浮力，所以并不沉重的，就像在水中抱一塊大石頭一樣，感覺不到重，可是當要把石頭抱離水面時，就覺得無比沉重。把罱到的一網足有15kg重的河泥提離水面，卸到中艙里，除了需要用蠻力外，還必須掌握一定的技巧。罱泥人一般站立在第三艙擱著的小木板上，靠近船舷的位置。雙腳站穩，雙手緊握竹竿提罱轉身往中艙拋泥的一剎那，是個最關鍵的動作。技術熟練的老農，運用腰部的肌肉力量，在提罱、轉身、拋泥的過程中，充分利用慣性，一氣呵成，看上去動作優雅，輕松無比。而我剛開始學活時，做這個 “高難度”動作，人在船舷邊站都站不穩，往往差一點就翻身落水。經過艱苦的磨練，我總算能像“老把式”似地攬下了這個能多掙幾個 “工分”的農活。罱滿一船泥后，就把滑抄當竹篙，撐船靠岸，用滑抄將艙里的河泥一鏟一鏟地往岸邊雜草堆上甩。甩泥只需甩得均勻，將河泥全部牢牢覆蓋住雜草就行。

到后來，罱泥這活兒，在我眼里變得情趣盎然，意外收獲也頗多。赤日炎炎的盛夏，我頭戴草帽，穿著長衫長褲遮擋烈日，在蘆葦叢生的小河里罱泥，只見蘆葉搖弋，野鳥雀飛，野鴨鳴叫，微風徐徐，好一派江南水鄉美景。罱入水的聲響，驚動了河中的魚兒，經常有三四斤重的花鰱魚 （上海人稱 “胖頭魚”、 “白魚”）躍出水面，自投羅網地跳進我的小舟船艙，使我不 “漁”而獲。夏日里，我專挑生產隊養鴨棚旁邊的河道罱泥，因為，此處的河底累積有大量的鴨糞，泥色黑、肥性足，更關鍵的是，幾網下去總能罱到幾個新鮮的鴨蛋。原來，蛋鴨生蛋的時間不同于蛋雞，蛋雞是白天產蛋的，而蛋鴨則是在晚上下蛋，這是自然規律。夏天晝長夜短，天尚未蒙蒙亮，養鴨人就要趁早趕鴨下稻田覓食，夜晚來不及生蛋的鴨子，從鴨棚外的斜坡一下河，就把鴨蛋生在了河里，沉入河底。于是，魚、鴨蛋就意外地成為我下飯的美食；冰凍三尺的寒冬，我身著運動衫褲，把罱泥權當熱身鍛煉。嚴冬也有意外的收獲，冬季河里的魚兒不愛游動，特別是黑魚，它幾乎處于冬眠狀態，潛伏在河底絲毫不動。我好幾次碰巧用罱 “逮”到了大黑魚。原來，罱深入河底時，正好張開的罱網扣住了黑魚，或者夾住了它的頭和尾巴，在往船上拋泥時，發現艙內黑色的河泥中有活的家伙在跳動，那必是魚中之王黑魚無疑。我曾罱到的一條最大的黑魚，竟重達6.75 kg。我單身一人，一時吃不完，那時又沒有冰箱，我就把它掛在屋檐下慢慢風干，天天用刀割一點，煲成濃濃的咸菜黑魚湯，足足讓我補了1個月的營養。無論冬夏寒暑，罱上來的河泥不稀不稠，在河底生長的螃蟹、螺螄也隨河泥上岸，罱上來的螃蟹，在我拋泥時就能發現而逮住它，成為我的盤中餐；要吃螺螄的話，第二天一早到拋上岸的河泥表面用手去摞就是了，足夠你吃幾頓美味炒螺螄了。罱泥，讓我嘗到了河鮮，還讓我省下了不少買菜的錢。

沒想到，在農村罱泥的經歷，使我和罱泥這行當結下了不解之緣。20世紀70年代中，上海航道局來我下鄉的公社招工，我有幸進入了工人階級的隊伍，被安排在一艘小型挖泥船上當挖泥的起重工。嘿！挖泥，其實就是和鄉下的罱泥一樣，只不過航道局挖泥是為了航道、碼頭的疏浚，保持航道、碼頭水深，為船舶提供優良、安全的航行條件；航道局挖泥的原理和罱泥一模一樣，只是采用機械抓斗，使用電力作動力，無疑，效率高、速度快。拋泥，則有兩種方法，一是將挖出的江泥裝在自卸駁子上，由拖輪拖到長江口規定的拋泥區拋掉，流入東海；二是將泥駁子由拖輪拖到江邊固定的吹泥場所，用高壓泵將泥漿通過埋設的管道，吹到遠處需要填埋的低洼地，吹泥造田，等泥中的水分逐漸蒸發，就成為平整、肥沃的新農田。其它則沒有什么任何不同。

當然，挖泥和罱泥一樣，也有意外的 “收獲”。上海港是百年老港，黃浦江彎彎曲曲，高潮水位時，江心最大水深約14 m，最淺處僅為9 m。浦江凹陷處的單位碼頭，終年無需挖泥，是天然的深水碼頭。但是浦江凸出處的碼頭單位，則每年必須定期挖泥疏浚，以確保船舶安全靠泊。我所在的 “航浚701”輪常年在浦江兩岸碼頭邊挖泥疏浚。一抓斗下去，挖出的泥就有3t多重，隨著抓斗出水，還時而帶出沉眠于江中已久的各種各樣的陳年老貨，有廢棄的舊輪胎、碼頭脫落的橡膠靠把、鋼絲纜繩、裝卸時落江的成卷鋼筋、成堆生鐵、斷裂的錨鏈、完整的霍爾錨。最可怕的要數尚未爆炸的手榴彈、舊炮彈和帶尾翼的航空炸彈，這是戰爭年代遺留的實物，它述說著敵方為切斷水上運輸線，破壞港口而曾經發生的慘烈故事。這些帶有引信的炮彈、炸彈，出水時，彈體表面的黃銅還都是锃亮的，當然，對這些一觸即發的爆炸品，我們都請來了排彈專家作指導，并小心翼翼地送繳了消防部門銷毀處理。

時代在變化，科學在進步，技術在創新，航運在發展。從20世紀80年代起，我國先后從日本引進了多艘噸位大、科技含量高的鏈斗式、耙吸式疏浚船，用以整治長江口南北槽淺航道，使進出港航道水深低潮時最少能保持負9 m，確保大型船舶能趁潮順利進港、入長江，為上海港早日建成國際航運中心創造了條件。如今，我國的疏浚業務已經跨出了國門，為世界各國的港口疏浚航道，贏得了世人贊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