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

馮博一/文

現代化城市建設在數百年的歷史中，給予人類現實生活諸多的生存空間，已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現代化理想的象征。城市化是許多國家現代化進程中的核心環節，變化之劇烈令人實在難以得到足夠的安全感而造成心緒浮躁，有的時候我們難以相信這種改變，但又要被迫接受自己的身份與客觀環境的新的對應關系，或者可以說人們常生活在一種莫名的挑戰之中。我們的很多權利甚至是思想已經被不透氣的“混凝土”所淹沒，這是一種別無選擇的尷尬、無奈，甚至失望。尤其在中國改革開放的三十多年里，更顯示了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生存狀態在物質、精神層面上的變化。中國的城市化建設正是在拆與建，空間在歷史與現實的疊加中變得更為復雜——一種“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的相互碰撞、混雜的結果。從某種角度看，這也是中國當下文化狀態的真實與直接的記錄和寫照。中國當下的歷史變遷、社會轉型與生存機遇很大程度上也正是依賴于這樣的文化生態，它構成了中國城市特有的現代化風景。同時它又提示著這樣的一個事實：我們生活在一個越來越高度化的“混凝土”結構里，無形中筑起了一道道高高的屏障，造成了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之間的某種隔閡，而這恰恰是我們城市化建設所面臨的歷史處境。

失控……充氣升空裝置 2008年 程大鵬

在中國當下的文化語境中，“城市”越來越成為藝術家關注的一個焦點。城市化不僅被認做一種現代化的表意符號和物質定向，亦被預想為一種催生新的人文機制和價值系統的媒介。但是，現代都市從來就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巨大悖論，帶給人們的常常是交織著痛苦與歡欣的復雜情感。一方面，都市文明以物質的形態向人的生活方式全面滲透，還蓄蘊著一種我們過去未曾經驗卻代表著歷史、文明進步的價值理念；另一方面，都市的這些物象又是一種冷漠的拒絕，現代都市無一不充滿著欲望、病態、罪惡與丑陋，它們已經用自己的隱形之手，將自身塑造成一個壓抑人的龐大的異己的存在。特別是在中國的社會轉型過程中，都市人的心理層面上，更充滿了誘惑、錯愕、焦慮的不平衡、不確定狀態。對這種狀態的認知、思考、批判是當前一些藝術家創作“城市性作品”的觀念前提和可利用的創作資源，亦清晰、明確地敷染在他們作品所創造的“城市”文本之中。

年輕建筑師程大鵬，近年創作了一件超大體量的充氣作品——一個巨型的鯨魚骨殘骸，并于2008年1月29日至30日兩天在北京的上空放飛。在北京冬季一片灰朦的色調中，一條龐大的充氣鯨魚骨殘骸漂浮在空中，在川流如梭的人群與車輛道路中顯得偶至而突兀，或許給予無意中看到這一場景的人們帶來某種莫名的驚詫。作為自然屬性的鯨魚，它的龍骨殘骸造型符號，象征性地寓意出人類對于主體無限能力的崇拜，以及經濟領域對于自然資源的無節制開發；“失重”的遣詞概念潛隱出新時代勃勃生機背后的尷尬與荒誕的暗影，意味著我們生活的城市特定環境所導致的性情的躁動、心靈的無所附著，從而延伸出程大鵬對現代生活無機品質的質疑，就像置身于他作品的場景，內心感覺到的是那樣的不確定和漂浮的無所歸期。

盡管大鵬不是以一位藝術家的身份添列其中，但他所從事的工作卻一直置于中國的城市化建設的“大躍進”之中，他對中國城市化、現代化的介入較之藝術家來說有著更為具體的參與和深切體驗，從而導致了他表達的欲望與沖動。同時，在日常緊張而忙碌的工作之余，他似乎總有某種失望、無聊、缺乏刺激等難于名狀的都市人的癥候，或許這也是追索他創作這件作品和放飛行動的一條心理線索。他從城市的變遷與現代文明的沖突中探討人與歷史、人與自然和人與當代文化生態環境的關系，并轉換出他在其中的立場、態度。更進一步的指涉是他不但感受到古老文化的衰微，也洞察了所謂“新興”文明的危機，而這種危機往往是許多社會進化論者所刻意規避的問題。這次的作品和放飛活動，在其文化針對性和具體的題材上，可以明確地指認為是中國的一種“城市藝術”，即以都市的生存狀態和價值取向為背景，以多媒介方式對中國現代城市的巨變以及隨之產生種種問題的訴求為歸旨。在這里，他更為關注的不是現代化都市帶給人們的諸多實惠，而是直接面對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城市化的現實與虛妄，并發出一個具有批判姿態的建筑師的聲音?；蛘哒f，他的作品正是由中國目前特殊的歷史處境決定的，在所謂的藝術轉換中，揭示出我們在喧囂的浮塵下所面臨的共同境遇。在“無形”與“有形”、“失重”與“漂浮”的狀態中，“我們”仿佛是在夾縫中遭受生存與精神擠壓的都市人，很難尋覓到真正活著的姿態和精神的棲息地。也許正因為如此，作品的戲劇般效果顯示了程大鵬在跨出了對造型似真性的追求之后，在一個新的語境中的自由穿越，凸現了一種對現實的無奈、失落和無法把握的無限沖突和荒誕的境遇。

圖1-4 消失的景觀……充氣升空裝置 2008年 程大鵬

城市或城市化進程對我們與其說是一個場景，不如說是一種隱喻的顯現。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歷史、熟悉的生活細節和個人的成長環境，作為珍貴的個體經驗和地域文化的記憶，在文化全球化如稗草生長的時代里，有意無意地成為人們保有“本真”、抗拒“格式化”的重要資源，以及安全感的根柢。在這里，大鵬是一個城市的另類，他的敏感、銳利和他積淀的獨特而奇異的城市經驗，他的反思、批判精神、游戲化的幽默方式等等都是值得關注的。他的藝術表達意義不僅在于用一種新的視覺觀念和手段表現一個城市，還在于為一座城市記錄了精神的歷史和情感的歷史，以及處在難于名狀的“城市化的混響”之中所發出的特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