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石榴
一句真話,比全世界的分量還要重。
———索爾仁尼琴
撒克哈認為,實話就像太陽,你離不開它,卻不能直視它,直視它會刺痛眼睛,頭暈目眩。他注意到,人們每天都在小心翼翼地給實話套上一層深色玻璃,以免它射出去的強光會傷了人。這一天,他決定要拆去這層深色玻璃。一年至少要有一天講純粹的實話,不論會帶來什么后果。他心中暗想,人生一世,這一點經歷都沒有,還有啥意義?他把這個計劃當作一個私密的試驗,沒有告訴給任何人。
第一個試驗對象是他的妻子。當妻子把一盤蘋果餡餅搬到他面前時,他有點猶豫不定。他知道,妻子視蘋果餡餅為她的烹調絕活,而他一直不敢恭維,當然只是在心里。妻子問:“親愛的,難道不好吃嗎?”要是在往常,他會說:“哦,不,只是我已經吃得太飽了。”但是,這一天,他說:“不好吃,事實上根本無法下咽。”他看到她皺了皺眉頭,又補充了一句:“我不得不這樣說。”結果,瞧,實話就像太陽。
第二個試驗對象是他的同事。這個同事跑過來,對他說:“你聽說×××死了嗎?你不認為這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嗎?”“不。”撒克哈答道。“他是一個好人……”同事又說。但是,撒克哈打斷了他:“根本算不上一個好人,這人既自私又陰損。”同事斜著眼看他,像看一個神經病。
這一天最后一節課的課前,撒克哈收到校長托人送來的一張便條,上面寫著:“下班后請找我一下。”撒克哈暗暗叫苦:肯定是因為自己沒有及時批改學生的試卷。
下課鈴聲響了,學生們涌出教室。
撒克哈在校長室門口整了整衣襟,然后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你好,校長,找我有事嗎?”他禮貌地問。
校長抬起頭,做了一個友好的姿勢,問:“今天晚上你有空嗎?”
撒克哈答道:“沒有空,我答應給兩個學生補課……”
“哦,補課的事可以改天嘛,我想請你馬上去我家一趟。”
“呃……”撒克哈膽怯地問道,“有什么特別的事嗎?”
校長笑著說:“你不知道我聲樂方面不太在行嗎?”
“知道,校長……”
“我一直在悄悄地苦練,今天晚上我想請你鑒賞一下我苦練的成果。我特意請來了一名鼓手和小提琴手,這是我第一次正規的、有聽眾的演出。我想聽一聽你的意見。我知道,你的評價是很有價值的。”
在這個小鎮上,撒克哈是眾所周知的音樂評論家,但是沒有人知道他的校長也喜歡音樂。撒克哈也不知道,所以他想領教一番,于是欣然答應校長。在去校長家的路上,校長侃侃而談,講起他如何刻苦練習,如何從五音不全到現在有勇氣在行家面前表演,如何常常沉醉于美妙的音樂世界里等等。
到了校長的家,撒克哈發現,校長果然隆重地做了準備。客廳鋪了紅地毯,茶幾上放著鮮花,果盤里盛著各色水果,鼓手和小提琴手已經就位。校長將撒克哈安排坐下后,說:“你一定要多提意見,拋開雜念,至于那些試卷先不去想它們,我多給你一周的時間。”
“能不能多給十天時間?”撒克哈請求道。
“行,沒問題!”校長慷慨地說。撒克哈如釋重負,他最近實在是太忙了。
校長換上燕尾服,系上蝴蝶結,朝樂手們示意了一下,演出開始了。音樂前奏非常美妙,撒克哈一下就聽出這首曲子出自哪位名家。接著,校長亮開了歌喉……他仿佛唱的是美聲……校長忽然停了下來,問:“還好吧?”撒克哈假裝沒有聽見。校長繼續唱。校長唱的時候,撒克哈在心中寫下一段評語:他的聲音忽而像鼓噪的青蛙,忽而像怒吼的公牛,現在聽上去像一扇窗戶在大風中搖搖欲墜。
校長興致很高,唱了一首又一首,直唱到嗓子嘶啞。終于,他停下來,問:“還要我繼續嗎?”撒克哈答道:“請別,我想足夠了……”
校長好像吃了一驚。他的臉上開始出汗。撒克哈感到有了負疚感。但是,他必須堅持他的試驗。放下樂器的鼓手和小提琴手明顯輕松了許多。校長推了推眼鏡,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問:“說說你的意見。”
“能不能明天再說?”撒克哈小聲問。
“不行,我迫不及待。你坦率地說,唱得好嗎?”
“不好,校長……”撒克哈答道。
“那么,我如何練習才能達到專業水準呢?”
“根本沒有這種可能,校長……”撒克哈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感到說這樣的實話需要很大的勇氣。
回家的路上,撒克哈忐忑不安,擔心今后事業上可能會充滿坎坷了。
回到家,妻子的臉拉得長長的,顯然還在為上午他對蘋果餡餅的評論生著氣呢。好在試驗只安排了一天,撒克哈想,如果是一周,他將眾叛親離了。
第二天,校長把他叫到了辦公室。“你的建議非常及時。我已經不再想往聲樂上發展了。以前從未有人像你這樣實話實說我的聲樂水平。我這樣的年紀為什么還會有如此古怪的想法!謝謝你。順便問一下,你的試卷改得怎么樣了?”
“您不是給了我十天的時間嗎?”
“哦,這要重新考慮。明天你必須要批改好……”天呀,一百多份試卷,我一夜不要睡覺了!“寬限我兩天吧,校長……”
“不,明天,每一份試卷都要認真批改。”
“好吧,校長。”撒克哈無奈地說,不過轉而又想,他的那番實話換來一夜不睡批改一百多份必須批改的試卷,代價還不算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