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更夫(陜西)

如果將一個地方當酒來品嘗的話,我首先想起的便是令人魂牽夢繞、心馳神往的陜北。如果把一個地方當一本書來閱讀,我自然是凈手肅穆地來打開陜北這本承載了無數人熱血和記憶的天書。
陜北我去過多次。每次驅車自西安北上,渭北高原舒緩而起伏的坡塬,似悅耳而清脆的歌曲遁向車后。車過宜君,飛入眼簾的便是連綿起伏、縱橫交錯、形態各異的山巒。車速慢點的時候,看到的是軍陣般排列的土山,它們似戰馬、像巨獸;車速快的時候,感受的是黃綠相間、溝壑縱橫,耳邊仿佛響起高亢而蒼涼的民歌,恰似一股濃烈的酒香溢滿了整個車廂。
對于陜北的地貌,不同的心境有不同的感受。就像宋代大詩人蘇軾描寫廬山那樣:“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走進陜北,當地人描繪:“七溝八梁一面坡,不是爬山就下溝。”溝壑縱橫的黃色梁峁,會使人感受到歲月的蒼涼和大自然的無情,更能體會到山民的清苦和無奈。然而,當你爬上山梁,看著茫茫的群山,那些雄奇的山巒,莽莽蒼蒼、一望無際,你會感受到一種大氣和力量。這個時候,你自然會體會到匈奴人強悍的吶喊,也會體會到李闖王金戈鐵騎的威武,你更會體會到紅軍神旅的滾滾洪流。似有一種力量在蓄勢待發,有一種氣魄如箭在弦。
在延安,我常常碰到國外的和國內的游客,他們對如此艱苦環境下的紅軍成長歷程,總是帶著這樣那樣的疑團。可是,當他們走進毛澤東居住的窯洞,登上陜北的山梁,聽著嘹亮高亢的民歌,有些人眼前頓時一亮,仿佛明白了其中的奧秘,難道真是陜北貧瘠的大山孕育了自強不息的精神,真是陜北蒼涼的大地賦予了英雄們不畏犧牲、敢于奮斗的品性嗎?
車上鐮刀山,進入榆林靖邊,眼前呈現的是大漠孤煙、氣勢恢弘,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麾下的獵獵軍旗、戰馬嘶鳴的景象,仿佛就在耳邊響起。頓時讓人覺得所有的詞匯是難以表述陜北風貌的,用平視的角度是遠遠不夠的,需要駕著飛機,喝著“老榆林”酒,在空中去俯瞰,因為這樣一個宏大的景致,不是用一個兩個角度可以拍攝和記錄的;因為這樣一個浸透了萬年洪荒沖刷、千年金戈鐵馬征戰的土地,用一兩個視覺是無法理解和想象的。站在殘缺不全的統萬城下,看著滿眼的沙丘,連綿不絕的草原,你自然會感到一股豪雄之氣從歲月的谷底升起,剎那間便沸騰了你的熱血。是啊,面對塞外陜北,你會覺得是在和一位老將軍對話,并深深感到那是我們民族的魂魄所系!
對陜北的歷史文化發展脈絡,我們可以從陜北具有代表性的兩個文化符號來品讀。一個是陜北民歌。事實上,陜北民歌和足球一樣,是很雄性的一種活動,同時它又和越曲一樣,是很雌性的一種藝術。既高亢雄美,又柔美多情,這歌聲,經過歲月的打磨,情感的揉搓,發自肺腑,便有了“悲愴多情的氣勢”。是用生活的際遇唱出了的生命的最強音。陜北的魅力、陜北人的個性,都滲透在其中。對陜北民歌,缺乏音樂專業知識和地域文化傳承的人,不要去刻意品評陜北民歌詞曲的優美和婉約,也無須從詞曲里了解陜北的風情及歷史民俗變化脈絡,僅從平面的角度看陜北人唱歌的情景,看陜北人唱歌的表情,你就會理解很多東西。陜北民歌多是在荒漠的山梁上,在對面面可以聽到聲音而看不清楚人模樣的溝口橋頭,有目的地或者無目的地扯著嗓子唱。如果你有興趣追根溯源,便會發現,很多民歌創作者都是在極度貧乏的物質和精神條件下,面對尷尬的生活和精神壓力奮情而發的杰作。
2005年出差時,在中國石油大學我遇到了一個40來歲的教授,他反復說到在中國他最佩服的作家就是路遙,《平凡的世界》他一共看了一百多遍,他特別鐘情于其中的陜北民歌,甚至還為我們哼了幾句“上河里的鴨子,下河里的鵝”……但是他哪里知道我們這位著名的歌者,創作《平凡的世界》時感情深處的煎熬和痛苦。他更不知道同樣和路遙一起善于歌唱的兄弟幾人,相繼被同樣的病魔折磨,甚至奪去了年輕的生命。
2006年夏天,我在陜北的一個簡陋的土窯洞前見到了路遙的母親,當我們表示了對她遭遇的同情之后,這位飽經風霜的老人坦然地笑了笑,硬拽著我的手,要我進去喝口水。頓時我的眼眶濕了,我看到的是一張木然中透著堅毅的臉,感受到的是積極而樂觀的生存勇氣。此刻,我理解了這片貧瘠的土地之所以生命不息,之所以一次次孕育了輝煌的淵源和奧秘。
陜北令人稱奇的第二個文化符號是剪紙。同樣我們不能對剪紙的藝術做過多的評價,只能從它的作者身份上加以品讀。陜北剪紙藝人絕大多數是文化程度不高的農村婦女,上個世紀有一幅后來被命名為“孕婦”的作品,在國際上獲了大獎,作者巧妙地在婦女的肚子上剜了一剪刀,即刻成了活靈活現的孕婦。世界著名藝術家高度評價它已經遠遠超出了電影藝術二維思維的模式,達到了六維空間的水準,而世界級畫家凡·高的作品才到了四維空間的水準!然而,我們誰又知道,這位普通的農家婦女,70多年沒有出過自己的家門。上世紀70年代中期,延安發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老人跟著老伴騎著毛驢從老家到延安,一輩子沒有出過家門的老人,一路上納悶,原來兩山相夾下的天空,在蜿蜒曲折的穿行中不停地變換著幾何圖形。以至于見到兒子,老人沒有先問兒子一家的安危,第一句話便是:你給我說,這世上到底有幾個天。惹得孫輩們哈哈大笑。這便是陜北,一個沒有過多文化積淀,但是卻自然天成的藝術圣地。
在陜北的群山褶子里,你可以看到在黃土地上,飽滿的紅和純真的白。每逢節日,人們打起鑼鼓、扭起秧歌,男女老少穿紅著白,歡天喜地,載歌載舞,那種色彩,飽滿、艷麗而又對比分明,在全國、甚至全世界,是少有的。這就是陜北,這就是陜北人,一群堅韌、樂觀、豁達、率真的人!
對陜北人的理解,從裝飾上你就可以理解很多了。除了色彩,就是陜北男人頭上手帕扎的方式,全國各地在頭上扎手帕的地方很多,但是唯有陜北人的扎法與眾不同,陜北人將印有三道道藍的手帕從腦后一包,在額頭前面一扎,露出兩個小羊角,襯托在陜北人寬大的額頭、高挺的鼻子、黝黑的臉龐上,顯得格外的灑脫和強悍,腰間再挎個腰鼓,紅白相間的羊毛肚子衣服一穿,舞起腰鼓,在滿地黃土騰起的塵霧中顯得精美而生動。
每個地域都有自己的個性和風格。正像京津的“大氣醇和”,江浙的“秀麗和聰穎”,川湘的“內斂和硬錚”,陜北也有它的品牌,就是“粗礦和豪邁”,兼有“靈睿和灑脫”。體現著多地域、多民族、多宗教、多流派的文化色調和品位。它既有高原文化的渾厚與凝重,又有平原文化的豐潤與細膩;既有草原文化的奔放與自由,又有沙漠文化的浩瀚與古樸。從中國版圖上看,它既是中原文化的橋頭堡,又是高原文化、草原文化的先遣兵。它既有漢民族以儒家文化為基礎的正統與保守,又有以伊斯蘭文化為特色的野味和強悍;既有佛教文化的徹悟和空靈,又有道教文化的本位和自然。
回望延河之濱的寶塔山,走進元帝國的古戰場,再看看李自成的故宮。陜北在大漢初年、元朝強盛之時、在明朝末年、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是怎樣的一種位置?前哨陣地進攻的剽悍與狂野,指揮中樞的運籌帷幄和調兵遣將的酣暢與灑脫,無不以生動的事實,深刻的思想,影響著當時陜北人,甚至當今陜北人的性格?
陜北的小米養育了中國革命,如今,陜北的煤氣油鹽供養著中國的現代化建設。我覺得,陜北是一個神圣的地域,陜北更是一個充滿了生機和活力的地方。陜北的山水、陜北的人,帶給我們太多的神往和思考。我們品讀陜北,我們更需要有更多的愛心來祝福陜北!這,也許是我們應該和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