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祺

在受傷孩子和他們的家長眼中,行兇的王永來,是理所當然的“壞人”,但王永來已死,他們的怨恨,似乎就再難找到發泄的對象,他們也不知道,現在,誰應該為這莫名飛來的橫禍承擔責任。
平靜的尚莊
尚莊異常平靜,除了校門口值班的警察,已經沒有什么跡象能證明,20天以前這里曾經發生過兇案。而這起兇案,是近期數起襲擊學生案件中的第五起。
與北方大多數農村的景象一樣,尚莊村被廣闊無邊的麥田包圍著,麥子一尺多高,一片春意。上午10點多鐘,年輕人去周邊工廠上班了,留守的中老年下地干活,孩子們在本村的小學里上課,一片安詳。
4月30日上午,濰坊市坊子區尚莊村村民王永來,騎著摩托車闖入尚莊小學,用錘子向學生行兇,6名學生頭部被砸傷。行兇后,王永來自焚死亡。關于王永來自焚的細節,官方沒有正式公布,村民中流傳說,王永來把自己帶著的汽油澆在身上,點火自焚。5名學生受傷的部位都是頭部,目前都在醫院接受治療。
尚莊小學位于村口,校舍是四五排平房,現有學生300多人,包括幼兒園兩個班、學前班和6年制小學。幾個工人正在修補圍墻,學校鐵門緊鎖。門里是一張書桌,一把大陽傘,一位中年警察坐在書桌前,另一位警察站在離鐵門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書桌上擺著警棍和手槍,亮锃锃的鋼叉靠著墻。
隔著鐵門,尚莊小學一位老師簡單地回答了記者的問題。他介紹說,4月30日兇案后,學校加強了保安措施,每天4名警察駐守學校,“24小時值班”。除了校門口2名警察以外,還有2名警察在校園里巡邏。此外,每天有執勤老師參與保安巡邏,同樣也是“24小時值班”。這位老師說,省里派了心理老師給學生做心理疏導,學校的教學早已恢復正常。
對于當天王永來行兇的情況,以及受傷學生的情況,這位老師諱莫如深,表示一概不清楚,而學校負責人也不在校,“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
20天以前發生的兇案,在尚莊村已然成為一個禁忌的話題,記者向路邊干活的村民打聽,村民立即壓低嗓門,神神秘秘地回答:“這個事兒,不讓說。”
只有在受傷孩子家中,家長們才愿意向記者描述當時的情況。
4歲的王智睿,是這次兇案中傷情最嚴重的一個孩子,目前仍在濰坊市腦科醫院接受治療。事發當天,王智睿是由奶奶送到學校的,當時,學校允許家長把學生送進學校,而不是像現在,只允許送到校門口。一切如常,奶奶送完孫子,就回家幫著兒子媳婦喂雞,一家人料理養雞場,每天從早到晚沒有閑著的時候。
王智睿家離學校大約三四百米遠,早上8點多鐘,王智睿的母親于郭美聽到一陣喧鬧,有人說,學校出事了。跑到學校,已經是一片混亂,于郭美的4個孩子都在這所學校上學,等她打聽到王智睿受傷的時候,王智睿已經被送到鎮衛生所。
“人家跟我說,你兒子是最輕的一個,沒出血。”6個受傷的孩子中,一個最為輕微,已經出院,其他4個頭破血流,只有王智睿沒有流血。但后來轉入濰坊腦科醫院檢查后,王智睿被確認為傷情最嚴重的一個,顱骨粉碎性骨折,骨折的地方可能壓迫到神經,讓王智睿的右腿出現異常。
為啥砸孩子?
王心怡的媽媽趕到坊子人民醫院看到女兒的時候,王心怡滿身是血,鮮血浸透了校服、毛衣和里面的秋衣。“我一看,沒死,哎呀!”王心怡的媽媽很難形容當時的感覺,相信任何父母都能體會她當時的百感交集。王心怡現在與王智睿同在濰坊腦科醫院接受治療,5名孩子中他們兩個傷情較重。
王心怡家與行兇者王永來家只有100米左右的距離,王心怡的媽媽告訴記者,兩家人平常點頭招呼,知根知底,沒有矛盾。但就算這樣,王永來也沒有放過王心怡,這說明,他當時的惡行是不擇目標的。
沒有人能夠解釋,王永來為何把這些本村的孩子當作襲擊的目標。在記者采訪到的村民中,沒有一個人認為王永來有精神方面的問題。“他當過兵,復員后回村里,還當過組長。有精神病能當兵嗎?能當上組長嗎?”于郭美說。
王子康是另一個在兇案中受傷的孩子,他的爺爺現在把王永來直接叫做“歹徒”,但提起“歹徒”的過往,王子康爺爺說,行兇之前,王永來在村里不算個壞人,他有老婆孩子,兒子都已經成年。
對于王永來行兇的原因,村里人吞吞吐吐,村中的傳言是,王永來不滿拆遷補償,行兇泄憤。有一個版本的傳言說,王永來在闖進小學前,曾到村委找領導,尋不到人才轉而闖入學校。但這個說法也被一些村民否認。
王永來的行兇,目前還是一個懸案,但他的兇行帶來的惡果,卻實實在在地給幾個孩子帶來長久的傷害。
王智睿這幾天能下地了,之前他接受了顱骨手術,在病床上躺了半個月。躺在床上的時候,于郭美就發現王智睿的右腿不太對勁,下地走路一看,右腿的異常就更加明顯。王智睿走路時,力氣都用在左腿上,右腿顯得無力,類似小兒麻痹癥的樣子。醫生告訴于郭美,這可能是骨折壓迫神經的結果,現在醫院正在全力治療。
王智睿是獨子,前面有3個姐姐。王家幾年來養雞的所有收入,都交了計劃生育罰款,現在還欠著幾萬元罰款沒交齊。于郭美一家視王智睿這個獨子為寶貝,誰能想到,莫名的橫禍會落在自己兒子身上。
王心怡頭上傷口周圍,腫起來一個大包,為了手術,她的一頭長發已經被剃成平頭,現在因為頭頂腫脹,更是像個小男孩。但事實上,王心怡受傷后,性情卻正好相反,變得內向、膽小。王心怡媽媽告訴記者,王心怡夜里常常哭鬧,半睡半醒的時候經常又叫又嚷。而且,王心怡不愿見陌生人,見到生人不說話。
除了王智睿和王心怡,4歲的王子康、7歲的王浩宇、8歲的王振華傷情較輕,在濰坊市坊子區人民醫院治療。現在,5名受傷孩子統一的想法是,不愿再回到尚莊小學上學。
誰該道歉?
王永來的父親曾說過“對不起老少爺們”的話,這是在王永來行兇后,村里人聽到的唯一的道歉。在兇案過去20天以后,王永來的弟弟到醫院探望王智睿和王心怡,在孩子們的家屬面前,王永來的弟弟并沒有表示歉意,反而跟家長訴苦,說王永來很冤。
王永來弟弟到醫院探望王心怡時,小姑娘大嚷:“叫他快走!叫他快走!”王心怡顯然把所有的怨恨指向王永來。王心怡無法理解大人之間的恩怨,對于她來說,只能指責哪些她以為的“壞人”。
在受傷孩子和他們的家長眼中,行兇的王永來,是理所當然的“壞人”,但王永來已死,他們的怨恨,似乎就再難找到發泄的對象,他們也不知道,現在,誰應該為這莫名飛來的橫禍承擔責任。
王永來的自焚,意味著無法追究他的刑事責任,關于民事賠償,從福建南平襲擊校園案的經驗看,要讓王永來一家賠償受傷孩子們的損失,也很難實現。“王永來死了,還有他老婆、兒子!”王心怡的媽媽每次提到王永來,都忍不住話里帶著臟字。她覺得,王永來雖然自焚身亡,但老婆孩子該替他賠償受傷孩子們的損失。上海匯業律師事務所律師吳冬解釋說,就算受傷孩子起訴王永來的家屬要求賠償,但如果行兇者是完全行為能力人,他死亡后,只有他的個人財產和遺產才可以用來賠償。現實的情況是,很難將一個家庭的財產進行鑒定,總有很多辦法可以讓這樣的賠償要求成為空談。
村中的傳言更是讓受傷孩子的家長們難以接受。傳言說,王永來自焚后,他的家人獲得了11萬元的“賠償”。關于此事,濰坊市坊子區宣傳部楊志明稱不清楚情況。事實上,兇案20多天后,官方至今還沒有任何結論公布,記者詢問坊子區公安局宣傳科,接電話的工作人員回答要請示領導再作答后,就再也不接電話。因為沒有正式的結論,家長們心里就像窩著無名火,總是不踏實。
兇案發生后第一時間,山東省主要領導和濰坊市主要領導,都曾到醫院探望受傷的孩子,并叮囑他們安心養傷。受傷孩子的家長也承認,醫院醫生盡力盡職。到目前為止,受傷孩子的醫療費用,都由“相關部門”繳納,于郭美最近看到的賬單顯示,孩子的治療費用已經有4萬元。
但是,于郭美還是難免為兒子的未來擔心。王智睿的右腿能不能康復如初,醫生沒有給于郭美明確的答案,她現在擔心的是,治療告一段落后,如果落下后遺癥,后期的治療費用找誰報銷?兒子病殘的損失誰來賠償?
于郭美的擔心是有理由的。孩子在經歷暴力傷害后,就算身體的創傷愈合,心理的創傷有可能延續數月甚至更長時間。記者2005年對蘇州幼兒園暴力事件進行回訪時,被歹徒砍傷的兒童,在事發8個月以后,還留有精神創傷的癥狀。
王智睿把他的受傷,遷怒到老師的頭上。于郭美告訴記者,老師打電話來慰問王智睿,媽媽叫他跟老師說話,王智睿不肯接電話,狠狠地答:“不說!不說!”
4歲的王智睿不知道該恨誰,更不知道,誰會向他說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