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天琴

對此案和喬建軍多有了解的人士都認為,派捐才是此案誘因之一。修“鳥巢”蓋高樓,背后是縣委書記的政績沖動,在財力不足的情況下,買單的多數是煤老板。
煤老板們的寶馬和悍馬在蒲縣的街道上是見不到的,這個位于山西省西南部的偏遠縣城只有兩條亂哄哄的街道,臟且蕭條。一連幾天都看不見藍天白云,天空就像一件永遠洗不干凈的衣裳晾曬在那里。
有錢的煤老板都進了京,沒錢的窮人們還蝸居在窯洞和灰蒙蒙的平房里。這個只有3萬人口的小縣城,卻佇立著正在興造、造價高達億元的浩大工程——蒲子文化宮。在小縣城里隨便一打聽,路邊的老百姓們都能對這個泛著金屬光芒的建筑做出一番解說——“中國第二個鳥巢,花了好幾個億哩。”
“民生工程”還不止這一個。該縣縣委書記喬建軍顯然是準備在這個破敗的小縣城實現他偉大的城建夢想,所以提出了“十大工程”的戰略口號。
蒲縣對外號稱的可支配財力只有3億多,還需承擔公務員開支和教育、文化、衛生等多項支出。一年多的時間里大興土木,蒲縣的基建規模就達20多個億。錢從哪兒來?這是縣委書記喬建軍今年第二次面對輿論壓力。喬書記今年第一次麻煩纏身,也是跟錢有關。
4月15日,山西蒲縣煤炭局原黨總支書記郝鵬俊案一審。在法庭上,抖動著雙腿,晃動著手指,低垂著雙眼的郝鵬俊卻將話題轉移到了蒲縣縣委書記喬建軍的身上。
郝鵬俊稱:“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事出有因。蒲縣縣委書記喬建軍獅子大開口,向我索要5000萬……”主審法官鄭蒲隆以“與本案無關”為由令其中斷。
臨汾市檢察院反貪局的調查結論稱:“喬建軍索賄5000萬元為無中生有,純屬誣告。”
不過,對此案和喬建軍多有了解的一些人士則認為,派捐才是此案誘因之一。修“鳥巢”蓋高樓,背后是縣委書記的政績沖動,在財力不足的情況下,買單的多數是煤老板。
書記的“造城”計劃
“造城”如今已在中國成為一個流行詞。快速決策和強力推行,使得地方政府意志作用下的造城更像是一場運動。
這場運動正在山西蒲縣如火如荼地進行。“山寨鳥巢”的工地旁河流已經干涸,流著些臭烘烘的黑水,這個造價令人咋舌的建筑物仍然聳立,在其前面的廣場上,飄著極其喜慶的巨大紅色氣球。
知情人士表示,蒲子文化宮工程前身本來是投資4000萬的文化廣場,后來在喬建軍的“指揮”下,由4000萬增至8500萬,再膨脹至2億多元,堪稱直追北京奧運會鳥巢的“蒲縣鳥巢”。盡管如此,目前仍看不到預算的盡頭——直到2010年6月11日,揚州一公司以197.45萬元取得樓體亮化招標,但還有大量的配套工程需花費。
不過,在“山寨鳥巢”遭到曝光后,蒲縣人大常委會主任、文化宮建設工程總指揮王安保否認了2個億的說法,稱“實際投資是1個億”。
和“山寨鳥巢”同時動工的還有設總統套房和游泳池的蒲縣賓館,在蒲縣賓館對面,蒲縣農村信用社信合大樓拔地而起,從效果圖看上,這座大樓真像上海浦東CBD那些金光閃閃的商務大樓。
這些恢弘的大樓,都是縣委書記喬建軍雄心勃勃計劃的一部分。新的汽車站裝點著歐式的樓面,但這還不足以使這個小縣城改觀,未來的工程還包括——看起來像電影《星球大戰》里太空堡壘的體育館,“風格高雅,環境優美”的蒲縣一中,還有越修越寬的馬路。
當地的荊嘉路是條新修的馬路,“一共兩三公里,投資了近2億”。
蒲縣城外塵土飛揚,通往鄉下桃灣鎮的馬路還在修建中。當地老百姓稱,當時審批的時候說路寬20余米,“現在都快到60米左右了”。
拓寬時,路邊有的人家當時不肯拆遷。有戶人家家里正好有個兒子在交警隊上班,“公家不讓上班,遷走了之后才讓他回去”。
這個小縣城里的官員努力想要表現出政績的心態十分明顯。在從山區進縣城的路上,“下定決心,奮斗十年,綠化城區荒山”的牌子多次出鏡,山上的每棵小樹苗周圍都整齊地壘上了一圈石塊,還涂上了白石灰。
“還不是為了表現自己植樹有功么,都是些小白點,整座山看起來像朵花似的,好像還得過啥獎。”當地老百姓稱。
這個號稱“壘石坑填土植樹數量最多的縣”,上過基尼斯。
對于一個本來就不寬裕的縣財政來說,是有什么常人難以想到的絕招,用以破解這些龐大的建設投資和后續的高昂維護費用?
不過,這里是被上帝親吻了的地方,資源豐富,不僅盛產優質煤,還盛產煤老板。
“鵬俊跌倒,蒲縣吃飽”
郝鵬俊一案被官方稱之為“山西煤焦反腐第一大案”。按照一審判決,蒲縣國庫此次的罰金等收入超過3.24億元。故當地民謠曰:“鵬俊跌倒,蒲縣吃飽。”郝鵬俊由此廣為人知。
山西煤老板在京滬一擲千金掃樓的新聞不絕于耳,但均是“傳說”,郝鵬俊一案為此提供了實證。郝家在京房產,均位于黃金地帶:宣武門外大街海格國際大廈17套;朝陽區朝外SOHO和南三里屯通盈首都花園巴黎城共17套,均在郝的妻子于香婷和子女名下;于香婷名下還有宣武區信恒大廈1604號房產一套。
這35套房中,除了一套是可以居住的家庭住宅外,其余的都是寫字間。購置這些房產的合同金額是1.67億元,如今市價均已翻番。
早在一審判決前,與郝家相關的多個賬戶里的1.2億元存款被劃入蒲縣財政局專戶;同時,郝家在北京的35套房產也宣布進入拍賣程序,拍賣后亦將劃入蒲縣財政局專戶。
郝鵬俊曾任當地地礦局局長和安監局局長,2003年任煤管局局長。在其擔任地礦局長至煤管局長期間,正值蒲縣煤炭經濟飛速發展時期,借助煤金推手,蒲縣迅速拜別貧困縣的身份。
此時的郝鵬俊已開始涉足煤炭領域,與人合資經營起成南嶺煤業有限公司,并迅速躋身當地富豪之列。在當地民間版的富豪排行版上,有人稱其為蒲縣首富,但知情者稱,郝鵬俊的財產規模在當地雖然穩坐前十,卻并不是首富。
蒲縣一位與郝鵬俊熟識的干部稱,2005年7月,郝鵬俊因一起礦難被問責,被撤掉煤炭局長,“縣里對外宣布他是煤炭局黨總支書記,但這個書記有名無實,連個辦公室都沒有”。
“縣領導意思就是讓他養老去;他那時正好55歲,還不如提前退休”,該干部稱,“這是郝鵬俊的最大失誤”
2005年8月,中紀委等部門聯合下發文件,要求以本人或以他人名義已經投資入股煤礦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限期撤資。郝鵬俊與其堂兄、妻弟簽訂了一份假退股協議,但仍是幕后老板。
關于郝鵬俊的落馬,郝自己在法庭上的說法是自己和縣委書記喬建軍有恩怨,就是所謂的喬建軍向他索要5000萬元而未達到目的之事。
在擔任蒲縣縣委書記之前,喬建軍曾擔任過山西省襄汾縣縣長和吉縣縣委書記。2008年9月8日,襄汾發生了潰壩重大事故,當時已調任蒲縣的喬建軍因此而受到了調查,但未受牽連。
喬建軍稱,在自己接受調查時,有人將郝鵬俊違規生產舉報到國務院調查組,引起重視,調查組撤走后,交給山西省紀委督辦此案。此后紀委一級級壓下來,最終將郝鵬俊案查清。
最終,郝鵬俊被認定逃稅、非法買賣爆炸物、貪污、挪用公款罪等,數罪并罰判處有期徒刑20年。從一審判決書看,郝鵬俊挪用公款23萬元,貪污32萬元。
書記的派捐史
喬建軍此前強調,“到現在為止,我都沒有見過郝鵬俊一面,沒有與他面對面接觸過”。
不過,這些說辭并不能撇清他和郝鵬俊一案的關系。2009年1月7日郝鵬俊“雙規”期間心臟病發作,入住臨汾市醫院監護室,喬建軍指示經辦此案的紀委副書記孔憲民為郝鵬俊強行辦出院,“抬也要抬出來”。
害怕真鬧出人命的孔憲民當場留下字據,稱“出院后如因病發生情況,縣委喬建軍負責”,落款為“孔憲民執行,2009.元.8日”。
與喬建軍和郝鵬俊都熟悉的一人士稱,喬“不說硬話,不做軟事”,為人看上去比較親和,但是性格冷峻;“郝鵬俊的致命缺點是小氣”。
對郝鵬俊案發的誘因,當地普遍的看法是,導火索是郝鵬俊夫妻對喬建軍的派捐要求不僅不買賬,反而有所不恭。
據稱,第一次喬建軍要求郝鵬俊出5000萬贊助鋪路,第二次喬提出讓郝出錢蓋個高檔賓館,郝鵬俊又采取了拖延戰術,支支吾吾不痛快。這讓剛到蒲縣履新的喬建軍很沒面子。
而當紀委、檢察部門查處成南嶺煤礦頂風開采、將煤沒收時,郝妻于香婷對辦案人員大聲指責。這讓縣里下決心要整治他們。等到郝鵬俊覺得大事不好,回過神來想認軟服輸的時候,已經晚了。
于是,郝鵬俊托中間人介紹認識與喬建軍相熟的趙瑞鎖,據郝鵬俊之子郝立陽介紹,趙在山西大學任職,稱與喬建軍合開一個培訓機構。在中間人說情后,趙瑞鎖提出由郝拿出1000萬以捐資助學名義給山西大學,而待山西大學抽成8%后,將余款轉至該培訓機構。
不過,郝家的希望破滅了。喬建軍告訴趙瑞鎖:“這事你就別管了。”
派捐在當地有著歷史淵源。多位人士證實,在吉縣當縣委書記時,喬建軍就曾向煤老板派過捐。吉縣是個貧困縣,吉縣最大的煤礦沙坪煤礦老板楊小雪便成了倒霉蛋。
雖然情節不一,但是大致的版本是這樣的——喬建軍要將當地的“吉州賓館”重建成四星級的高檔賓館,但是沒有任何資金,于是就找到楊小雪,大意是希望楊小雪出錢建設。楊小雪答應后,對此事一直不冷不熱,縣委副書記連鵬找楊小雪催辦此事,楊小雪躺在床上就沒起來。這個事情最后徹底激怒了縣委書記喬建軍,直到楊小雪求饒。
“當時查出沙坪煤礦大量偷逃稅,能把楊小雪判刑”,吉縣一干部稱,楊小雪求饒后,拿出了8000萬,縣政府與煤礦三七分成占股份,“現在吉州賓館已經封頂”。
據稱,楊小雪在2008年煤礦形勢最好的時候把煤礦便宜賣了,離開了當地,跑到北京當寓公去了。
喬建軍也承認,說和煤礦合作建縣政府賓館的事情確實有,但那是“煤老板自愿”。
知情人稱,喬建軍還要求蒲縣黑龍關的三家煤礦每家拿出6000萬,共計1.8億元重建蒲縣一中。在郝鵬俊出事后,這三個煤老板也都把礦賣了。
官煤的爭斗和勾結
事發前,郝鵬俊家族在當地根基深厚,其妻于香婷是民政局副局長,其子郝立陽在公安局經偵大隊做副隊長。
在一場官煤爭斗后,于香婷一審被判犯逃稅、非法買賣爆炸物罪,獲有期徒刑13年,并被處罰金8500萬元;其子郝立陽在“雙規”9個月后被放出。
知情人稱,郝家在當地經營多年,跟前任的官員都比較熟,對新來的喬建軍估計也沒怎么上心。喬也在多個場合說起郝鵬俊的“摳門”。
對郝鵬俊的“雙規”以“國家工作人員涉嫌經商辦企業”的名義進行。不過,郝鵬俊在法庭上曾為自己的“假退股”辯護說:“20多人和我一樣退股,為啥說我假退股?”
一份來自臨汾市紀委的名單顯示,2005年與郝鵬俊同批退股的蒲縣官員包括原政法委書記現任政協主席殷仲璽,原副縣長現任政協副主席李建華,現任煤炭局長竇建林等。名單里成分復雜,涵蓋了公安、教育、紀檢、工商、安監、法院、地礦、工會等各個條線的官員。
煤炭經濟是一本萬利的生意,“有些人是否真的退了股還是像郝鵬俊那樣裝了個樣子,沒有調查過,不敢下結論”,當地人稱。
不少煤礦都有官員的入股。“與官員套近乎,拉關系”是山西煤老板不得不遵從的從業法則,并形成了官煤勾結、官商勾結的政治經濟生態。
在蒲縣,縣長、人大主任、政協主席的座駕是進口霸道車,公、檢、法、交警隊、勞動、環保、煤炭、國稅、地稅等10多個單位的領導的座駕也都是一色的霸道車。
事實上,當地官員和老百姓的房子區別十分明顯——縣人大主任、“山寨鳥巢”總指揮王安保的房子是棟獨棟的白色小樓,在灰暗陳舊的街景的襯托下尤其顯眼。當地人士津津樂道的是,這座四層小樓里,還安裝了電梯。
熟知官煤勾結內情的當地人士稱,煤老板送禮很有講究,“送禮時只送現金,而且都是舊錢”,嶄新的票子官員是不敢收的,一查能說得清么?
“禮簿上是看不出來的,都是一兩千,私底下可能管煙、管酒、管結賬”,廣被流傳的案例是蒲縣黑龍關派出所所長張某的兒子過12歲的生日時,酒席辦了3天。
此前也有不少舉報稱,縣委書記喬建軍的座駕是一輛價值120多萬的豐田4700,車牌號晉OL2222,該車后來又掛上了一副省直單位使用的特權號牌晉AV9613。該車由當地的老板邵三成提供,遭受輿論壓力后,喬將車退還給邵三成。現在的座駕便宜點,是由煤老板馬長江提供的,車牌號LUX333。
不過,在“索要5000萬”風波之后,臨汾市委領導為此作出批示:“要組織一批有力度、有分量、有反腐分量的報道,防止任其(郝鵬俊當庭檢舉言論)泛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