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野生動物園的七宗罪

楊江

這家10年前通過賄賂官員、權錢交易由國有動物園改制而來的民營野生動物園,10年來幾乎成為了一家動物屠宰場。從2000年開園至今,這家動物園的動物從61種1024只,下降到今年2月8日的49種518只,其中死亡老虎多達40多只,獅子20多只。

虎年說虎,說不盡的卻是唏噓與憤怒,泱泱13億人口的大國,居然發生了11只老虎在動物園被活活餓死的事情。而且,如果不是因為長期拖欠工資導致員工大規模罷工討薪,11只老虎的死亡恐怕仍將不為人知。

令人震驚的是,這家10年前通過賄賂官員、權錢交易由國有動物園改制而來的民營野生動物園,10年來幾乎成為了一家動物屠宰場。從2000年開園至今,這家動物園的動物從61種1024只,下降到今年2月8日的49種518只,其中死亡老虎多達40多只,獅子20多只。

投資方的解釋是“就差錢”,并為此多年來一直挾動物以令政府,于是,在這里,猴子食草、大象饑餓撞墻、圈養的老虎恢復野性襲擊飼養員乃至自相殘殺分食同類的事情變得不再神奇。

盡管政府連年“就范”,撥款支援,動物園經營者仍然喊著“差錢!”,并希望以高價轉手。

這究竟是一家怎樣的動物園?11只東北虎被餓死是不是又一場陰謀?虎殤的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樣的罪惡?

第一宗罪:權錢交易,動物園“被民營”

沈陽人至今仍在懷念那個位于市區小沿河、門票只有5元錢的沈陽老動物園,在他們看來,那家原屬于國有體制下的動物園才是真正屬于老百姓的動物園。沈陽市某市民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算了一筆賬,從沈陽市區到現在位于棋盤山的森林野生動物園有30多公里,坐公交車不方便,因為一個小時才有一趟車,而如果乘出租車,單程需要80多元,到了動物園,旺季門票就是80元,進園后還得坐園車,一家三口玩一次至少需要五六百元,“普通工薪家庭消費不起,去一次就很不簡單了”。

沈陽是全國第一家將國有動物園改制為民營動物園并將其遷出市區的城市,一度成為樣板被其他城市效仿,然而據知情人士透露,其實,老動物園的民營化改制方案出爐之初就飽受爭議。上世紀90年代,全國各地野生動物園高歌猛進的新建潮流中,沈陽市與秦皇島市一家動物園達成初步意向,由后者在棋盤山修建野生動物園。然而,就在這個意向著手實施時,突然出現了一家來自大連的服裝公司,也就是楊振華的大連致誠集團,照理,毫無動物園經營經驗的民營企業在與秦皇島市這家動物園的競爭中并無明顯優勢,但楊振華卻最終成功擠走了競爭對手。

楊振華究竟有什么樣的神通?現有資料表明,他于上世紀90年代在大連市天津街開起了從事服裝經營的“弟弟亭”。隨后擴大經營目標,不但躋身于服裝加工業,而且進軍餐飲服務業、房地產業。后經資本運作,于1992年9月19日成立致誠集團,彼時資產逾億。1995年,楊振華曾被列入美國《福布斯》全球富豪龍虎榜、居入榜中國富豪前20位。

楊振華在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項目上的勝出被認為是通過了權錢交易,獲得了時任沈陽市市長的慕綏新的支持。慕綏新后因犯受賄罪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于2001年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2002年死于癌癥。

野生動物園正是慕綏新執政沈陽時按照股份制主導成立的。在慕綏新一案的材料中,楊振華后來以證人名字出現。

《原中共遼寧省沈陽市市委副書記、遼寧省沈陽市人民政府市長慕綏新受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案》刑事判決書上,楊振華的證言表明:1998年至2000年間,慕綏新先后接受楊振華68萬元人民幣賄賂(包括現金、家具家電、裝修費)、2萬美元。1996年4月至1999年10月,慕綏新應楊振華請托,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批準東北野生動物園項目立項并幫助解決該項目動遷和貸款問題、協調有關部門低價租讓土地開發建設盛京高爾夫。

楊振華證實,1997年以來,他在沈陽搞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盛京高爾夫都得到慕綏新的支持、關照;慕批示沈陽市東陵區政府不得拖延森林野生動物園動遷工作;1999年7月,慕幫助他協調森林野生動物園項目貸款問題。

在慕綏新的關照下,1999年9月,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有限公司在中國農業銀行沈陽市中街支行貸款3000萬元,隨后不久,居住在棋盤山的230戶居民也被動遷。

1999年,沈陽市城建局以市園林旅游公司的名義,將原市動物園的野生動物作價500萬元并連同43名員工受聘于野生動物園,作為參股股東,占新動物園15%的股份,而楊振華以大連致誠企業(集團)有限公司和成吉思汗國際企業集團公司的名義出資,占85%的股份,法人代表由楊振華出任。在這個股份公司中,老沈陽動物園30多名老員工參與管理,原來動物園的副園長劉大軍等人任公司總經理和相關副總以及部門主管等職。

2000年12月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正式開放。動物園性質上也由政府管理的公益性場所變成私人控股的市場經營實體。

不過,對于這個股權方案,包括老動物園員工在內,很多人都認為低估了老動物園的國有資產價值,在新的動物園中,國有股份太少。

動物園民營化改革之初,看似是一個創舉,因為地方政府卸下了財政的負擔,而民營企業也可以實現盈利。只是,沒有人會在當時想到,禍根就此埋下。

民營企業參與動物園經營的動機就是賺錢,是為了攫取最大化的商業利潤,一旦經營不善,受影響的首先就是園中的動物。遼寧大學生命科學院教授劉明玉認為,動物園承擔著科普、教育的功能,作為公益事業的一部分,動物園應由政府為主導來做,像珍稀動物基因保護等科研功能,更不可能由民營動物園來承擔。

野生動物園自開業至今,只有最初的兩三年經營良好,每年收益可以達到兩千多萬元,之后便每況愈下,逐漸陷入惡性循環。

這種情況下,本就不滿于“被體制外”的老動物園員工在2003年大批撤出,回到市園林局。

第二宗罪:不加經營,挾動物而令政府

改制后新成立的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很快便露出了它“猙獰”的一面,一方面,市民們發現想看動物不容易了,另一方面,改頭換面后的動物園卻總是和丑聞連接在一起,不斷令這座城市的人深感蒙羞。

楊振華的秘書王女士在11只東北虎被餓死后曾回應,說楊開始當然是希望能賺錢,但是,這幾年來,先后遇到非典、禽流感、甲流,不讓組織游客,而且距離市區又遠、客流不足,致使動物園一直虧損。自虧損起,他們就多次與政府部門溝通,希望能結束經營,然而向棋盤山管委會求助效果不理想;屢次轉讓,至今也沒賣出去。

不過,不爭的事實卻是,動物園開業10年來,身為動物園法人的楊振華對動物園的管理其實一直是鮮有過問,直到今年3月10日離職前,以城建局合作方代表的身份負責全面管理工作的動物園前副總經理劉大軍可以說是該園實際上的“第一把手”。

楊振華在沈陽還有一家名為“沈陽盛京國際高爾夫俱樂部有限公司”的企業,就位于前往棋盤山的路上,當地人稱“這是沈陽最好的高爾夫球場”。

劉大軍證實,開業10年來,自己從未打通過楊振華的電話,每次打過去都是秘書臺留言。“除非楊振華主動打來,否則我們都找不到他。”

楊振華也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有錢,他后來陷入了一場長達12年的企業產權糾紛,為此耗費了大量財力、精力。

消息人士透露,楊振華非但后來將動物園抵押獲得貸款建設了高爾夫球場,而且當初建動物園時的貸款也一直沒有還清,他實際是靠項目分包等形式建起了這家野生動物園,他將項目逐個分解承包給各個承建商,并先期由對方墊資,承諾在動物園營業后逐步還款。

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的經營狀況在2003年非典發生后開始逐步走向惡化,加上投資方并沒有真正投入心思盡心經營、管理,在此后幾年成為“多事之園”,事故不斷,逐漸成為當地的新聞焦點。

2004年6月27日,年僅25歲的飼養員許亞軍被一只3歲的雌虎襲擊致死,相關部門調查認為“動物園虎區的設計上存在重大缺陷”,除了動物園的設計存在缺陷外,特別點出企業的法定代表人、安全生產管理人員等人沒有取得安全生產管理任職資格證書,不具備管理安全生產的資格條件。

2006年11月1日,長期因經營不善導致虧損的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大張旗鼓地向外界通報閉園,并通過媒體向市民發布動物食不果腹,以至于猴子饑不擇食吃光地上的草、大象餓得撞墻的消息,動物園在閉園后還揚言,由于資金困難,兩日后將給動物斷糧。

這起“閉園事件”后來被認為是投資方在挾動物而令政府,動物們的生存危機引發了沈陽市民的極大關注,一場拯救動物園動物的城市大救援展開,市民紛紛解囊相助,9天后,因為棋盤山管委會補貼資金100多萬元,動物園才宣布重新開園。

然而時隔4個月,動物園方面又開始叫苦,稱政府補貼已經用光,動物們又將斷糧,于是新一輪的市民救援與政府撥款開始,類似鬧劇,此后每年都會上演。棋盤山管委會從2007年起每年11月淡季來臨時一次性向動物園撥付150萬元用于動物飼養,沈陽市政府從2008年起每年同時段一次性撥付150萬元。然而,動物園卻仍然在叫喚缺錢。

2007年11月17日,動物園內又發生了一只成年虎被另幾只老虎咬死分食的罕見事件,當時并已曝出,老虎兩三天才能吃上一只白條雞。事后動物園再次接受捐贈。

實際上,楊振華早就想把動物園還給政府,2006年閉園事件發生后,債臺高筑的楊振華提出退出經營,希望沈陽市政府收回該園,但由于貸款以及價格問題,雙方沒有談妥。

2007年,棋盤山開發區管委會曾發布消息,稱由于經營不善,動物園將與盛京高爾夫俱樂部一起打包出售,整體轉讓,但3.2億元的要價尤其是其中2億元的債務導致無人問津。2008年,楊振華又提出以3.5億元的價格整體轉讓,同樣無果而終。

對于沈陽人而言,這家動物園幾乎每到冬季就成為麻煩的制造者,沈陽市媒體甚至用上了“買動物園得有超強的勇氣”這樣的語句。

兩年后的2009年11月13日,動物園電動門操作員楊靜偉在工作通道內突遭兩只東北虎襲擊,為竭力營救傷員,警方亂槍掃射,開了十多槍后才將楊靜偉從虎口奪出,楊靜偉經搶救脫離危險,口腔及面部傷口縫合40多針,而“肇事”的兩只老虎也在亂槍中被打死。

這起事故被認定是一起因動物園安全資金投入嚴重不足,對查出的隱患未及時消除以及工作人員違章作業導致的責任事故,動物園被勒令封園整改,就在整改期間,11只東北虎又接連死亡。

多年來,沈陽人已經習慣了動物園經營者挾動物以令政府的手段,今天吵嚷著動物們要餓死了,明天要封園,后天要轉讓……經營者頻頻發難,動物園賺錢的時候,收益被企業拿走,不賺錢的時候,就拿動物是國家的說事。

鑒于投資方此前多年的表現,有員工認為,死虎事件恐怕是投資方故意為之,目的就是要挾政府埋單。“他自己也沒有辦法,欠那么多工資,3年了,他一直想退出。今年是虎年,他再不脫身就脫不了了。”

有員工反映,其實這次罷工討薪前,楊振華早就得到消息,他的態度是支持員工的維權行動。該園一副總說,目前全國很少有動物園屬于民營,以前有的,現在也已回歸國有。他說,動物園屬于公益性事業,就應該政府埋單。

在這次東北虎被餓死事件發生前,一度號召市民捐助的動物園也突然一改常態,有消息稱,動物園黨委副書記武席曾至少兩次拒絕了熱心市民捐贈的金錢與牛肉,理由是“我們每年有管委會的撥款,不需要社會上的捐助”,并稱“我們是民營企業,接受捐贈不恰當”。

到底是不是投資方導演的又一場脅迫政府埋單的陰謀?記者們都在通過各種途徑尋找楊振華,然而他卻一如既然地不肯露面。

楊的秘書王女士認為,企業確實已經沒法再投入,已經沒錢了,希望能結束經營。她坦言,最理想的解決之道應該是動物園的一切都由政府接手:園子、職工、動物。

3月14日,楊振華終于露面,他在動物園食堂內舉行員工大會,并向員工們三鞠躬,表示自己對動物園發生的狀況負有責任。

然而,他卻繼續對媒體保持著沉默,任由陰謀論四下傳播。

第三宗罪:餓死老虎等大量珍稀動物死亡

對于11只東北虎的死因,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黨委副書記武席一度尋找托詞,他最初對媒體辯稱在老虎死亡方面動物園沒有任何過失,并告誡記者:“群眾怎么說,你管他們干什么?!”不知是受到了外界的壓力,還是武副書記真正做到了反省,他后來又改口了,稱老虎的死因有四條:首先是在2009年11月老虎傷人事件發生被責令整改后,老虎被關在籠子里圈養,不利于活動與身體健康;其次,動物園經費困難,飼料供應不足;第三是今年冬天特別寒冷,身體虛弱的老虎很難抵御;第四,不能不說我們在管理上有不到位的地方。

武席對動物園方面責任的輕描淡寫以及將老虎死因歸結為“天災”以及老虎自身原因的嫌疑引發了社會的不滿。“老虎本身并不怕冷!”“明明是餓死的,怎么還找這么多理由!”人們如此質疑。

在東北虎的死因方面,動物園的報告起初也是在大玩文字游戲,死亡報告寫明的多是腸炎、腎衰等疾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引發這些癥狀的主因其實就是“營養狀態高度不良”,通俗點說,就是餓的。

遼寧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劉明玉談起11只老虎的死亡時說:“非常痛心、非常氣憤。”他單刀直入,點明營養不良就是造成死亡的重要原因。“在我國,東北虎養殖已有上百年歷史,技術沒有任何問題。這么大數量的東北虎死亡,肯定是人為原因。在營養無法保證的情況下,心臟、腎臟是首先出現變化的臟器。冬天,東北虎應該飲溫水、吃牛肉或者牛下水,來保持營養吸收以及新陳代謝,而且飲食量必須保證。”

11只死亡的老虎中有4只在治療時,動物園曾與沈陽農業大學的趙玉軍教授電話會診過,在老虎死亡后,趙玉軍也參加過其中幾只的尸體解剖。趙玉軍清晰地記得,死虎呈現出極度營養不良與皮下脂肪消耗殆盡的狀態,生前抵抗力非常低,死虎凹陷的眼睛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應該與生前脫水有關”。

在其中一只虎尸上,趙玉軍們分離出了條件性致病菌,如果老虎的抵抗力好,即便存在這種病原,也不一定發病或者致死。抵抗力下降當然是因為極度的營養不良,趙玉軍在解剖的虎尸胃中發現過雞骨架甚至什么東西都沒有。

盡管在餓死一說上,動物園管理層閃爍其辭,但包括動物園獸醫、飼養員在內的多名一線員工言詞已經證實了專家的推斷。

動物園獸醫表示,死虎身體消瘦、活著的老虎脫毛也很厲害,成片成片地脫,脫得讓人不忍多看。脫毛當然也是營養不良的表現,猛獸區的飼養員證實,僅以雞骨架喂養老虎的歷史已經有兩三年了,老虎一直處于吃不飽的狀態,只有在旅游的旺季,比如五一黃金周,老虎們才能改善一下伙食。

一只成年老虎每天需要消耗10多公斤的牛肉,動物園每天只給老虎喂食幾只白條雞或者雞骨架顯然對老虎而言是杯水車薪。

令人唏噓的是,沈陽市野生動物保護站副站長劉曉強曾經拿著牛肉去喂這些老虎,但老虎不吃,原因是它們從來就沒有吃過牛肉,所以根本不認識。

最近一段時間的動物食物采購單顯示,該園每天采購的肉類食物基本上全是雞骨架。悲哀的是,即便雞骨架老虎們也不能得到保證,“上面給多少,我們就喂多少,具體為啥得去問領導。”飼養員回答。

動物園平均10天左右給老虎吃一兩只白條雞,剩下的每天喂兩三只雞架。有些怠工的飼養員,一天也不給老虎喂食,“餓著就餓著,反正餓不死”。

11只東北虎就這樣一步步被餓死,一名獸醫回憶,這11只老虎,有的是治療一段時間不行了,有幾只抬出來之后,一兩天搶救不過來就死了。

對于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餓死東北虎,沈陽市的大多數人覺得并不意外,一位市民表示:“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嚴重。”

沈陽人不覺得意外是因為這個動物園早就劣跡斑斑,早在2006年該園就曝出動物食不果腹,以至于猴子吃光地上的草、大象餓得撞墻。兩年前,動物園開始出現老虎吃老虎的現象,到了2009年年底,又一次發生老虎傷人事故。對于這起事故,當初就有員工議論:并非園方所說的老虎處于發情期,性情暴躁,實則是老虎饑餓難耐所致。

一個未經證實的說法是,事發時,兩只老虎越過電網、撲倒員工楊靜偉后,居然為了搶吃楊靜偉將楊擱在一邊打斗了起來,否則,楊靜偉幾秒鐘內就已經被咬死,根本不會那么幸運。

隨著調查的深入,人們愕然發現,原來在這家動物園不只是老虎遭遇如此凄慘,在11只東北虎被餓死的期間,還有丹頂鶴、棕熊、非洲獅等十數種國家保護動物死亡。具體數字為:2010年1月,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丹頂鶴死亡1只,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棕熊死亡1只,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紅面猴死亡4只,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獼猴死亡1只,非洲獅死亡1只,牦牛死亡1只,鴕鳥死亡2只,跳羚死亡1只,駱駝死亡4只,狼死亡1只,貉子死亡1只,蒙古馬死亡1只,黃羽鶴死亡1只,鴯鹋死亡1只,斑點狗死亡1只。

對于這些動物的死因,園方沒有注明,調查組已經展開調查。但這份動物死亡名單已經足以讓世人震驚。

從2000年開園至今,這家動物園的動物從61種1024只,下降到今年2月8日的49種518只,其中死亡老虎多達40多只,獅子20多只。

10年間,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動物死亡率接近50%,而且,這個數據建立的前提是10年間動物園未曾發生動物添丁。

人們不禁要問,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究竟是動物園還是屠宰場?

第四宗罪:拖欠工資,引發罷工

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被曝長期拖欠員工工資,最早可以追溯至2004年,當年6月27日,年僅25歲的飼養員許亞軍被一只3歲齡的雌虎襲擊,搶救無效后死亡,沈陽市安監局為此作出處理,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總經理劉大軍降職,這起事件發生后,動物園欠薪開始出現,根據員工的反映,薪金是逐年拖欠,一般都是旺季補發上一年淡季的工資。

拖欠的情況也是逐年加劇,直至此次引發員工集體罷工討薪,如果不是這次罷工討薪,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大批老虎餓死的消息恐怕仍難昭告天下。

事實已經證明,在此前長達4個多月的時間內,盡管這家動物園內陸續有老虎被餓死,但對外界,整個動物園保持了可怕的集體沉默。

“老虎都被餓死11只了,我們也快餓死了。”一名工作了十多年的老員工抱怨,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已經18個月沒有領到工資。

這家動物園的基層工作人員月薪是一千多元,員工們介紹,大多數人被拖欠兩萬多元,多的有五六萬元。“夏天是旅游旺季,園方多少還發一點工資,到了冬季淡季幾乎就沒有發過錢。”

按照統計,動物園總計拖欠員工工資高達300多萬元,調查中,記者發現,在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內共有“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有限公司”、“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游樂有限公司”以及“沈陽冰川動物樂園有限公司”三家公司,除冰川動物樂園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是楊建華外,另兩家公司的法人均為楊振華。

實際上,這三家公司平常運行是一套人馬——由原沈陽市動物園老員工組成的管理和骨干團隊、由被占地農民與社會招聘人員組成的員工隊伍。

以記者拿到的一份材料為例,從2009年10月到2010年3月,動物園拖欠職工養老保險105834.13元,欠失業保險4142.19元,欠工傷保險313.6元,欠醫療保險90213.08元,欠生育保險1104.84元,共計達201607.84元。

另一份材料顯示,該動物園共有員工237名,其中211人簽訂了勞動合同,但僅有83人參加了養老保險,有93人參加了醫療保險。

因為不想丟掉來之不易的工作,員工們對這種拖欠行為長期以來保持忍受,這也是他們一直沒有向外界舉報動物園內珍稀動物大批餓死的主要原因。

但是,員工們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也難保飯碗。2009年11月13日,動物園電動門操作員楊靜偉在工作通道內突遭兩只東北虎襲擊一事發生后,動物園被勒令封園整改,此后動物園為了維持運轉,開始裁員,原本近300人的員工隊伍至罷工發生時剩下不到150人。

員工們反映,即便是今年春節期間,動物園也只發了一個月的工資,因為長期討薪未果,嚴重影響生存,3月10日,動物園員工集聚已久的怨氣開始爆發,除辦公室工作人員外,一線員工幾乎全部加入罷工討薪隊伍。

罷工發生后,動物園陷入了癱瘓狀態,這讓本已處于絕境中的動物們處境更加凄慘,動物園黨委副書記武席坦言,他天天找員工們溝通,但是毫無效果,無奈之下,他開始組織為數不多、尚未加入罷工隊伍的辦公室工作人員飼養動物。武席一度對媒體訴苦,稱20個人干了80個人的活。

對于這次罷工,負責老虎飼養工作的猛獸組飼養員趙師傅說實在是忍無可忍,否則再下去餓死的不是老虎,而是人了。

33歲的趙師傅是在2005年到這家動物園工作的,他負責3個虎區、1個熊區、1個狼區的飼養工作,早已與動物們建立了感情的趙師傅很辛酸地表示,他最后一次喂虎是在3月9日。

2009年11月,老虎傷人事故發生后,動物園方面曾經收到一份標題為《關于沈陽森林動物園現存重大安全隱患的整改建議》的傳真件,文件中描述:“野生動物長期處于朝不保夕的饑餓狀態下,為了活命,它們四處竄區,破壞籠網,自相殘殺,伺機逃逸。”

對于欠薪導致的員工情緒不穩,文件中也發出了預警——員工的工資已拖欠了16個月,他們不能保證良好的工作狀態。

遺憾的是,一如面對老虎的大批死亡,動物園方面對員工的利益訴求也表現出了一貫的淡漠,以至事態進一步惡化。

談及老虎的大批死亡,趙師傅很痛心,他是看著這些動物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我們希望以解決實際問題為主,欠薪補發了,老虎就有人喂養了,老虎的生存環境也能改善,不然連虎舍都沒人打掃。”

在去年年底的老虎傷人事故發生后,所有的老虎被關進了虎舍,所謂的虎舍,不過是4張餐桌大小,不透光,且沒有取暖設施,腥臭無比。也正因此,罷工后,老趙一直擔心老虎們在這樣的環境下能否挺下去。

11只老虎被餓死的消息曝光后,國家林業局介入,在沈陽市政府的支持下,員工被拖欠的工資得到補發,趙師傅們也陸續回到工作崗位。

這次罷工被包括動物園員工在內的多數人認為是一件好事,“我們不僅是在為自己,也是在為動物們的生存危機作抗爭,如果不是這次動作,也許尚存的老虎仍然會悄悄地死去。”

第五宗罪:挪用資金、虎口奪食

對于老虎的被餓死以及長期拖欠員工工資,動物園方面乍聽來比較合乎情理的解釋是:動物園連年虧損。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多名動物園員工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絕不差錢,“動物園的接待旺季往往能持續6個多月,按照每張門票80元計算,不出意外,每年不但不會虧損,還能賺不少錢,不至于發不出員工工資,還讓動物餓死。”有員工認為,餓死老虎,無非是資本方想要挾政府為動物園的債務埋單。

棋盤山管委會也不認為動物園差錢,動物園每年需要飼料費用大概為1000萬元左右,按照該管委會的說法,近幾年,該動物園全年收入在1400萬元至1700萬元之間,加上政府每年撥款的300多萬元,無論如何預算,這些錢都足夠支付動物園的經營成本。

管委會還透露,2009年,動物園收入1400多萬元,但是其中400多萬元被挪作他用,因此,動物園沒錢的理由根本說不通。

從2006年開始,棋盤山管委會累計已經向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撥款800多萬元,然而對于這筆錢的去向,管委會卻說不出來,理由是“我們管不了人家企業經營”。

有自稱動物園投資方——大連致誠企業集團——前員工的男子報料,稱政府向動物園的撥款,只有不足三分之一被用在動物身上,其他一部分被集團抽走了。

從1996年開始,動物園老板楊振華陷入了一場長達12年的企業產權糾紛案,為打官司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精力,這已是不爭的事實。

動物園黨委副書記武席也坦言,“動物園是民營企業,每年老板會拿收益去還債,償還欠薪,而真正用在動物身上的不足800萬元。”

一方面是動物園收益被投資方抽走,另一方面,專門用于動物飼養的政府撥款也被大量挪用。

2009年11月13日發生老虎傷人事件后,動物園被封園整改,為確保封園期間動物的正常飼養,棋盤山風景旅游區管委會按照每天1.8萬元的標準,迄今已向動物園撥付飼料款215萬元。

管委會稱他們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但是為何老虎還是一只只相繼被餓死?這1.8萬元的飼料款到底最終用在動物們身上有多少呢?

面對記者的質問,武席最終承認,動物館舍采暖需要柴油,每天是8000元;園內每天的電費是2000元,租用通勤車和員工午餐費是2500元……而用在動物身上的飼料費僅為少得可憐的5500元左右。

對于租用通勤車和員工午餐費是不是過高的質疑,武席輕描淡寫地回應:還有幾輛領導的小車和一輛面包車需要加油。

嗚呼,資本無良。遼寧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劉明玉評點任由東北虎饑餓死去這種行徑時說:“這是良心的泯滅。”

第六宗罪:泡虎骨酒,拿死亡動物牟利

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內11只老虎被餓死的事情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幾年前發生在宜昌三峽森林野生動物園的東北虎被殺害案件,2007年,一只東北虎在湖北宜昌三峽森林野生動物園被殺害,案發前已經有7只老虎死亡,其中3只饑餓致死,而這些死虎大多被動物園用來泡酒牟利。10年來在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死亡的老虎多達40只,這些老虎死后又是被如何處理的?

在罷工事情發生之初,就有員工曝出,死虎被制成幾大缸虎骨酒,平時就存放在長頸鹿館一樓,過年過節的時候,園領導會拿出來請客送禮,對于虎骨酒的事情,園里很多員工都知道,他們希望上級部門到長頸鹿館來調查。

動物園黨委副書記武席對此又是一番信誓旦旦的辟謠——老虎死后,首先會請沈陽農業大學的專家前來做病例分析,確定老虎的死因;同時,動物園的獸醫院工作人員會將死虎進行解剖,將肉、骨頭、皮等分割開。虎骨、虎皮等有價值的東西將被凍起來。全程都有一套程序,有專家參與,誰也不敢隨便處置。

然而,武副書記的謊言很快被揭穿——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內有負責人站出來揭露死虎被制成了虎骨酒。

3月14日,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一名負責人透露,他們從2005年開始便泡虎骨酒。用的是沈陽當地“老龍口”白酒,從那時起就泡了幾大缸。這位負責人說他自己也用過虎骨酒,而泡的虎骨酒一般用來打點上級部門,包括林業、園林、公安等部門。

更有知情人士透露,這家動物園泡虎骨酒已屬業內公開的秘密,甚至有辦虎骨酒店讓員工承包經營的打算,一些主管部門早就知曉虎骨泡酒,但都未提異議,“只是不允許明著賣”。消息一傳出,輿論嘩然,面對這樣一個尷尬的舉報,沈陽野生動物保護站和該市林業局,工作人員紛紛撇清關系,聲稱不知情。

對于死虎的虎骨、虎皮,國家明文規定必須封存,但是沒有規定由國家哪個部門保存,只能是老虎管理者自行保存。但對于這家動物園而言,經濟上肯定是不劃算的。動物園員工透露,從2000年至今,每死一只老虎要配一臺冰箱,該園為保存死虎每月耗電數千元,或許這也是園方不得不制作虎骨酒向外出售以維持自身運轉的原因之一。

員工們對死亡動物的去向要求細查顯然是有原因的,在動物園動物管理站副站長譚桂琴的辦公室有一份《動物皮骨明細表》,這份明細表顯示,該動物園賬上存有東北虎、白虎、獅子、亞洲象、犀牛、長頸鹿等38種動物皮骨共457件,總價值為10867875元,已經賣出馬皮骨5張、牦牛皮骨1張、駱駝皮6張。

截至2009年12月31日,東北虎皮骨賬存數量為30,實存數量為骨30、皮25,備注為“骨30不全,皮張損壞腐爛5張”,原值1815000元。白虎皮骨數量為9,原值1950000元。然而,這些皮骨的去向和處置,該資料卻沒有顯示。

此外,動物園方面曾經表示一部分死虎肉被喂給了其他動物,但有員工在接受采訪時也表示出了質疑。對于員工的反映,案件調查小組已經表示,他們將對所有虎骨、虎皮逐一清點,調查由國家瀕管辦、遼寧省森林公安局、省野保處、沈陽市森林公安局和市野保站五部門共同開展。

動物園私自利用死去老虎的骨頭泡虎骨酒,肯定是法律所不允許的,果真如員工們所揭露的那樣——泡虎骨酒已屬業內公開秘密,一些主管部門又為何熟視無睹?

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10年前就是在大貪官慕綏新當政期間通過權錢交易促成的改制。這更讓人們想一探究竟——園方長期以來泡虎骨酒請客送禮打點上級部門,究竟送給了哪些人?

而他們,在老虎大批死亡背后又擔當著怎樣的角色?

第七宗罪:政府部門監管不力

11只東北虎非正常死亡后,沈陽市政府指派副市長王祥坤專門具體負責死虎事件的查處及善后工作,棋盤山風景旅游區管委會和相關部門組成的接管工作組也已經進駐動物園,承擔園區管理責任,確保盡快恢復動物正常飼養管護工作。同時,沈陽市撥款700萬元,其中500萬元專款用于救助現有老虎等野生動物,200萬元用于恢復園內正常管護。

然而,這700萬元的專款被認為是遲到的撥款,沈陽市政府一系列補救措施也被批為遲到的補救。輿論認為,如此看來政府部門并不差錢,也并不差手段,只是差態度。這些動作不能掩蓋相關部門在動物保護及管理上的失職。

野生動物園具有一定公益性,然而,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被改制為民營動物園后,資本無良,改變了它原有的功能。輿論認為,當地政府當年通過民營化將動物園這個年年需要財政補貼的包袱推向了市場,卻淡忘了政府部門的監管職責。

遼寧大學動物學專家劉明玉教授認為,政府雖然撥付了大量資金扶持民營動物園運轉,但資金是否真正用到動物身上,國家保護動物在動物園的狀況如何,有關部門卻疏于監管。

事實上,從2004年發生第一起老虎傷人事件開始,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就暴露出管理不善的問題。至少從2006年開始,動物園方面就出現挾動物以令政府的嫌疑,動物口糧危機就已經顯現。

然而,遺憾的是,老虎吃老虎,老虎饑餓難耐導致第二起傷人事件的發生,都未引起相關部門真正的重視。

楊振華幾年前就流露出想把動物園還給政府的打算,動物園已成為他與當地政府討價還價的一個籌碼,雙方之間的這場博弈至少已經進行了4年。

春節前,管委會劃撥了40萬元給該園發放員工工資。這說明對拖欠工資以及東北虎挨餓的情況,有關部門是清楚的,然而卻沒有及時介入。

從沈陽森林野生動物園的股權構成上也可以看出,沈陽市城建局代表原沈陽動物園以動物入股15%,致誠控股85%。不管從股東的身份還是政府主管部門的身份,當去年11月份發生第一只東北虎餓死事件,有關部門就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不至于讓事態一步步惡化。

“倘若有關部門監管得力,悲劇完全可以避免。”劉明玉說。

3月14日,棋盤山旅游風景區管委會接管冰川動物樂園,這意味著10年前被民營化的動物園重新回到了政府的懷抱,這是一個包括楊振華在內所有人都期望看到的結局。

當天,棋盤山管委會緊急調用20臺電暖氣、燈光等相關設施,并連夜安裝完畢,接管工作組還對虎舍進行了消毒,定時通風換氣,并鋪設稻草,改善投飼條件和飲水衛生,虎舍的衛生條件已得到良好改善。

10年來,飽受屈辱的老虎們終于吃了一頓飽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