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斯
它們不是被供在殿堂上的圣物,而是跟生命與情感相連的日常,它們在體溫的滋潤下,有著人間煙火的喜悅與色澤,它們的風格也同樣是人間煙火的神采與飛揚。
小時就聽姥姥說,過去女人不可能沒幾件銀首飾。出門戴得起金的要戴金,而在家里則隨時會戴銀,那基本是女人日常生活中身體的一部分。
作為曾經的白銀帝國,中國老百姓對銀器都不陌生。但是,也又因為極高的白銀存儲量,銀飾一直沒有金飾的地位高,它們更多是民間日常的實用品或裝飾品。但是曾經家家都有的老銀飾,在近50年中的存世量已經與往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據說一個是“文革”時期的大量損毀,然后又有上個世紀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一度風行的將銀首飾拿到金店換黃金首飾的潮流。
也正是因為如此,每當我看到明清流傳下來的銀飾品的時候,都更加感慨,曾經民間工藝的精巧意趣風致,記錄的是一個多么豐富精美、有情有致的民間文化,正因為它們來自日常生活,才更印證我們曾經有過的文明的高度——民間藝術更能反映一個文明的普遍水平。面對今天各種廉價品的貨攤,無法不感慨,那曾經的輕輕松松的優美,怎么能消失得如此之徹底?如此之無影無蹤?何時我們的民間藝術,能恢復到曾經有過的用心與品質?
銀飾品的文化價值和精致工藝價值,也隨著我們今天對中國藝術的再認識而變得珍貴。最近看到一批明清銀飾收藏品,驚艷之余想,這些來自民間的藝術品,每一件的背后何嘗不記錄著情感、家庭與歲月的故事。男人給女人的信物,母親給女兒的傳承,新生兒出生時,老祖父到銀匠鋪打個滿月的銀鎖……它們不是被供在殿堂上的圣物,而是跟生命與情感相連的日常,它們在體溫的滋潤下,有著人間煙火的喜悅與色澤,它們的風格也同樣是人間煙火的神采與飛揚。銀匠不緊不慢地打,歲月悠悠地過,直到有一天,動蕩來臨,安好的歲月灰飛煙滅,再回首,那一份日常生活藝術的安頓與悠游,卻已如夢境般難以追尋。
銀飾相當于“風雅頌”中的“風”,是來自民間的流行藝術。正如《詩經》中的“風”有著民間藝術的活潑與自在,我們看到的這些銀飾品也同樣有著民間藝術的人情與風致。佩戴者出于自己的喜愛選擇與收藏,制作者在為流行服務的同時,也無需遵守服務于殿堂廟宇的清規戒律和謹小慎微,而是多一份與定制者的人情互動。
把玩這些藏品的時候,你會發現它們在今天受盡西風影響的審美觀下,毫不遜色,甚至更具風流。無論是明代風格的空靈優雅,還是清代風格的繁復飽滿,這些飾品都在為實用服務的同時表達著自己的美學追求,同時,你會驚呼,它們完全可以跟我們現在生活發生直接的關系啊!它們不是用來置之高閣的,而是可以直接成為戴在身上的飾品,跟現代風格毫不沖突,有些更是所謂現代風格的榜樣——明代風格的高雅,可以說幾乎無出其右者,也是為何歐洲奢侈品牌至今還會從其中汲取靈感的原因。清代風格的繁復,又何嘗不能成為后現代風格中混搭的亮點。或者,這些經過歲月的洗禮留下來的物品,正是啟迪我們重構新時代生活藝術的鑰匙之一。
在把玩這些首飾的同時,我們從小背誦或閱讀的古典作品中出現的物事也變得具象起來。比如我們最熟悉不過的《紅樓夢》第八回中,寶釵有個刻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金鎖,由此暗暗對應通靈寶玉的“莫失莫忘,仙壽恒昌”。那刻著祝福詞語的銀鎖會幫助我們理解這些情節,那個時代的孩子出生時基本上都會有爺爺奶奶之類送的類似的物品。這些曾經是佩戴在孩子身上的物品,記錄著生命延續的喜悅,對美好生活的祝福。
當我拿起一只過去婦女頭上時時常見的“步搖”,小時背誦的白居易的“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詩句驟然出現。詩句之美,與物品之美,讓那古典情境隱隱再現,手中的步搖,仿佛召喚來那優美的逝去的夢境。
今天的中國,在走向再次富足的同時,也面臨著如何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形象、如何確定自己的價值體系的困惑。汲取西方文化精華的同時,我們也在重新發現往昔文明中曾有的輝煌。銀飾,這曾經為人忽視的妝匣中的遺珍,也將走出歷史的塵埃,走進今人的視野。它們或許微小,但是它們跟我們的生活更親近,它們依然可以是人們隨身佩戴的飾品,悄悄地告訴我們,我們仍然可以撿回那曾經遺失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