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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愛

2010-05-30 10:18:06V.S.普里切特
譯林 2010年2期

V.S.普里切特

維克特?索頓?普里切特(Victor Sawdon Pritchett,1900—1997),英國著名作家,文學(xué)評論家,尤以短篇小說聞名。普里切特是英國文人的代表,董橋也曾盛贊其短篇小說文筆潔凈醇美。代表作有《馬車在家門口:回憶錄》(A Cab at the Door: A Memoir,1968)和《挑燈夜談》(Midnight Oil,1971) 。

《盲愛》(Blind Love)寫于1969年,作品筆觸細(xì)膩婉轉(zhuǎn),人物內(nèi)心刻畫絲絲入扣,矛盾沖突鋪陳展開,糾結(jié)釋放,自然獨(dú)特。

本譯文原文選自《世界愛情故事寶庫》一書,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出版。

“我開始擔(dān)心伍爾弗漢普頓的史密斯先生了。”阿姆蒂奇先生對約翰遜女士說。約翰遜女士坐在他的書房里,筆記本放在膝蓋上,不時向窗外望去。她正在觀察園丁那只臥在花壇里的狗。“你可以再讀一下他信里第二段關(guān)于合伙的問題嗎?”

阿姆蒂奇先生是個盲人,因此為他閱讀信函是約翰遜女士的職責(zé)之一。

“他弄到錢了——那是肯定的;但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弄到的。”他說。

“我得說他幫了自己一把。他沒有把錢投到伊令那邊的生意上——而是用它們來付伍爾弗漢普頓的欠款了。”她用快活的腔調(diào)說道。

“恐怕你是對的。我就是擔(dān)心他的這種品行。”阿姆蒂奇先生說。

“他的信里通篇沒有一個句號——一頁紙前后兩面都寫得滿滿的。的確一個也沒有。所有的詞全部連在一起,好像一個單詞有兩頁長。”約翰遜女士說。

“是那樣嗎?”阿姆蒂奇先生問,“我想他有一種不加標(biāo)點(diǎn)符號的道德感。”

當(dāng)“不加標(biāo)點(diǎn)符號”這個頗具諷刺意味的詞出自一位盲人之口時,它更具非同一般的諷刺意義。他睜著眼睛,臉上的表情帶有凝固的光亮,這樣的光亮你或許在巖石上才看得到。讓人困惑的是,似乎他比任何看得見的人更具明晰的洞見。

“我想我得去探查一下他是怎樣一個人。利文頓?格魯夫在哪?不是在往車站的路上嗎?明天早上我去倫敦的時候可以順道看看。”阿姆蒂奇先生說。

第二天早上,阿姆蒂奇先生坐著勞斯萊斯去了史密斯先生家,那是一片樓群間兩三幢小屋中的一幢,是五十年前一次失敗的房產(chǎn)投機(jī)后留下的。黃磚的房子被街區(qū)里隨處可見的冷杉遮住了光線,房子外觀顯得暗暗的。約翰遜女士就是在倫敦這樣的房子里長大的,看到它們時,她眼中露出一絲怯意。(后來當(dāng)他們談起她過去生活的時候,她對阿姆蒂奇先生說:“這些房子喚起了我對過去的回憶。”)司機(jī)打開車門,約翰遜女士下了車,說:“小心路牙。”但阿姆蒂奇揮手讓她站到一邊,兀自快步走出,直挺挺地站著,目光執(zhí)著,神情莊嚴(yán)。然后他像軍人一樣,急速右轉(zhuǎn),跨前兩步,之后急速左轉(zhuǎn),走到一扇木門前面。司機(jī)上前打開門,阿姆蒂奇步履齊整地向前走去。

“水仙花。”約翰遜女士說,留意到一個花壇。她穿著一件藍(lán)色上裝,與其大膽、務(wù)實(shí)的眼神很是相配。她在前面帶路,走上一段很短的小徑,來到一扇門前。剛要按鈴,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婦人,面帶病容,指關(guān)節(jié)腫脹。她的手握著門,身子半掩在門后,身后站著的史密斯先生穿著敞開的灰色夾克,手插在口袋里——臉上擠出和善的微笑。從他雪球般花白的頭到馬甲,從遮蓋著的紐扣到膝蓋,十六英石英石:重量單位,合14磅。的身體全身上下表現(xiàn)出不慍不火的歡迎,毫無隱藏。

“你來真是太好啦。”他說,語帶恭敬。

“我去車站,正好順路。”阿姆蒂奇先生說。

史密斯對約翰遜女士就不太熱情了。他對她略帶輕視地皺了皺眉,然后又專橫地掃了妻子一眼。

“就在這兒嗎?”約翰遜女士問,她麻利地挽起阿姆蒂奇先生的胳膊,領(lǐng)他走入窄窄的門廳。

“是的。”阿姆蒂奇先生說。

他們正好全都站在了前室的門道里。一棵冷杉遮住了門道的光線。約翰遜女士旋即注意到壁爐里的兩個擋板、兩套火爐用具;之后,她看到每樣?xùn)|西都是成對的——壁爐上方的兩只鐘,兩個小沙發(fā),一張折疊的餐桌,甚至地上有兩張地毯,一張紅色的放在上面,下面那張黃色的比較舊,鑲有花邊。

史密斯先生意識到她留意到了這個,他揚(yáng)了揚(yáng)高傲的下巴,毫無笑意地說道:“我們會一直和人合住這幢房子,直到我們搬到更大的。”

眼見這種局面,史密斯太太眼含焦慮地搜尋著,乞望約翰遜女士能有只言片語。

“大些,”史密斯太太附和道,眼睜睜地看到自己的話無人響應(yīng),之后她以手掩面,“更大些。”她邊說邊笑了起來。

“或許,”史密斯先生沒有理會妻子的笑,他說,“那我們談——嗯……”

“我在外面的車?yán)锏劝伞!奔s翰遜女士決然地說。坐在車?yán)锏臅r候,她看到臺階那邊史密斯太太懇求的眼神。

半小時后,門打開了,約翰遜女士走上前去接阿姆蒂奇先生。

“每年這個時候,這兒的水仙都開得很美。”與史密斯握手道別的時候,阿姆蒂奇先生說,表明他雖然無法看見,卻能洞悉這里的許多事情。史密斯先生明白這話背后的意思,扶阿姆蒂奇先生進(jìn)到車?yán)飼r,他換了一種歡快的語氣,似戲謔似友好又似嗔怪。

“僅有一只眼睛,”他說道,像是在大聲誦讀,“上帝的眼睛。”

勞斯萊斯緩緩駛離,史密斯太太透過家里的窗簾縫驚恐地望著它。

“真是個怪家伙。”阿姆蒂奇先生在車上說,“我想他的情況很糟,稅務(wù)署也盯上他了。但他很高興他們從他那里什么也得不到。太不尋常了。我想他朋友們的錢可就遭殃了。”

約翰遜女士很是憤慨。

“他到這兒來干什么呢?他不可能再開業(yè)了。”

阿姆蒂奇先生說:“他來這兒是因?yàn)閭惗氐乃镉邪讏追邸Kf,白堊粉進(jìn)入了系統(tǒng),結(jié)果整個倫敦被關(guān)節(jié)炎和精神疾病困擾。更準(zhǔn)確地說,整個倫敦被關(guān)節(jié)炎和精神疾病困擾是因?yàn)槿藗兿嘈庞邪讏追圻@個事實(shí)。現(xiàn)在,白堊粉這件事不是真的。我們沒有住在白堊粉甚至是沙礫的世界里,我們住的世界自有上帝的庇佑。史密斯先生解釋道,是上帝指引他在伍爾弗漢普頓經(jīng)營藥店,但他沒有資金卻在伊令自己開店是個錯誤。他現(xiàn)在意識到,他過去是遵從自己的意愿而不是上帝的意愿。他現(xiàn)在正做的才是上帝的工作。昨天他收到加利福尼亞來的電報(bào),他拿給我看了,上面寫著:‘瑪麗的癌癥治愈,不勝感激,支票隨后寄到。他是一個信仰治療師。”

“他應(yīng)該進(jìn)監(jiān)獄。”約翰遜女士說。

“哦,不。他應(yīng)該上天堂。”阿姆蒂奇說,“我很高興去看他,我以前不知道他的宗教信仰。但是太精彩了:每天在法庭上都有像他那樣的證人,老是談到那些高尚的事情。”

勞斯萊斯到了車站,阿姆蒂奇先生拿起白色手杖。

“今天是治癌癥,為什么明天不是治瞎眼呢?嗯?”他說。一陣低沉的笑聲從他寬闊的嘴里蹦了出來。雖然她很喜歡他一本正經(jīng),但是他難得的一笑,令他平時毫無表情的臉上有了一種危險(xiǎn)動物的表情。他下了車,她看著他走進(jìn)售票大廳。站臺上,一群人自動分開為他讓出了一條道。

群山腳下是潮濕的鎮(zhèn)子,鎮(zhèn)上有些店鋪,每周兩次勞斯萊斯在車站等候從倫敦歸來的阿姆蒂奇先生。人們認(rèn)為阿姆蒂奇是一個奇特的人。當(dāng)然,他們說,一位紳士,他有錢,那對他很有幫助。而且他有約翰遜女士那樣的管家兼秘書。所以他能打理他的司法事務(wù)。他提著手杖去倫敦,但是回到這兒就從來不用它。在倫敦,他在辦公室或者俱樂部里用午餐,一些會員從酒吧出來,看到他在俱樂部的樓梯上上下下,都不免有些擔(dān)心。他知道各種報(bào)紙上的內(nèi)容——曾經(jīng)和他討論過這些內(nèi)容嗎?——當(dāng)然報(bào)紙是約翰遜女士讀給他聽的。

千真萬確。他的房子坐落在小山上的兩片落葉松林之間,離小鎮(zhèn)有五英里,閃現(xiàn)著愛德華七世時代建筑的華麗。他可以走到屋外磚砌的地方,聞著當(dāng)季的薰衣草和草坪上青草散發(fā)的幽香。草坪陡直向下通到玫瑰花園和游泳池,泳池由藍(lán)色瓷磚砌成,四面圍著紫杉。

“費(fèi)邊?都鐸的建筑風(fēng)格。蕭伯納過去常常到這兒來。當(dāng)然,是我們沒出世前的事了。”他會這樣說,對這種高高的鑲板大廳很不以為然。他其實(shí)是在說妻子,二十二年前當(dāng)他快瞎的時候,她離開了他。房子是她選的,也是她布置的。她喜歡鉛框窗、黃銅飾品、素色絲絨窗簾、波斯地毯、磚砌的壁爐和昂貴木頭的煙味。

“一切都是假的,像我一樣。”他會說。

你能看得出,他的驕傲使他喜歡去說些令人尷尬的話。他似乎明白笑話出自一張死氣沉沉的臉上的效果。但是事實(shí)上,約翰遜女士基于常理很快觀察到,如果說他缺乏生氣的話,那是因?yàn)槿藗兺ǔ1粍e人臉上各種豐富的表情所感染,而他卻不可能受此影響而做出反應(yīng)。從阿姆蒂奇那里約翰遜女士明白到,人們的臉每分鐘都在泄露他們生活的秘密。而他,卻貯存著他的生活。她明白這一點(diǎn),是因?yàn)樗操A存了她的。過去她不是這樣隱藏它們的,事實(shí)上,她說的話與她內(nèi)心的秘密看起來正好相反。她喜歡那個玩笑。

“如媽媽過去常常說的,沉默寡言毫無好處。只要你有腿,你就可以讓自己透氣。”

約翰遜女士過去就是這樣做的。她有漂亮的頭發(fā)、姣好的身材和靈活的腿腳,但是她與人交談時,常把頭扭到一邊,像是在對著一個假想中的朋友說話。在她來為阿姆蒂奇先生工作時,她急需透氣。

她和阿姆蒂奇先生第一次見面是在那間鑲板大廳里。他說:“你確定你真的明白我是完全看不見的嗎?我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看不到東西了。”

“是的,”她說,“詹姆士大夫跟我說過。”她從前在倫敦為一位醫(yī)生工作。

他伸出手,她沒有立即去握,她不習(xí)慣和別人握手。現(xiàn)在像往常一樣,當(dāng)她讓步的時候,她把臉轉(zhuǎn)向一邊。他握著她的手,時間有些長。她知道他正在研究她的骨頭。她曾聽人說盲人都這樣。她吸了一口氣,好像這樣可以使她的骨頭和皮膚不會傳遞給他任何信息似的。但是她能感到她干燥的手逐漸有生氣了。她抽開手。她感到很驚奇,在那一握之際,她的局促不安消失了。

對她而言,阿姆蒂奇先生的家是個奇妙的地方。因?yàn)槟切└叽吧系男〈案窳钌涞秸麄€房間的光線很柔和,這讓她著迷。

她興奮地說:“一點(diǎn)也不像佩克姆。”

阿姆蒂奇先生領(lǐng)著她穿過長長的起居室——那兒一只缽里插著黃玫瑰,來到書房。他本來在放一張唱片,現(xiàn)在他把唱機(jī)關(guān)了。

“你喜歡音樂嗎?”他問道,“剛才放的是莫扎特。”

“我有點(diǎn)喜歡歌舞會,”她說,“我不敢說我喜歡古典的東西。”

他帶著她參觀屋子,停下來指給她看一兩幅畫。然后他們再次走回長長的起居室,他帶她到窗邊說:“今天天氣不好,霧還沒散。天氣晴朗的時候,你能看到十二英里外的塞文漢姆大教堂,你喜歡鄉(xiāng)下嗎?”

“坦白說,我還沒在鄉(xiāng)下住過呢。”

“你丈夫不在了嗎,約翰遜女士?”

“不是,我把我的姓從湯普森改成約翰遜,不是為了更好聽些,是因?yàn)槲液驼煞螂x婚了。”約翰遜女士清楚地回道。

“你可以念一些報(bào)紙以外的東西給我聽嗎?一件庭審案件。”他說。

她不停地念著。

“再念吧,”他說,“選些有意思的念。”

“動物園里孤獨(dú)的猴子。”

“可以。”

她又開始念,并且笑了起來。

“不錯。”他說。

“如爸爸常常說的,‘大聲點(diǎn)……”她剛開始,又停了下來,阿姆蒂奇先生并不想聽她講爸爸怎么說的。

“你能讓我,”阿姆蒂奇先生從書桌旁站起來說,“你能讓我摸摸你的臉嗎?”

約翰遜女士忘了盲人時常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她沒有立即回答。她一開始就因?yàn)樗床坏剿行┥鷼狻R驗(yàn)樗呀?jīng)理了發(fā),買了一件高領(lǐng)的頸部有飾邊的短上衣,刻意把自己打扮得帶著一種男孩子氣的放肆和率直。她之前忘了觸摸這回事。她害怕看到他懇求的表情,但是她明白這種愿望對于他來說不過是權(quán)利的一部分。很顯然,他料想她不會拒絕。

“當(dāng)然可以……如果你想。”她說,但是她希望他注意到自己語氣的停頓。

她面向著他,當(dāng)他的手輕輕地摸過她的額頭、臉頰和下巴的時候,她沒有縮回去。她想,他的確是在留意骨頭而不是皮膚。雖然她身體僵直且略帶抗拒,但她覺得“還能接受啦”。但當(dāng)他的手快停在她下顎處那一刻,她扭過了頭。

她用一種很明快的聲音說道:“我有八英石重呢。”

“我沒想到你有那么重。”他說,語氣中似有贊賞之意。她后來對鎮(zhèn)上的朋友馬吉說:“我可是破天荒第一次聽到憑重量來買秘書的呢。”

現(xiàn)在她做秘書和管家有一段時間了。她很快對他有所了解。那圣人般的外表簡直是扯淡。他既不是一個圣徒,也不是一個殉道者。他非常自負(fù),尤其是他自負(fù)從來沒被騙過。雖然事實(shí)上他之前的幾個秘書想騙他,但沒有一個成功。在她之前曾經(jīng)有三四個秘書。廚師告訴她,她們中有一個把他想象成受難者,因?yàn)樗龑κ茈y有偏好,于是飲酒來滿足受難的感覺。另一個則對他表現(xiàn)出讓他最憎恨的同情,于是把每件事都弄得亂七八糟。還有一個是工于心計(jì)的寡婦,僅僅呆了一個月。她明擺著是沖著他的財(cái)產(chǎn),想和他結(jié)婚。最后一位“女士”,她喜歡提到一些知名人物,以示自己身份非同一般,其實(shí)是為了便于在私下克扣日常花費(fèi)。

當(dāng)阿姆蒂奇先生舉辦宴會,來賓們看到約翰遜女士,想起那個寡婦,感到寬慰許多。

“一個不折不扣的倫敦人”、“一個快活的人” 或者“一個踏踏實(shí)實(shí)的人”,他們說。她說她“曾經(jīng)四處漂泊”。“是的,聽人說好像過去是這樣。”人們對他們正津津樂道的話題做著各種猜想。很顯然她不是那種對受傷男人有致命吸引力的女人。對她來說,閑暇時候會去看場電影,或者到朋友馬吉家去,放松地蜷坐在椅子上,說:“哦,馬吉,老板去倫敦了。給我來杯濃茶吧。我們放松放松。”

“你太賣力了。”

“哦,我不介意這樣工作。我喜歡。它占據(jù)了我的思想。他有許多有趣的案子,而且不時令我感到刺激。”

約翰遜女士說不出什么“讓她刺激”——大概正是可以處于觀望中?她的思緒慢慢地展開。她發(fā)現(xiàn)正是她為他詮釋著這個世界。而她是費(fèi)了點(diǎn)時間才意識到的,她沒有“達(dá)到一定的教育程度”對她的工作一點(diǎn)無妨。他顯然喜歡她解讀的這個版本的世界,雖然它可能被扭曲了。每天早上,她不得不為他讀信,這使她很苦惱。她在隱私方面極有道德感。她不得不裝出一副不感興趣的客觀聲調(diào)。他的缺乏隱私讓她很厭煩。她像其他女人一樣喜歡說閑話或者傳播小道消息,然而在這兒,隱私卻少了那種秘密的、低語的、去發(fā)掘的趣味。它全都是信息和陳述。對阿姆蒂奇而言,生活是抽象的。他不得不去了解他看不到的東西。她最喜歡的事是為他讀法律文檔。

他穿著十分講究,每天檢查他是否穿著得體是她的工作職責(zé)。與她務(wù)實(shí)有序的想法一樣,他生活得有條不紊讓她感到新鮮和愉快。他們生活在固有的規(guī)則之下:椅子、桌子甚至煙灰缸都不能移動。每樣?xùn)|西都必須放在它原來的位置。必須沒有危險(xiǎn)。這個可以理解:就是靠這樣的規(guī)則,他在房間或是花園隨意走動的時候不會有任何麻煩。他說:“我沒走到東西跟前,我就能聽見這些東西。你知道嗎?墻會叫。”她并不相信。客人來的時候,她注意到他總是站在一個固定的位置:當(dāng)有人和他說話,他并不轉(zhuǎn)過頭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種紋絲不動的手勢,像個立法者的雕像。但是他非常狡黠。如果有人向他談到他們看過的電影,他可以很快接過這個話題,好像他看過一樣。有客人來時,約翰遜女士會對人們臉上驚訝的表情暗自發(fā)笑,他們沒有注意到他是怎么做到如此神速地匯集講給他聽過的每個影像、場景和人物的。偶爾會有某個女士對她說:“我覺得他太神奇了。”如果他偶然聽到這個——他聽覺敏銳——約翰遜女士注意到,他的臉上會有一種帶著敵意厭煩的表情。約翰遜女士也注意到他尤其對錢財(cái)和賬目管理不善。這使約翰遜女士很高興,她很快意識到這個有仆從的盲人有可能被騙錢財(cái)。她很是氣憤她前任的過失。他想必知道自己之前被騙過。

每月一次約翰遜女士和他核對賬務(wù)。她開好支票拿到書房,放到他書桌上。

接下來的一幕時常印在她的腦海。這方面她的確很欽佩他。他是多么狡黠而又有效率啊!他把支票放在一個大家都知道地方的記事本里。她十分欽佩他的記憶力。他粗鈍無毛的手指頭很有技巧地滑動,從來不東摸西找,就能準(zhǔn)確判定有幾英寸的距離,他簽名的時候像個精準(zhǔn)的幾何學(xué)家。在她剛來的日子,當(dāng)他的手指背地里估算距離的時候,他的停頓擾亂著她的心神,但現(xiàn)在她不再心神難安了;偶爾她察覺在停頓中有稍許的殘忍。他正留意地聽著當(dāng)她注視他的時候細(xì)微而焦灼的喘息。

她經(jīng)歷過一次對她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事。那是在她被雇用的頭一個月里發(fā)生的事,這件事令她終身難忘。(后來,她想到其實(shí)是他導(dǎo)演了這一出戲,以便讓她明白他的生活是什么樣子,從而將他獨(dú)有的那種權(quán)威自然地根植于她的腦海中。)冬天的一個傍晚,她為了找一張報(bào)紙,去了起居室,她聽到書房里傳來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急促聲響。門是開著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她走進(jìn)去,打開燈,看到他正坐在黑暗中打字。哦,如果她不得已在這樣的情形下打字,她可能早就開燈了。但是現(xiàn)在她明白了,對他來說,黑暗與光明并沒有不同。

“又加班啦。”她說,盡量小心翼翼,不露出驚異之情。

這次她見識了一個盲人的強(qiáng)大能量。

“像這樣一個男人,很讓人同情。”她的朋友馬吉說。

“如果你表現(xiàn)出對他的同情,他幾乎就想殺了你。”約翰遜女士說,“我不覺得同情,真的不。”

“他曾談起過他的妻子嗎?”

“沒有。”

“因?yàn)槟腥讼寡鄱x開他真是很不應(yīng)該。”

“她有這個權(quán)利,不是嗎?”約翰遜女士淡淡地說,“誰愿意和一個瞎子結(jié)婚呢?”

“你的心腸太硬了。”馬吉說。

“那不關(guān)我的事。”約翰遜女士說,“如果你開始的時候去同情別人,結(jié)果你會變得恨他們。我已經(jīng)很清楚這一點(diǎn)了。不要忘了,我是結(jié)過婚的。”

“親愛的,我只希望你能過上更正常的生活。”

“現(xiàn)在的生活就很適合我。”約翰遜女士說。

“他應(yīng)該非常感激你吧。”

“為什么他要感激我呢?我盡我的職責(zé),談不上感激不感激的。我們?nèi)ゴ蚓W(wǎng)球吧。”

兩個女人到公園打網(wǎng)球去了。約翰遜女士讓她的朋友在網(wǎng)球場上好一陣奔忙。

回來后她對阿姆蒂奇先生說:“我聞到了網(wǎng)球和青草的味兒。”

在她來后第三年的三月,發(fā)生了一件糟糕的事。是晚冬時節(jié)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有濃重的霜凍。在大多數(shù)日子都能清楚地望見那些低低的樹林上方大教堂的塔樓。霜覆蓋著草坪,時值正午也不融化。樹籬掛上了白色的冰胡須。約翰遜女士把她的打字臺搬到了臥室窗邊靠暖氣的地方。她每翻一頁書,就會向花園望上一眼。阿姆蒂奇先生在花園那兒,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這樣眺望的習(xí)慣。現(xiàn)在她看到他走過三塊草坪,找到了通向游泳池的磚砌臺階。游泳池被紫杉樹籬圍著,結(jié)了冰。她從遠(yuǎn)處側(cè)面看到阿姆蒂奇先生拖開了一小根被冰壓得倒伏了的樹枝。他用腳踢了一下。在另一邊,園丁正在菜園里砍卷心菜,他的狗在旁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突然,一只野兔躥了出來,耷拉著耳朵。狗吼了一聲追了過去。就在狗快追上它時,野兔穿過樹籬,跑到了阿姆蒂奇先生腳跟前。園丁喊了起來,就在這時,狗躥到了正蹲著的阿姆蒂奇先生的兩腿之間,他失去平衡,直挺挺地摔在地上,滑進(jìn)了游泳池。約翰遜女士剛好看到了發(fā)生的一切。她看到園丁丟下菜刀,奔向紫杉豁口的地方想把他救起來。阿姆蒂奇先生想從泳池邊爬上去。她看到他揮著手把園丁推開,對他吼叫著,當(dāng)他爬起來的時候,園丁退開了。他一邊匆匆走向花園,一邊抓扯著臉上、頭發(fā)上的雜草,擰著袖子上的水,拂著襯衣上的冰碴。進(jìn)屋的時候,他惱怒地砰的一下關(guān)上了花園的門。

“該死的家伙。我要斃了那只狗。”阿姆蒂奇叫道。她趕忙迎過去。他已經(jīng)脫了外套,把它扔在椅子上。水從褲子上滴落下來,浸到鞋子里去了。約翰遜女士感到十分驚駭。

“快去換衣服吧。”她說。她像和他賽跑似的,跑過樓梯,跑過樓梯的平臺,很快跑到了臥室。等他走到房間的時候,她已經(jīng)打開了幾只抽屜,正在找內(nèi)衣,并且已經(jīng)從衣櫥里拉出來一套衣服。哪一套衣服呢?她又拉出一套。他吧唧吧唧地跟著她進(jìn)了房間。

“給你毛巾。快把衣服都脫了,要不你會得肺炎的。”她喊道。

“出去,讓我自己呆著。”阿姆蒂奇吼道,他邊往樓上走,邊從頭上猛扯著襯衫。

之后,她明白,她已經(jīng)做了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打開抽屜,把衣服放在床上,她已經(jīng)打亂了他的系統(tǒng)。她看到他在摸索。她以前從沒看到他這個樣子。他裸露著的白皙手臂無助地張著,褐色的雙手可憐巴巴地在空中揮舞。行動如此遲緩,他的手指讓人害怕。

“我告訴過你讓我自己呆著。”他叫道。

她明白是她使他感到丟臉了。她破壞了他的法則之一。第一次她變得不稱職了。

約翰遜女士走出去,靜靜地關(guān)上門。她穿過樓梯的平臺到了過道那邊她自己的房間,看著地毯上他粘著泥的鞋子踩下的濕濕印記,每一個印記都好像在責(zé)怪她。她坐在床邊。我怎么可以如此愚蠢啊!我怎么可以忘了他的規(guī)則呢?上身沒穿衣服,胸口和手臂都是毛,他讓人感到震驚。因?yàn)檫@盛怒不像來自他的思想,而似乎來自動物的體內(nèi)。這種盛怒有種動物的哀婉。或許當(dāng)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經(jīng)常在暗中摸索吧。或許這個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被訓(xùn)練過的男人,從臥室或者書房出來的時候,其實(shí)只是一個歷經(jīng)劫難的訓(xùn)練有素的幸存者吧?

約翰遜女士坐在床邊聽著。她從來不知道阿姆蒂奇會發(fā)怒。他一直是一個在乎別人感受的男人。他的吼叫讓她感到窘迫,可是這窘迫中又有一絲奇異的興奮。然而她的錯誤不僅只是錯誤。她明白它動搖了他生活的基礎(chǔ),而且如此惡劣以致她自己表現(xiàn)出來的自信也被擊破了。她是一個自強(qiáng)自立的女人,現(xiàn)在她的腦子混亂了。對她自己說“真是小題大做”或者“冷靜”或者“暴躁的脾氣”,諸如此類的話已毫無用處。他的“出去,讓我自己呆著”的吼叫毫無道理地(這小小的羞慚是火星,點(diǎn)燃了內(nèi)心更多的羞慚)燒盡了她對現(xiàn)在生活的安全感。

她之前聽到過那些話,每一個詞都驚人地相似。在婚禮舉行的一周后,她的丈夫就曾這樣對她說過。

哦,他的吼叫是有原因的,可憐的家伙。

她承認(rèn)這是事實(shí)。有些東西比落入水池更嚴(yán)重,例如有人想對你好卻犯了錯并傷害到你僅有的愚蠢自尊。

她從床邊起身,擰開了洗臉池的水龍頭,熱燙的臉涼了下來。她洗了洗拿夾克上樓時弄臟的手。脫下上衣,用水沖洗臉時,她透過水端詳著鏡中的自己。很多人都注意到,她時常穿著高領(lǐng)衫,頸部露著一塊小小的胎記,有紅葉那么大。這塊胎記傳遞著誘人的信息,或者有關(guān)血的幻想。但是在這個胎記的下面,人們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兩塊更小的胎記,接下來是很大一片參差不齊紅褐色島嶼似的皮膚,在襯裙的肩帶下,經(jīng)過她的乳房,最后在乳房下凝固。她被烙上了不可根除的血污般羞辱的印記,似乎是試圖將另一個女人強(qiáng)加到她身上。她時常看著它,她在衣服之下攜帶著它,藏匿著它,也炫耀著它。

現(xiàn)在,她夠到一條毛巾,拿在手里,一邊擦著自己的身體,一邊對想象中的阿姆蒂奇說:“如果你想知道羞辱和驕傲是什么,你就和一個看到你的身體就覺得十分厭惡,對你說‘你欺騙了我,你沒有告訴過我的男人結(jié)婚,如何?”

她擦干臉,把毛巾搭在暖氣桿上,走向梳妝臺。她拿起那把作為結(jié)婚禮物的梳子,一遍遍用力梳著可愛的金黃色頭發(fā),她表情糾結(jié),但是那糾結(jié)令她感到疲憊。她趕走腦海里阿姆蒂奇的影子,恍惚盯著那個好像已經(jīng)被遺忘了一半而又從不被遺忘的自己。

她怎么可能如此傻想去騙丈夫呢?那并不是出于邪惡。她也瞎了?——被愛蒙住了眼睛;在某種程度上,她被愛沖昏了頭腦,或許她過去從來沒有弄明白他。她的騙技:她忍不住要對著它們笑,但是它們其實(shí)很可悲,因?yàn)樗ε率ニ?失去他將失去這個經(jīng)過漂亮偽裝的新的自己。她本該告訴他的,有很多機(jī)會。例如,在他公寓里的灰色彈簧沙發(fā)上,那些彈簧頂著你的臀部每次接吻時都咣當(dāng)作響時。當(dāng)他過去常常抱怨她穿著那些讓人手也伸不進(jìn)去的衣服時。他清楚地知道她和男人們的那些風(fēng)流韻事。但是當(dāng)他們雙方都“興奮”的時候,難道她沒有脫衣服就上床了?沙發(fā)太短了,她記得當(dāng)她撩起裙子躺在地上時,他的臉看起來有多么震驚。她說她是贊成婚前性行為的,但是她認(rèn)為有些時候應(yīng)該等一等:在結(jié)婚之前看到她光著的身子不太好。為了讓他覺得她對性事方面不會大驚小怪——那次他們都裝作在看窗外的板球賽;周五的時候,在他辦公室,當(dāng)員工們都走了之后,清潔工們在過道的另一頭。

“你頸上有個印記。”有一天他說。

“媽媽懷我的時候,特別想吃李子。它是個胎記。”

“太可愛了。”他說,親了它一下。

他一下一下地親著它。結(jié)婚典禮后,她堅(jiān)持他們?nèi)ヂ灭^,她把臉埋在他肩頭,任憑他拉下她衣服的拉鏈。她跑開了,裝著害羞的樣子。她脫下衣服,只剩襯裙了。最后襯裙從頭上脫了下來。他們彼此對望著,她懷著極度的恐懼,而他——她永遠(yuǎn)無法忘記他臉上錯愕、迷茫和厭惡的表情。從頸部到左肩,再到胸部以及下面,遍布著紅紅的舌頭般丑陋的一大團(tuán),一直延伸到背部,深暗如血,像屠夫櫥窗里擺放的一塊凹凸不平的豬肝,或是像邊緣彎彎曲曲的難看島嶼,又像是誰在她身上潑了一桶顏料。

“你沒有告訴過我。”他說。要是告訴過他就好了。但是她怎么可能那樣做呢?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詛咒了。

“這就是你為什么不愿脫衣服的原因,你這個少見的道貌岸然的家伙。”

他穿著內(nèi)褲,外褲放在床上,把襯衫袖扣拿在手中,他的話聽起來滑稽而可怕。他可笑的表情使他看起來很悲慘,他的仇恨令人恐懼。那真是太可怕了,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他們談話的時候,他沒有脫衣服,最糟糕的是他拿了件晨衣讓她裹著。她聽到他正在列數(shù)她的那些詭計(jì)。

“當(dāng)……”他開始用一種可憐巴巴的聲音,之后她對他嘶喊起來。

“你怎么想的?你以為是我讓人弄的嗎?那是我在滑鐵盧路做的文身嗎?我生下來就是這樣了。”

“噓,你吵到隔壁的人了。”他說。

“讓他們聽好了。我這就去讓他們看。”她尖叫著。男人和善地用手臂抱住她。平靜下來后,她用一種直率的致命方式說:“有些男人喜歡它。”

他一拳打在她臉上。不是在當(dāng)時,而是在接下來的幾周后,先是憐憫,接著憐憫變成冷酷,他說:“出去,讓我自己呆著。”

約翰遜女士走向衣柜,拿出一件干凈的外衣。

她的臥室是阿姆蒂奇家的房子里很別致的一間,遠(yuǎn)比她以前住過的房間漂亮。自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她一直用的是臥房與起居室兼用的房間。是否因?yàn)橛袡?quán)住在這樣奢侈的房間令她考慮接受這份奇怪的工作呢?現(xiàn)在她明白了,她來的時候,情緒低落,但有一種東西打動了她。作為一個受到懲罰和自我憎恨的人,她被吸引到另一個受到懲罰的人的身邊工作。如同回到少女時代:傷害引領(lǐng)著她走向傷害。

她望向窗外的花園,菱形的窗玻璃切碎了冰凍草坪的景色,冷杉垂著冰須。她對這種景色早已習(xí)以為常。這是真實(shí)世界的景象;畢竟,是她的世界,而不是他的。她意識到,三年來她逐漸漂離了這個世界而被帶到阿姆蒂奇歸檔的記憶系統(tǒng)中。例如,如果他說“攀緣薔薇正在瘋長。應(yīng)該剪枝了”,是因?yàn)橐桓G棘劃到了他的夾克,要么他會提到晴朗的日子看到大教堂的那句經(jīng)典言論。景致僅局限于這些事物,總之,簡化進(jìn)入他的頭腦勾勒成了地形圖。作為某種克制或者職責(zé),她認(rèn)同了他強(qiáng)加給她的世界。現(xiàn)在這次打擊喚起了她失去的意識——她有自己景致的權(quán)利;也喚起了這個地方畢竟不屬于她的抗議。鄉(xiāng)村讓她厭倦,冷杉讓她厭倦,小路讓她厭倦,窗外的景致或者從勞斯萊斯的車窗望出去一成不變的整飭規(guī)范的鄉(xiāng)村景致讓她厭倦。她想回倫敦去,回到那些街道、巴士和人群中去,回到能看得見光明的人群中去。此刻——她心情激蕩——“該死!我需要那些看得見我的人。”

她走下樓叫人清理地毯。

在起居室,她瞄見阿姆蒂奇先生棕黑的頭頂了。她之前沒有聽到他下樓的聲音。他正坐在對著窗的椅子上,她稱之為大教堂的椅子。她看見一些綠色雜草粘在他頭上,她勉強(qiáng)笑了笑。她還看到他桌旁的地上掉落了一只粗重的玻璃煙灰缸。“真笨重。”她說,撿起它,然后輕輕地?fù)崛ニ^上的雜草。他毫無察覺。

“阿姆蒂奇先生,”她果斷地說,“我昏了頭,很抱歉。”

他沉默著。

“我能體會到你的感受。”她說。因?yàn)楝F(xiàn)在(她在房里就下了決心)是坦白,把事情講出來的時候了。不可能繼續(xù)冷靜了,因?yàn)橐呀?jīng)冷靜了三年。

“我想回倫敦。”她說。

“別做該死的傻瓜了。”他說。

哦,她不想被那樣罵。“我不是該死的傻瓜。我明白你的情況。”之后,她不能控制自己,顫抖著大聲地爆發(fā)了,“我知道什么是羞辱。”

“誰被羞辱?”阿姆蒂奇說,“坐下。”

“我不是說你。”她生硬地說。

這讓他感到吃驚,因?yàn)樗吹剿杨^轉(zhuǎn)了過來。

“對不起,我發(fā)脾氣了,”他說,“可是那個愚蠢的園丁和他的狗……”

“我在說我自己,”她說,“我們也有我們的驕傲。”

“我們是誰?”他問,沒有探究的意味。

“女人。”她說。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她往后退了退。他沒有動,她意識到他還沒有完全從落水事件中恢復(fù)過來。因?yàn)樗@魂未定,不確定桌子在哪兒。

“過來,”他粗暴地說,伸出一只手,“牽我出來。”

她順從地牽著他的手,帶他離開桌子。

“聽我說。你不能控制發(fā)生的事,我也是。不必歉疚。你不要離開。我們相處得很好。聽我的吧,不要對自己太苛求了。”

“苛求些好,”她說,“如果你不苛求,哪兒有你的容身之所啊?我不是小女孩。我今年都三十九歲了。”他轉(zhuǎn)向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右肩上,她很快扭過頭。他笑了,說:“你把頭發(fā)梳到后面了。”他知道。他總是知道。

她看到他想往書房走,卻走錯了路線,與壁爐邊的沙發(fā)對擦而過,之后再往前一兩碼,他的肩觸到了墻。

“該死。”他說。

用餐時,交談艱難。他給了她一杯酒,她拒絕了。他給自己另倒了一杯,坐下時,他面部扭曲,表情痛苦。

“你下午傷到背了嗎?”她說。

“不,”他說,“我剛才想起了我的妻子。”

約翰遜女士臉紅了。他幾乎從不提他的妻子。她只知道馬吉?布魯克告訴她的鎮(zhèn)上的傳聞:他的妻子如何不能忍受他的失明,跟著一個人跑了,他給了她一大筆錢,有人說有一萬英鎊。太瘋狂了!在飯廳,約翰遜女士時常想到那些紙幣全部在桌上飛舞,然后飛向窗外。他太有錢了。一萬英鎊的憎恨、憤怒、愛情、瘋狂。她本不該去觸及它。

“她讓我修建了游泳池。”他說。

“好主意啊。”她說。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她扔進(jìn)去。”他說。

約翰遜女士說:“我讀報(bào)紙好嗎?”她不想再聽他妻子的事。

約翰遜女士早早地就去睡了。在房里她打開收音機(jī)又關(guān)掉,因?yàn)檎诓ス诺湟魳?她自言自語道:“哦,有趣的事情讓一切又恢復(fù)如常了。怎樣的一天啊!”她打著哈欠脫了裙子,很快進(jìn)入夢鄉(xiāng)。

一小時后,她醒了。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約翰遜女士。我的表進(jìn)水了,你可以幫我調(diào)一下嗎?”他穿著晨衣站在那兒。

“行。”她說。她是一個醒來以后就很警覺且頭腦清醒的女人。

“很抱歉,我以為你在聽節(jié)目呢。我不知道你在睡覺。”他說,把表湊到耳邊。

“你可以幫我調(diào)一下時間,再把鬧鐘調(diào)好嗎?”他有發(fā)號施令的習(xí)慣。他的那些命令是對著空無一人的空間在說,她就是那空無一人的空間,她并不存在。他把表給她后走了。她穿上晨衣,跟他到了他的房間。他為她開了燈。她走向床頭桌,彎腰給鬧鐘上發(fā)條。突然,她感到他的雙臂環(huán)繞過來,把她直挺挺地拉了起來,他吻著她的頭。鬧鐘突然響了起來,她丟掉鐘。鬧鐘鳴叫著摔在她腳下的地上。

“阿姆蒂奇先生。”她惱怒地低叫著,但是沒有掙扎。他扳轉(zhuǎn)她的身體,試圖去親她的嘴唇。這次她確乎在掙扎了。她扭動著頭,躲躲閃閃地想阻止他,結(jié)果反抗的只是她的頭而不是身體。她的藍(lán)色眼睛充滿著戰(zhàn)斗的火焰,而他的眼睛卻木然如石。

“真的,阿姆蒂奇先生。不要,”她盡量壓低聲音說,“門開著。廚師會聽到。”

被一個不能看到她臉的男人親吻讓她憤怒,但是她感到了身體里那個被羞辱的女人,那一大片胎記在她的肌膚上燃燒著。

在她使著性子反抗的時候,鬧鈴的聲音漸弱,最后戛然而止。她踩到它,拖鞋掉了。

“我的腳受傷了。”她被疼痛弄得心煩意亂,放棄了掙扎,阿姆蒂奇趁機(jī)親到了她的嘴唇。她痛苦地看著他毫無視力的雙眼,茫然無助。她害怕會被拉進(jìn)他生活的那些黑暗里。接下來親吻好像落到她的頸子,蔓延到她的肩膀,進(jìn)入胸腔,進(jìn)入她身體的所有靜脈和動脈。是她身體里那個被羞辱的女人的舌頭躍起,觸到了他的唇。

“你在干什么?”她竭力想說,但只是喃喃呻吟。他摸到有胎記的胸部的時候,她強(qiáng)烈地反抗道:“不要,不要。”

“上床吧。”他說。

“請讓我走,我的腳受傷了。”

奇怪的是,他真讓她走了,她喘著氣,臉色蒼白,坐在床邊查看腳,她嘲弄地看著他。她忘了他看不到她的嘲笑。他坐在她的身邊,沒有碰她,沉默著。腳沒有刮傷。她撿起鬧鐘放回桌上。

約翰遜女士很得意于自己結(jié)婚后擺脫男人們的機(jī)敏。那是與她身體上參差不齊的島嶼上的居住者的一場戰(zhàn)爭。那個家伙渴望偷偷摸摸,手伸向裙裾之下,在小車后座混戰(zhàn),五分鐘內(nèi)消失在上鎖的辦公室。

但另一個約翰遜女士是品德高尚的快樂女人。她趁他沉默之機(jī),快速起身逃開。她閃避著他,但是他也很快。他站在了關(guān)上的門后。有一小會她很機(jī)警。要在房間里躲開他是件容易的事。但之后,她再次看到她不能忍受的一幕,那比對她的嘴唇和頸部熱烈的親吻更加徹底融化了她:他尋著她呼吸的聲音向她走來時,她看到他的手開始張開,搜尋,在空氣中摸索。她不能動了。他的手抓住了她。她身體里的那個女人似乎在對她喊:“為什么不呢?你們正合適。他看不見。”她反抗的時候,并沒有想到那個。三年了,他讓她忘了失明意味著看不見。

“好吧。”她說,那個品德高尚的約翰遜女士撅著嘴。她用手指輕柔地敲著他的胸,帶著渴望的慍怒聲音說:“我很快回來。”

復(fù)仇:那就是快樂。

“迪克,”當(dāng)這個男人在她上邊時,她叫著丈夫的名字,“看啊。”復(fù)仇是唯一的快樂,他的興奮很快過去了。為了安慰他,他躺在她旁邊時,她拍著他的頭說:“你的腿很長。”她幾乎想說,“你是個頑皮的男孩。”和“你感覺好些了嗎?”但是她忍住了。早上該做的那些事在她腦海里消失了;她聽著,想知道他什么時候入睡,好偷偷溜走。復(fù)仇之迅速讓她震驚。

她悄悄地動了一下。他立即察覺,抱住了她。她靜候著,想:迪克此刻在何處?她希望可以告訴他。此刻,這個盲人斜著身子躺在床上,雙手放在她的臉上、頭上,小心翼翼地沿著額際、眉毛、鼻子、嘴唇和下頦的輪廓摸著,直至喉、頸、肩的線條。她震顫著,他的手過處,摸到的地方似乎煥然一新。當(dāng)他的手摸過她有胎記的肩膀和胸部時,她畏怯了,他的手停住,似乎明白她的畏懼,她用一聲快樂的呻吟騙過了他;于是他繼續(xù),好像在雕琢她,在感受她手臂下的凹凸、她骨頭的間隙以及令她引以為傲的腹部和腰,他度量著它們,感受著它們的深度,腿的圓潤,膝蓋下的骨頭,直至把所有的衣服扔到身后,他握著她的踝,她的足弓,她的腳趾頭,她的皮膚和骨頭變得充滿生氣。他的手洞悉她從不知悉的自己的身體。過去那些令她興奮的短暫偷情是因?yàn)槊爸蛔プ〉奈kU(xiǎn),一個男人首次的觸摸霎時令她感到激悅,令她事后會端詳他;而且她從來沒有讓人如他那樣像個學(xué)者般地去探究。她突然坐起來,伸手摟著他,此刻她變得狂野。現(xiàn)在不是一種復(fù)仇,而是一種勝利。她抬起斑駁的乳房貼向他的嘴唇。當(dāng)他們躺下時,她吻著他的胸,之后愛憐地吻著他的眼睛。

離開他的時候是六點(diǎn),她回到房間,這個長著胎記的女人像盛放的花朵般嬌艷。只有當(dāng)她一覺睡去,睡到天光大亮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她再次欺騙了一個男人。

天晚了。她望向窗外,看到阿姆蒂奇身著進(jìn)城時穿的衣服在花園里和司機(jī)說話。她看到他們走向車庫。

“好吧,”她干癟癟地為自己辯解道,“算是一次強(qiáng)暴。”在白天,有些時刻她老能感到他的手在她肌膚表面移動。她的腿刺痛了。她的姿勢如同一尊新塑的雕像。但是一天過去了,她硬下心腸,不再等他回來,而是到鎮(zhèn)上去看馬吉。

“你把頭發(fā)梳起來啦。”馬吉說。

“好看嗎?”

“很難說,和以前不一樣,顯得純凈些。不,不是純凈,有些不安分的東西。”

“我不回去吃晚飯,”她說,“我想變一變。雷納德去了倫敦。”

“雷納德!”馬吉說。

約翰遜女士本想告訴馬吉,但是馬吉讓她感到厭煩。她們一起吃了飯,她吃得很快。讓馬吉驚訝的是,她說:“我得快些走了。”

“你心情不好。”馬吉說。

約翰遜女士無法克制自己渴望看到阿姆蒂奇。到家的時候,她看到他坐在壁爐旁邊,她希望他站起來,至少伸出胳臂抱抱她。但是他一動不動,他正在聽音樂。那通常是他想獨(dú)自呆著的信號。

“剛好放完。”阿姆蒂奇說。

音樂結(jié)束在一陣此起彼伏的鼓聲中。

“你想要什么,海倫?”他說。

她想打趣一下,但是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打趣,她反而鄭重其事地說:“關(guān)于昨晚,不要再發(fā)生了。我不想被誤解。我在這里不可能呆下去了。”

她不是有意要這么說的;她的聲音介于指責(zé)與溫和之間,暴露了這個。

“坐下吧。”

她沒有動。

“我在這兒很快樂,”她說,“我不想節(jié)外生枝。”

“你在生氣。”他說。

“不,我沒有。”她說。

“是的,你一定在生氣,那就是為什么我回來時你不在家的原因。”他說。

“今天早上你沒有等我,”她說,“我很高興你沒有等。我不想它再繼續(xù)了。”

他挨著她坐下,把手放在她的頭發(fā)上。

“我喜歡你的頭發(fā)束起,耳朵露出來的樣子。”他說,親著它們。

“請別這樣。”她說。

“我愛你。”他說,然后吻著她的額頭,她沒有轉(zhuǎn)過頭去。

“真的嗎?我很高興你這樣說。但我并不認(rèn)為你真的愛我。當(dāng)一切很好的時候,不要破壞它。我不喜歡偷情。”她說。

之后她話鋒一轉(zhuǎn),“那只是一次聚會。晚安。”

“你讓我快樂。”他說,拉著她的手。

“你想這個很長時間了嗎?”她用另一種腔調(diào)說,把其他話咽了回去。

“是的。”他說。

“你能這樣說真是太好了。這才是你應(yīng)該說的。但我的意思我已經(jīng)說了。現(xiàn)在,真的,晚安。而且,”她拍了拍他的手臂,“把你手表的發(fā)條上好。”

兩個晚上之后,他從樓梯那邊無所顧忌地大聲叫她:“約翰遜女士,你在哪?”她走到走廊時,他輕輕地叫道:“海倫。”

她喜歡那樣。他們又睡在一起了。他們什么話都沒有說。

他們的生活在繼續(xù),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當(dāng)她脫去衣服,而他什么也看不見的時候,她開始對著身上的胎記得意忘形、情不自禁地默默展示,幾乎是在嘲弄他。她喜歡像這樣在他面前玩把戲;她正懲罰著他不能看到她;她為這樣做感到羞愧的時候,羞愧本身喚起了她的渴望:兩個女人共存于她的體內(nèi)。害怕也在喚醒她;他看不見讓她感到恐懼。有時候,恐懼是因?yàn)槊と四芸赐杆枷搿T诳鞓返膸p峰,她時常害怕會墜入他生活的黑暗。她明知不會,但她情不自禁興奮地幻想著它。后來,她會把背對著他,羞于她的胡思亂想,當(dāng)他的手指沿著她脊椎的曲線撫摸時,她會驅(qū)走他將把他們的情事從他的記憶系統(tǒng)中清除的疑慮。

然而她喜歡這些疑慮。在現(xiàn)實(shí)的必然中,她之前過得多么死氣沉沉啊!她喜歡溫情而狂暴的性愛,簡單的肌膚之親。她曾經(jīng)對他說:“我的皮膚就是你的。”但是她堅(jiān)信她不愛他,他也不愛她。她想做一具簡單的軀殼:像馬吉那種女人一樣成天談?wù)搻矍?看起來像個傻瓜。她喜歡她和阿姆蒂奇僅僅通過信號彼此聯(lián)系。她逐漸對她的缺陷自負(fù)起來,看著它,甚至作為一種誘惑想到它。

“我知道如果我喝醉了會發(fā)生什么事,”她想到了阿姆蒂奇的一次雞尾酒會,“我是那種會開始脫衣服的女人。”年輕時,有一次她正要這樣做,謝天謝地,有人制止了她。

但是這些幻想只是虛張聲勢。

它們不會讓她告訴他。

星期天約翰遜女士會去屋子附近的鄉(xiāng)村教堂。她一到這里就養(yǎng)成了這個習(xí)慣,因?yàn)樗J(rèn)為這是合適做的事:去教堂讓她感到與一個男人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的不得體是不必自責(zé)的。實(shí)際的問題是:在偷情之前,那些她所說的侍奉上帝的悲痛話語都是說給她的魔鬼聽的。如果上帝信了她的話還讓她偷情的話,他必須要容忍看到她在他的房子里。她不是教徒;進(jìn)教堂只是一種宣言,宣告她與他人擁有平等的權(quán)利。去教堂也讓她不會變成“傻瓜”,不會墮入想要告訴他實(shí)情的誘惑而毀了她全部的新生活。去教堂是“正常的”,正常是她自孩提時代就有的渴望。她時常是帶著身體而不是思想去教堂的。

她剛來工作的時候,阿姆蒂奇曾取笑過她去教堂這件事,但是近來他的取笑變得尖刻起來。

“去見親愛的教友嗎?”他會說。

“唉,別理他。”她說。

他編了一個她愛上牧師的故事;起初是開玩笑,但是現(xiàn)在有點(diǎn)尖酸的味道了。

“一位十分高尚的男人。”他說。

星期天的傍晚,當(dāng)教堂的鐘聲敲響的時候,他說:“他在召喚你了。”她逐漸覺察出這個玩笑夾帶著妒忌的成分,當(dāng)然不是針對牧師,而是妒忌她生活中的許多東西。

“你為什么想去那兒呢?老實(shí)說,我想知道。”他說。

“我喜歡出去。”她說。

她看到他臉上的痛苦。他的臉一直沒有什么變化,除了嘴角的兩條線加深了:他面如死灰,像花園里的泥土一樣陰沉。憑感覺,她知道他從來不出去。他蝸居在他的穴中。她不得不承認(rèn),看到灰白的教堂時,她很高興,因?yàn)槟遣皇撬募摇K犎苏f他從不去教堂,他的妻子也從不去教堂。

新生活里有了一些其他東西;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釋放了她。他們就更加留意對方。四月的一個星期天,她發(fā)現(xiàn)他的妒忌公開化了。她從教堂回來,坐在他旁邊的沙發(fā)上,給他講教堂里的那些人。

“你有過多少情人?”他說,“你受雇的那個醫(yī)生現(xiàn)在怎樣了?”

“確實(shí)沒有,”她說,“我當(dāng)時結(jié)婚了。”

“我知道你結(jié)婚了,但是戰(zhàn)后你受雇于曼徹斯特和加拿大的那些人呢?”

“沒有其他人,那次只是去旅行。”

“我不信。”

“我說的是實(shí)話,那是事實(shí)。”

“在法庭上我從來不相信說‘老實(shí)說的證人。”

她為自己曾經(jīng)有三四個情人而感到羞愧,但是她又為自己辯護(hù)。他們不關(guān)他的事。

話題越來越深入。

“你丈夫,”他說,“看到過你。他們?nèi)伎吹竭^你。”

她明白他說這話的意思,這讓她很驚恐。

“我的丈夫,他當(dāng)然看到過我。只有我丈夫看過。”

“噢,所以還有其他人。”

“只有我丈夫看到過我,”她說,“我給你講過。一周后他怎么從賓館走出來的。”

這一刻,當(dāng)她本可以告訴他的時候,但是看到他的妒忌摧毀了他重建的快樂,她感到憤怒。

“他不能忍受看到我。他原本想,”她胡亂編著,“想同另一個女人結(jié)婚,他在我們的新婚之夜告訴我的。在賓館里。請不要再說這個了。”

“哪家賓館?”他說。

這樣細(xì)瑣的問題讓她很迷糊。“在肯辛頓區(qū)。”

“叫什么名字?”

“哦,我忘了,好像叫皇家……”

“你沒有忘。”

“我實(shí)話實(shí)說……”

“實(shí)話?”他說。

他在妒忌的盛怒之中。他不停問她關(guān)于賓館,關(guān)于他們結(jié)婚有多久的問題。他糾纏于地址和日期,試圖用反反復(fù)復(fù)的問題讓她困惑。

“由此看來在賓館里他沒有離開你!”他說。

“夠了,”她說,“我忍受不了妒忌的男人,我不想像你的客戶那樣被詢問。”

他沒有動或者喊。而她丈夫那時的表現(xiàn)是大聲嚷嚷,走來走去,揮動著手臂。眼前這個男人則紋絲不動地筆直坐在那里,用一種干澀的聲音費(fèi)力地說話。

“對不起。”他說。

她牽著他的手,這手像一只無助的觸須在黑暗中摸索,曾經(jīng)雕琢過她的手,它是他全身最令人煩擾但最鮮活的部分。

“你還愛你的丈夫嗎?”

“當(dāng)然不。”

“他看到過你,而我從來看不到你。”他又繞回到他無法擺脫的思維中去了。

“也是好事啊。我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她笑了,“我的腿太短,屁股太大。你應(yīng)該感謝——我的丈夫不能忍受看到我。”

“你有像蘋果一樣的皮膚。”他說。

她推開他的手說:“你的手知道得太多了。”

“他有手,他有眼睛。”他咬牙切齒地說。

“我很累,想睡了。”她說,“晚安。”

“你看,”他說,“沒有答案。”他撿起一本盲文書,手在紙頁上快速地移動著。

她回到房間,踢掉鞋子,脫下外套。

我一直活在夢里面,她想,正像馬吉那樣,每次門開的時候,她總認(rèn)為丈夫回來了。是個錯誤,她想,住在同一幢房子里。

間歇性的妒忌似乎過去了。它是火,她明白,像過去她的羞愧常常冒出來一樣,它也會突然爆發(fā)。但是兩個星期后,這個病又發(fā)作了。他一定恨上帝,她想,覺得他可鄙。也許是平常能安慰他的音樂折磨了他。至少當(dāng)她進(jìn)來把她的禱告書放在桌上時,他停了音樂。沙發(fā)旁的桌上擺放著一盆溫室里培植的紅色秋海棠。他筆直地坐在沙發(fā)上,好像是在焦急地等她回來。

“過來坐下,”他說,開始時足夠溫和,“禮拜儀式是什么樣的?他們要你做什么?”

“我都快睡著了,”她說,“昨晚之后。你知道那時幾點(diǎn)嗎?”她拉起他的手,笑了。

他想了一下,隨后說道:“把你的手給我,不,兩只手,對了。現(xiàn)在把唾沫吐到手心里。”

“吐唾沫!”

“是啊,那是禮拜儀式要你們做的。”

“你在說什么?”她說,竭力想把手抽開。

“吐啊。”他用力把她的手拉向她的嘴邊,雖然不是很粗暴。

“你要干什么?”她神經(jīng)質(zhì)地笑,吐了點(diǎn)唾沫在指頭上。

“現(xiàn)在——把唾沫涂在我的眼睛上。”

“哦,不。”她說。

他松開她的手腕。

“照我說的做。那就是你的耶穌基督醫(yī)治盲人的時候做的。”

他坐在那兒等著,她也等著。

“他把灰塵、泥土或諸如此類的東西放到里面,”他說,“去拿點(diǎn)這些東西來。”

“不。”她說。

“這兒有,把你的手指放進(jìn)去。”他不耐煩地說。她感到恐懼。

“在花盆里。”他堅(jiān)持著,抓住她的一只手腕不讓她逃脫。她把弄濕的手指在秋海棠的土里胡亂地抹了一下。

“放在我的眼睛上。”

“我不能那樣做。真的不能。”她說。

“放在我眼睛上。”他說。

“會弄傷你的眼睛。”

“它們已經(jīng)受傷了,”他說,“照我說的做。”她帶著反感的情緒向他弓下身,把骯臟的手指放在了他濕濕的眼球上。這種感覺太可怕了,看到污穢的泥土在他的眼睛上留下兩塊污斑,她想,他看起來像只猿猴。

“這就是你應(yīng)該做的事。”他說。

“妒忌已經(jīng)讓他發(fā)瘋了,我不能和一個瘋子在一起,”她想,“他心懷惡意。”她茫然無措,但是他幫她解了圍。他伸手取過盲文書。她站起身,讓他獨(dú)自呆著。第二天,他去了倫敦。

他的習(xí)慣改變了。他獨(dú)自去了幾次附近的鎮(zhèn)子,回來時一言不發(fā),但看起來很高興。她放心了。可怕的那一幕從她腦海中消失了。那幕過后,她害怕得有幾個晚上都鎖上臥室的門,但是現(xiàn)在她不鎖了。他從倫敦給她帶回一只手鐲;她漂浮在毫無戒備的快樂中。她清楚地知道折磨來了又走了。

整個六月都平安無事,花園中的樹葉依然青翠,有幾天,人們奇怪日復(fù)一日,太陽高照,烈日炎炎,天空萬里無云。約翰遜女士走到游泳池邊。阿姆蒂奇和他的客人們常勸她一起來游泳,她總是拒絕。

“我還是小孩的時候,他們有一次試圖讓我下佩克姆泳池,但是我尖叫起來。”她說。

客人們讓她獨(dú)自呆著。他們對佩克姆泳池有點(diǎn)瞧不起。

但是約翰遜女士決定偷偷游一次泳。一天下午,阿姆蒂奇先生在倫敦,廚師和園丁放假了,家里只剩下她和園丁的狗。她穿了件黑色浴袍,裹著身體,走向水里,她把自己浸了進(jìn)去。之后她在游泳池邊緣較淺的地方嬉戲著水,當(dāng)狗對著她叫的時候,她扶著泳池邊的欄桿。她走上岸,狗不叫了,四處嗅著樹籬,她把浴袍脫到腰際,躺在毛巾上曬日光浴。

她在陽光、綠樹、碧空下展示著自己。空氣如阿姆蒂奇的手輕撫著她,她躺著聽狗嚯嚯的嗅聲,蜜蜂在紫杉叢中嗡鳴。她躺了一小時,狗突然對著樹籬叫了起來。她趕緊拿起毛巾,遮住身體,對狗喊道:“叫什么?”

狗不停地叫著,之后停聲跑到她跟前。她坐下。狗突然又叫起來了。約翰遜女士站起來,設(shè)法透過樹籬較稀疏的其中一處查看。有個男人一定已經(jīng)走近了游泳池,他一定是順著小徑的步道走過來的,這條路只有園丁會走,這個人手里拿著頂軟氈帽,正沿著草坪向房子走去。他不是園丁。他停下來歇了兩次氣,轉(zhuǎn)過頭欣賞風(fēng)景。她認(rèn)出了這個微笑著的人,他穿著灰衣服,身材寬闊,頭發(fā)花白:是伍爾弗漢普頓的史密斯。她站著,看他走向房子,按門鈴。之后他在房子的轉(zhuǎn)角處不見了,轉(zhuǎn)到了房子的前面。約翰遜女士很快穿上衣服。不一會兒,他轉(zhuǎn)回來,在窗外朝著起居室里張望。他找到了門,走進(jìn)去,一兩分鐘后又出來了。

“太放肆了。”她說。她穿好衣服,沿著草坪向他走去。

“哦,你在啊,”他說,“這里真是一個令人賞心悅目的地方。我來找阿姆蒂奇先生。”

“他在倫敦。”

“我還以為他在游泳池呢。”他說。史密斯先生的表情看起來充滿詭秘,笑中暗含著意味。

“他什么時候回來?”

“大概六點(diǎn),我能為你做什么嗎?”

“不,不,不,”史密斯先生用了一組各不相同的親熱語調(diào),揮著手說,“我是出來散步的。”

“散步走這么遠(yuǎn)啊——七英里。”

“我過來,”史密斯先生謙和地垂下眼簾,坦白他的財(cái)政狀況,“坐的是巴士。”

“好辦法。想喝點(diǎn)酒嗎?”

“我從不碰酒,”史密斯先生鄭重其事地抬起手說,“哦,要不喝杯水吧。就像美國人愛說的‘我很渴。你知道,我和妻子就是因?yàn)樗诺竭@兒來的。倫敦的水是白堊粉水,對我妻子的關(guān)節(jié)炎非常不好,其實(shí)對每個人都不好。在一個像倫敦這樣的城市,神經(jīng)痛、神經(jīng)炎、關(guān)節(jié)病會顯著增加,都是白堊粉水引起的。人們沒有意識到。”說到這兒,史密斯先生不笑了,做出像是要被逐出教會的嚴(yán)肅樣子。

“你是否相信人類的生命會被水約束,我個人并不認(rèn)同。”他說。

“無論如何,不會只被水約束。”約翰遜女士說。

“我的意思是,”史密斯先生嚴(yán)正地說,“你是否相信肉體的存在。”當(dāng)他說這個的時候,十六英石的他輕蔑地掃視著眼前的風(fēng)景,毫無疑問,這樣的風(fēng)景下埋著成千上萬相信他們有軀體的人們。他膨脹了:他看起來快要消失了。

約翰遜女士取來一杯水。“很高興看到你還在這兒。”回來時她笑道。史密斯先生坐在花園的凳子上休息。

“我正在想——謝謝你——像這樣一個地方需要許多維護(hù)吧?”他說。

“是的。”

“可是——怎么維護(hù)呢?錢——看起來是吧。如果我們相信身體,我們就相信錢,我們相信需要維護(hù),所以才能繼續(xù)。”史密斯先生快活地說,在花園里舞動著手中的杯子。之后他明確而高傲地說,把邪惡放了出來:“它提供就業(yè)。”明確告訴她,她是被雇用的。“但是,”他在神思遐想中放下杯子,張開雙臂,懷抱著風(fēng)景,“但是,只有一個人是雇主。”

“有去他媽的數(shù)不盡的雇主。”

聽到“去他媽的”,史密斯先生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說:“我要糾正你,我恰恰相信上帝是唯一的雇主。”

“我被阿姆蒂奇先生雇用,”她說,“阿姆蒂奇先生喜歡這個地方,即使你看不見你也會喜歡上一個花園。”

“這是一個可愛的地方,”史密斯先生說,他起身深吸了一口氣,“松樹。太棒了。這種味道!我的妻子不喜歡松樹。它們讓她感到憂傷。一切在于內(nèi)心。”史密斯先生說,“像莎士比亞說的。順便問一句,我猜游泳池的水正在變暖吧?六月——應(yīng)該會。我很想——游泳。”

“他一定看到我了!”約翰遜女士想。

“你得問阿姆蒂奇先生。”她冷冷地說。

“哦,不,不,”史密斯先生說,“我不過感覺游泳或者日光浴應(yīng)該是很愜意的。我喜歡有游泳池的地方。風(fēng)景像這樣的。我覺得應(yīng)該很適合我。而且,順便說一下,”他又變得一本正經(jīng)起來,“不要讓我聽到你再說阿姆蒂奇先生即便看不到也很喜歡這個地方了。不要把他的失明綁到他身上。你會妨礙他。他其實(shí)看得見,在他身上折射出有全視之眼的上帝。我在星期三告訴過他。”

“星期三?”

“是啊,”他說,“他來治療的時候,我設(shè)法為他做了安排。天啊,看看幾點(diǎn)了!我得乘巴士回去。很遺憾沒見到阿姆蒂奇先生。你告訴他我來過。我有些想法要告訴他,我來這里就為這個,他會欣賞的。”

“現(xiàn)在,”史密斯嬉皮笑臉地說,“當(dāng)我經(jīng)過的時候,我必須盡力避免跌到游泳池里去,不是嗎?”

她望著他肥胖的身軀走下那條小路。

治療!史密斯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阿姆蒂奇回來后,疑團(tuán)解開了。

“他來要錢,”他說,“你能填一張一百二十英鎊的支票……”

“一百二十英鎊!”她叫起來。

“給史密斯先生,”他重復(fù)道,“他在治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他又不是眼科醫(yī)生。”

“不,”阿姆蒂奇冷冷地說,“我已經(jīng)試過那些。”

“你不會是在做信仰治療吧!”

“我是。”

之后他們陷入第二次爭吵。與阿姆蒂奇爭吵讓人很喪氣。他能聽到你喋喋不休的聲音,卻無法看見你因固執(zhí)己見而變得更圓更藍(lán)的眼睛;對她來說,她的眼睛只屬于她自己。那像是在和一個沒有實(shí)體的男人爭吵,或是在和一個時常隱藏起來的人爭吵。

“你們教會主張這樣做。”他說。

“適當(dāng)?shù)男叛鲋委煛!彼f。

“什么叫適當(dāng)?”他說。

她對何為適當(dāng)有一種強(qiáng)烈信念。

“一百二十英鎊!你親口對我說過史密斯是個騙子。我的意思是,你回絕了他的案子。你怎么能求助于一個騙子呢?”

“我想我沒說過他是騙子。”他說。

“你不喜歡他從那個愚蠢的年輕人那里得了五千英鎊的伎倆。”

“兩千。”他說。

“他在打你錢的主意,”她說,“他是個騙子。”

她心里逐漸涌起憐憫,她想阿姆蒂奇的富有在坊間已頗多流言蜚語;胡亂扔錢就更會惹人議論紛紛。

“他大概山窮水盡了。”他說。她知道,他傳達(dá)的意思是,他也山窮水盡了。

“那你就相信了嗎?你不該相信他的胡言亂語。”

“難道你不認(rèn)為上帝是騙子嗎?想想他做過的事情?”

“不,我不認(rèn)為。”(但是事實(shí)上,這個身上有污點(diǎn)的女人認(rèn)為他是。)

“史密斯說了什么?”

“我當(dāng)時在游泳池邊。我想他在暗中看著我。我忘了他當(dāng)時說什么了——水,白堊粉水,是嗎?”

“他對白堊粉的態(tài)度可真奇怪!”阿姆蒂奇嘲笑道,之后他又變得刻薄起來,“你看——連史密斯都能看到你。你看到人們,你看到史密斯,每一個人都可以看到每一樣?xùn)|西,所以他們可以把看到的拋開、忘掉。但是我不得不記住每樣?xùn)|西。你知道努力記住一場夢是什么樣的滋味。史密斯是對的,我正在做一場夢,”阿姆蒂奇嘲諷地補(bǔ)充道,“他說我只是夢到我看不見。”

她不能分辨阿姆蒂奇是不是認(rèn)真的。

“好吧。我不懂,可是好吧。然后呢?”

“你會蘇醒。”阿姆蒂奇先生擠出他慣常讓人感到難受的那種笑,“我告訴過你。我過去常常去法庭,我時常聽到證人像史密斯那樣說話。他們總是在法庭上說‘上帝為我作證。我從不知道虔誠的人比不誠實(shí)的證人多。或許他們真的與上帝接觸。”

“你不是那個意思吧。你在和我開玩笑,”她說,然后語氣更加激烈,“我很討厭看到你去見那樣一個無知的男人。我想你是太驕傲了。你怎么了?”

她以前從沒如此強(qiáng)硬地向他表達(dá)過自己的想法。

“如果一個男人看不見,”他說,“如果你看不見,羞辱會是你最害怕的東西。我想我得承認(rèn)。”

他從來沒有對她如此開誠布公。

“你不能比史密斯更低下。”她說。

“我們是驕傲的,那就是我們的弱點(diǎn),”他說,“不露聲色的驕傲。其他每個人都得忍受羞辱。你說你知道什么是羞辱——我一直記得這句話。數(shù)以百萬計(jì)的人被羞辱:也許因?yàn)樗麄兡芡?才變得更堅(jiān)強(qiáng)。我想加入他們的行列。”

“不,你不要。”她說。

他們正躺在床上,她伏向他,把乳房貼到他的唇上,但是他毫無生氣地躺著。她不能忍受他對她的改變,也不能忍受她激發(fā)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卑憐。她討厭坦白;對她而言坦白就是男人的懦弱——自戀。她從床上起來。

“提到這點(diǎn),”她說,“正是你羞辱了我。因?yàn)槲覀円呀?jīng)睡在一起了,你還要去那個江湖郎中那里。我不喜歡這種抬舉。”

“你說你不愛我。”他說。

“我欽佩你。”她說。她害怕“愛”這個字。她拾起衣服,離開了房間。她沒有勇氣說她沒有勇氣。還在孩提時代,她就堅(jiān)信她可以感受到:她是一具軀體。他用他的身體治愈了它。

她又一次想:“我得走。我應(yīng)該堅(jiān)持這一點(diǎn),應(yīng)該早就走了。如果我一直住在鎮(zhèn)上,那天我提出來了,情況可能會好些。住在這個房子里是你的錯誤,我的孩子。你將不得不去另找一份工作。”但是,當(dāng)然,當(dāng)她平靜下來,她意識到所有的想法都是自欺欺人:她害怕告訴他。她斷然趕走這種念頭,讓思緒回到現(xiàn)實(shí)。

那一百二十英鎊!她決定不能看到他受騙。接下來那次,她陪他去了史密斯家。勞斯萊斯的頂部在史密斯先生家未經(jīng)整飭的灌木樹籬叢中閃爍著,若隱若現(xiàn)。一只貓正臥在窗臺上。等在門階上的是那個小個子男人,他腰身肥壯,樂呵呵地把手插在口袋里,當(dāng)他見到她時,歡迎的微笑變成了握有秘密的暗示。在脫去笑容的史密斯先生身后,站著他性情溫順的懦弱妻子,當(dāng)所有人走進(jìn)狹窄的過道時,她望著他們。

“直接穿過去?”史密斯太太用管家的口吻說,“我想,讓他們單獨(dú)呆會兒吧?”

“后面照得到陽光。前面全被那些樹遮住了,”史密斯太太受到約翰遜女士到來的鼓舞,用一種微弱的聲音大著膽子說,好像這就是她所能得到的一切了,“我是倫敦人。”

“我也是。”約翰遜女士說。

“你們這兒很漂亮。這些松樹也是你們的嗎?”

“有幾棵是。”

“他們給了我種子,”史密斯太太說,“要咖啡嗎?要我?guī)湍惆淹馓讙焐蠁?我丈夫說你們那兒有很多松樹。”

“不用了,謝謝,我想穿著,”約翰遜女士說,“是的,我們那里有很多松樹。我不能說它們是我最喜歡的樹。我喜歡看樹葉飄落。有點(diǎn)喜歡喧囂的環(huán)境。喜歡逛商店。”

“哦,是啊。”史密斯太太說。

兩個女人帶著倫敦式的精明對望著。

“我那邊太忙了,之前我脫不開身。我不想讓阿姆蒂奇先生一個人來。我想看著他。”約翰遜女士采取了攻勢。

“哦,是啊,得留意些。”

“坦白說,我以前不知道他要來找史密斯先生看病。”

但是約翰遜女士從史密斯太太那里什么也沒掏出來。她們有一半時間是在聽隔壁的男人們嘀嘀咕咕。之后會面結(jié)束了,她們?nèi)ヒ妰蓚€男人。當(dāng)他們離開時,史密斯先生用快活的語調(diào)對約翰遜女士說:“別忘了那次游泳!”

為故意炫耀她的掌控權(quán),也為了惹惱阿姆蒂奇,她挽著他的手臂走下小徑。

“我希望你沒有邀請那個男人到游泳池游泳。”回家的路上約翰遜女士對阿姆蒂奇先生說。

“你對史密斯有看法,”阿姆蒂奇說,“不,我沒邀請他。”

“可憐的史密斯太太。”約翰遜女士說。

之后,他們一言不發(fā)。

第二次、第三次她又去了史密斯家。她每次都坐在廚房里和史密斯太太談話,同時側(cè)耳傾聽男人們在隔壁房間的聲音。有時,是長時間的沉默。

“史密斯先生在做禱告嗎?”約翰遜女士問。

“我想是吧,”史密斯太太說,“或許在讀經(jīng)。”

“那是祈禱文,是嗎?”約翰遜女士說。

史密斯太太害怕這種健康、坦率的女人,顯而易見,一直以來她所維系的大部分婚姻生活并不如意,而這已是她努力的結(jié)果。

“我猜是。祈禱文,是的,應(yīng)該是。爸爸,”她一轉(zhuǎn)話題,“我丈夫一直都有宗教信仰。”話剛說完,史密斯太太就陷入這個費(fèi)解問題的困境中。

“但是他實(shí)際上在做什么呢?我想他以前有個藥店。”約翰遜女士追問道。

史密斯太太是個膽怯的女人,她在尊嚴(yán)快要土崩瓦解與忍不住想說出秘密的渴望中動搖著。

“他已經(jīng)退休了,”史密斯太太說,“我們關(guān)了店鋪后他才做這個的。”

她說這個是想抓住某種確定的東西。

約翰遜女士大笑。

“哦,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他實(shí)際做什么工作呢?治療什么?”

史密斯太太毫無頭緒。有幾次她點(diǎn)點(diǎn)頭,卻不知為何。

“是的,”她說,“我猜你可以叫它祈禱。我真的不懂這個。”

“我也不懂,”約翰遜女士說,“我想你的家務(wù)活已經(jīng)夠多的了。我也減少了部分工作。”

她們?nèi)匀辉诼犇腥藗兊慕徽劇<s翰遜女士對著墻點(diǎn)著頭。

“還在談,”約翰遜女士說,“我老實(shí)跟你說,史密斯太太。我相信無論你丈夫做的什么都是出于好意……”

“哦,是啊,出于好意,”史密斯太太點(diǎn)點(diǎn)頭,“好意救了我們。當(dāng)阿姆蒂奇先生給他支票的時候,有一張起訴他的令狀,我知道他很感激。”

“我想要開始了……”

“開始了。”史密斯太太點(diǎn)點(diǎn)頭。

“我已經(jīng)告訴他而且我也告訴過阿姆蒂奇先生,我只是不相信一個男人已經(jīng)瞎了二十三年……”

“太可怕了。”史密斯太太說。

“……能治好。當(dāng)然不是通過——無論這是什么。你相信它嗎,史密斯太太?”

史密斯太太被逼得走投無路。

“我們的耶穌基督確實(shí)做到了,”她掙扎著說,“那是我丈夫說的……”

“戰(zhàn)爭期間我是一名護(hù)士,我為醫(yī)生工作過,”約翰遜女士說,“我相信那是不可能的。我也到過很多地方。你是一個頭腦清楚的女人,史密斯太太。我不想傷害你,但是你自己都不相信它,是嗎?”

約翰遜女士的眼睛越來越大,史密斯太太蒼老的眼睛無助而細(xì)小。她渴望朋友。她被約翰遜女士催眠了,她的臉和美麗的脖子漸漸執(zhí)拗地從荷葉邊的高領(lǐng)上衣中伸出來。

“我試著有信仰……”史密斯太太又說到她丈夫,“他說我阻礙了他。我不知道。”

“有些男人就是需要被阻礙。”約翰遜女士說,好戰(zhàn)地?fù)u搖健康的腦袋。史密斯太太在驚恐中所能做的,就是望著約翰遜女士的每一個動作,研究她昂貴的鞋子和長襪、她做工精致的裙子、她涂抹過的指甲。現(xiàn)在,約翰遜女士的頭晃動之際,她看到了她脖子右邊一小塊花瓣似的胎記,正好在領(lǐng)子褶皺處的上方。

“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的。”史密斯太太狡黠地說。

“我和阿姆蒂奇先生在一起四年了。”約翰遜女士說。

“那邊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史密斯太太說,想改變話題,“住在那么漂亮的地方卻看不見一定很煩心……”

“你不會相信,”約翰遜女士說,“他比我們?nèi)魏稳硕几私饽莻€地方,比我更了解。”

“哦,”史密斯太太嘆息道,“我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們有一只瞎眼狗。我要過馬路的時候,如果它聽到汽車過來的聲音,它時常會咬著我的衣服阻止我。這只狗是我姑媽的,她說,‘那只狗能看見。這是個奇跡。”

“他聽得到汽車開過來,”約翰遜女士說,“這是常識。”

這些話令史密斯太太忽然想起來了。

“是啊,的確是這樣,”她說,“如果你想想就會知道。”

她站起來走到煤氣爐前,想去再煮點(diǎn)咖啡,新的勇氣涌現(xiàn)。“我們明白她為什么不希望阿姆蒂奇先生復(fù)明了!”她想著,可怕的約翰遜女士其實(shí)很孱弱,“一個富人的女管家和秘書,在那邊生活優(yōu)越,每樣?xùn)|西都是最好的。很多的錢,仆從,廚師,園丁,司機(jī),勞斯萊斯——如果他治好了,她去哪兒工作呢?哦,她現(xiàn)在眼里只有自己,但是她很害怕。我想她已說服他留點(diǎn)什么給她。”

咖啡開始在壺里沸騰,尖厲的聲音讓她興奮,她臉上皺皺的皮膚漲紅了。

“在那地方和一個男人單獨(dú)呆著。正如我對爸爸說過的,一個女人能明白!她在哪兒能得到另一個引人注目的男人?她太精明了。她已經(jīng)挑到最適合的了。”她自言自語地編著故事。

咖啡溢出來了,在爐上嘶嘶作響,突然,被遺忘的妒忌在史密斯太太不確定的想法中嘶嘶作響。她提起壺放到桌上,倒了滾沸的一杯水,水蒸氣從杯里彌漫出來,她在腦中想象著她無所顧忌地盯著約翰遜女士相貌的畫面,史密斯太太想說:“就在我丈夫面前,直挺挺地光著身子躺在泳池邊。不管怎么說,他到那兒做什么呢?”

她不能說出來。史密斯太太的生活幾乎沒有快樂;妒忌是她與史密斯先生生活這些年來唯一的產(chǎn)物。當(dāng)他回家時,她向他發(fā)怒。他告訴她上帝指引他,祈禱總是能發(fā)現(xiàn)邪惡,把它帶到表面來;它啟示他魔鬼把印記放在約翰遜女士身上,如果那就是阻礙阿姆蒂奇先生復(fù)明的原因的話,他不會奇怪。

“你在做什么啊,”她對他大叫大嚷,“就看著那個女人嗎?”

水蒸氣散開了,當(dāng)她看到那張鎮(zhèn)靜的面龐時,史密斯太太的神經(jīng)過敏又發(fā)作了。她現(xiàn)在為自己的幻想和關(guān)于丈夫的幻想而感到恐懼。她了解他。他一直在策劃。

“難道你敢對阿姆蒂奇先生說一丁點(diǎn)兒這個?”她對他喊叫過。

但是現(xiàn)在她又陷入對約翰遜女士的羨慕之中。“穩(wěn)定的生活,”她嘆道,“她年輕,只為自己爭取。她只不過是個女人。”

史密斯太太的驕傲被激起。她的勇氣被她所經(jīng)歷過的東西磨蝕得時有時無。她聽說約翰遜女士離過婚,而作為一個“堅(jiān)決跟著丈夫”的女人,史密斯太太陡增了一股道德的力量。她沒有像她猜想的約翰遜女士做的那樣,四處走動,去和男人們交好。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已婚女士。

她的聲音起初顫抖而后變得有力起來。

“我爸爸還是孩子的時候,想做醫(yī)生,”史密斯太太說,“但是沒有錢,所以他在一間藥店工作,但是逢星期天就會做禮拜。我稱不上是一個教徒。但是你必須有資金,做店員毫無出路。當(dāng)然我竭力鼓動他去取得資格證,他拿回很多試卷——我過去常常監(jiān)督他。他開始還學(xué)習(xí),之后就沒有耐心了。他是一個非常沒有耐心的男人,他說,‘艾米,我想嘗試一下做牧師,——他的聲音很好聽——‘牧師有錢。”

“他做了?”

“沒有,他過去老是想做,但是看起來他不可能安定于一個教堂——我的意思是一種宗教。我得為他說句話,他是一個斗士。尼克松,他的第一個老板知道他的專長:推銷能力。尼克松止咳藥水——哦,他沒有發(fā)明它,而是換一個瓶子和標(biāo)簽,使它看起來——時尚,親愛的——你知道嗎?很多韋斯利公會的教徒買它。”

史密斯太太以手掩面,笑容透過了她的指縫。

“尼克松死后,教會里有人捐了些錢,是個十分虔誠的好心男人。一天爸爸對我說——我一直記得它——‘它不是藥。是信仰的效果。他有信仰。信仰是——哦,信仰。”

“信自己?”約翰遜女士提示道。

“就是!就是!”史密斯太太激動地哭道,之后她安靜下來,擦了擦臉上的一滴淚,“我求他不要到這兒來。但是這個羅杰斯太太,這套房子的女主人,是個聾子,而且就她一個人,他認(rèn)識她。她信任他。她叫他丹尼爾。他為她治療耳聾,她一個字也聽不到,所以我們關(guān)了伊令那邊的鋪?zhàn)?搬到這兒來。那就是為什么這樣擁擠,每樣?xùn)|西都是兩樣的原因,這真好笑。”

“所以這套房子不是你們的?”

“哦,不,親愛的——哦,不,”史密斯太太說,她害怕想到這個,“他想有個大點(diǎn)的。他想有工作的空間。”

史密斯太太猶豫著,望向傳來史密斯先生聲音的那堵墻。然后她又害怕自己之前表現(xiàn)出的不忠,于是說:“她好多了。她非常有趣。昨天晚上她來叫他。‘丹尼爾,丹尼爾。我聽到布谷叫了。當(dāng)然,我什么也沒說:那是有個男人在吆喝‘煤塊。但她是好些了。我們才來的時候,她連這個都聽不到。”

兩人都一言不發(fā)了。

“你不能從A到Z地過你的生活,”史密斯太太說,清醒過來,“我們?nèi)煎e了。我們結(jié)婚四十二年。我想即使在那樣一個美麗的地方,你也有你的困難。”

鐘點(diǎn)到后,史密斯先生到廚房來見她。

“真能聊啊!”他對她說,“我一生中從來沒聽到這樣的閑談。”

“是啊,我們談得很開心,不是嗎?”

“哦,是的。”史密斯太太壯著膽子說。

“情況如何?”約翰遜女士問。

“現(xiàn)在,現(xiàn)在,”史密斯先生糾正她,“這些病例看起來得花時間。你得弄清它的底細(xì)。我們不打算這么做,但是我們通過控制人們的想法來控制病情。”

然后,他直接攻擊她說:“我不期望你認(rèn)為我沒有做錯。但你沒有權(quán)利凌駕于神賜的愛之上。”

之后他轉(zhuǎn)向妻子,讓她別開腔。

“我怎么會那樣做呢?”約翰遜女士說。

“把塵埃從你的眼睛里驅(qū)走吧,”史密斯說,“治療你自己。我們都得這樣。”他咧著嘴對她微笑。

“我不知道所有談到的神賜的愛是什么,”約翰遜女士說,“但是我愛阿姆蒂奇先生現(xiàn)在的樣子。”

史密斯沒有回答。

阿姆蒂奇找到了廚房的入口。他聽到了,說:“再見,史密斯太太。”

之后他對著史密斯先生說:“把你的賬單送過來。我要讓人封了那條小道。”

一群人離開了。

“我愛阿姆蒂奇先生現(xiàn)在的樣子。”這句話被那個可惡的男人逼得說了出來。她恨自己對他說了她不可能對阿姆蒂奇說的話。他們對她感到震驚。她希望阿姆蒂奇沒有聽到這話。

他悄無聲息地坐在汽車?yán)?沒有回答她的任何問題。

“我要讓人封了那條小道。”他重復(fù)道。

我知道!她想。史密斯說了些關(guān)于我的什么。一定不是關(guān)于“那件事”!

當(dāng)他們從汽車?yán)锍鰜碚驹陂T外的時候,他對司機(jī)說:“三周前你看到史密斯先生上這兒來過嗎?是星期四。你在游泳池那邊嗎?”

“先生,那天下午我休假。”

“我知道。我問你是不是在游泳池附近任何地方,或者在花園?”

“沒有,先生。”

“噢,天啊,”約翰遜女士嘆息道,“現(xiàn)在他轉(zhuǎn)向吉姆了。”

“吉姆放假騎著摩托車走的。我看到他了。”約翰遜女士說。

他們進(jìn)了房子。

“你不知道你能相信誰。”阿姆蒂奇說,來到樓梯口,往上走。他本該把手伸向有扶手的右邊的,但這次他卻把手伸到了左邊,沒有找到扶手,他很困惑地站在那里。約翰遜女士走到他旁邊,用肘輕輕地推著他回到正路上來。

當(dāng)下樓來吃午飯的時候,他默不作聲地坐著,面前的盤子里擺著烤肉片。

“所有這些年之后!我知道扶手在右邊,而我卻伸出了左手。”

“你只是忘了,”她說,“為什么你就不試圖忘掉更多的事情呢?”

她有些氣他對司機(jī)的探問。

“比方說,一天一件事。”她說。

他聽到了,回答之前他冷酷地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些天來他不止一次這樣了。一分鐘過去了,她開始吃飯。

“像這樣?”他說,故意碰翻了他裝水的玻璃杯。水濺到桌布上朝她的盤子浸過來。

“發(fā)什么脾氣啊?”她說,端開她的盤子,揭起桌布,開始用餐巾擦拭著,拾起了杯子。

“我受夠了你們瞎子,”她惱怒地說,“全是妒忌和蓄意,只會孩子氣。你是如此聰明,不是嗎?發(fā)生了什么?難道不是那個善良的史密斯先生在耍什么魔法詭計(jì)嗎?你的妻子離開你,我不感到奇怪。可悲可憐的瞎子!那其他人怎么辦啊?我已經(jīng)受夠了。你有舒適安逸的生活;你傲慢地坐著你的勞斯萊斯出入,你認(rèn)為你能從史密斯那里買到上帝,僅僅是因?yàn)椤也幻靼诪槭裁础侨绻莻€騙子,你也是個騙子。”突然,那個她體內(nèi)不正當(dāng)?shù)募木诱唛_始大聲喊叫:“我要告訴你,那個偷窺的耶穌:他全看到了。哦,是的。我一絲不掛。全身!”她大喊。之后開始拉開衣服的拉鏈,把衣服從肩上往下扒,把手臂從衣服里往外拽。“你看不到它,你這個傻瓜。通體血污的赫布里底群島,整個的一盤豬肝。”

她走向他,抓住他的肩,把她玷污的肩膀和胸部在他臉上摩擦。

“你想再看嗎?”她叫道,“它讓我的丈夫厭惡。那就是你已經(jīng)和它睡在一起的東西。而且,”他想捉住她,她逃開,譏笑道,“你不知道!他知道。”

她坐下,頭和手臂趴在桌上歇斯底里地哭著。

阿姆蒂奇磕磕絆絆地順著她的哭聲走過去,把手放在她赤裸的肩頭。

“別碰我!我恨你的手。”

她站起身來,閃躲著繞過他到了門口,抽泣著跑了出去:他比她慢了些,聽到她的腳步聲時已經(jīng)太遲了。他摸著路回到上菜的窗口,叫著廚師。

“去看看約翰遜女士。她在她的房間里。她病了。”他說。

他站在門廳等著。廚師下了樓,來到起居室。

“她不在房間。她一定去花園了。”之后廚師對著窗子說,“她到游泳池邊去了。”

“去和她聊聊。”他說。

廚師出了花園的門,上了露臺。她是一個瘦瘦的圓背女人。她看到約翰遜女士走回游泳池的左側(cè);她似乎正盯著水里的某些東西。之后廚師停下來對著屋里大叫。

“她跳下去了。穿著衣服。她不會游泳,我知道她不會游泳。”

之后,廚師邊喊著“吉姆,吉姆”,邊跑下了草坪。

阿姆蒂奇茫然失措地站著。

“門在哪兒?”他叫道。那兒沒有一個人。

阿姆蒂奇竭力想恢復(fù)他的系統(tǒng),但是它不見了。他發(fā)現(xiàn)被一把椅子擋著,但是他忘了是哪把椅子。他等著想感覺空氣的運(yùn)動以便判斷門在哪兒,但是一扇窗子半開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著玻璃。他艱難地沿著墻摸索著,但是他經(jīng)過門邊又走了過去。他再次靜靜地站住,聞著廚房的味道,努力往回走,穿過那個長長房間的中央,最后找到了第一道門,之后找到通向花園的門。他走了出去,但是他筋疲力盡,意志力消失殆盡。他只能站在微風(fēng)中,四溢的花草香味在嘲弄他。一只揶揄的鳥飛過。他聽到園丁的狗在下面叫,一個聲音,園丁的聲音,在大叫“安靜”之后,他聽到各種聲音慢慢地離草坪越來越近。

“海倫。”阿姆蒂奇叫道,但是他們從他身邊擠了過去。他感到她濕漉漉的衣服掠過他的手,她的腳碰到了他的腿;園丁正在搬她。

“馬吉。”阿姆蒂奇聽到她的聲音,好像她窒息了,生病了。

“上樓。我要脫掉她的衣服。”廚師說。

“不。”阿姆蒂奇說。

“安靜。”廚師說。

“到我房間去。”阿姆蒂奇說。

“好辦法!”廚師說,“你呆在原地吧。地全濕了,留心不要滑倒。”

他站著,留在門廳的后面,聽著,茫然無助。當(dāng)醫(yī)生來的時候,他才走了過去。

她坐在床上,阿姆蒂奇握著她的手。

“很抱歉,”她說,“你最好填了游泳池。它一直沒給你帶來任何好運(yùn)。”

現(xiàn)在,阿姆蒂奇和約翰遜女士在意大利;很難說呆了多久。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有人叫她阿姆蒂奇太太,有人叫她約翰遜太太;這種不確定讓她很高興。她一直有一個秘密,她說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老,不能改掉這習(xí)慣了。阿姆蒂奇仍然很喜歡讓人難堪。對她來說,否認(rèn)她愛阿姆蒂奇是不可能的,因?yàn)樗牭剿龑κ访芩拐f的話了;她已經(jīng)放棄了抵賴。而且她的確愛他,因?yàn)樗南到y(tǒng)在意大利已經(jīng)完全破壞了。

“你是我的眼睛,”他說,“這兒的每樣?xùn)|西聽起來都與眾不同。”

“我喜歡喧鬧些。”她說。

他很著迷教堂和畫廊里的畫,他喜歡聽她描述它們,時常取笑她的用語,她說她自己正在開始“對古典的東西感興趣”。

他們?nèi)ヒ獯罄?有一刻很尷尬,當(dāng)他叫她寫一張支票給史密斯時,她試圖阻止他。

“不,”他說,“他是從你那里得到它的。我是為你給他的。”

她一直在與讓她覺得丟臉的猜疑斗爭著,是否在她告訴阿姆蒂奇之前,史密斯用他那卑鄙的刺探他人隱私的方法,告訴了他她的事。但是阿姆蒂奇說:“我一直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關(guān)于你的每件事。”

她仍然不知道是否該相信他。當(dāng)她相信他的時候,她的敬畏多于羞慚;當(dāng)她不相信他的時候,她感到無憂的快樂。他在這兒完全依賴她。一天下午,站在房間的窗邊,看著人們在檸檬般的光線中穿過廣場,她突然說:“我愛你。我覺得好俗氣!”她注意到只有一件事他不喜歡,就是聽到有男人和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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