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拉塞爾•桑德斯
斯科特?拉塞爾?桑德斯(Scott Russell Sanders),美國自然寫作作家,散文家,1945年出生于田納西州的孟菲斯市,1967年畢業于布朗大學,在校期間學習物理和英語,后經馬歇爾獎學金資助,赴劍橋大學攻讀英語博士,并于1971年畢業,從1971年至2009年退休,一直任教于印第安納大學。
桑德斯著作頗豐,有20多部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集問世,主要作品有:《停住不動》(Staying Put,1993)、《來自中部的作品》(Writing from the Center,1995)、《追尋希望》(Hunting for Hope,1998)、《一部個人敬畏史》(A Private History of Awe,2006)和《自然保護主義者宣言》(A Conservationist Manifesto,2009)等。
桑德斯榮獲的文學獎項有:蘭南文學獎、凱尼恩評論文學獎、約翰?巴勒斯散文獎和馬克?吐溫獎等,并曾獲得普利策獎提名。桑德斯寫作清新質樸,將科學和文學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旁征博引,文中充滿了對自然的敬畏、生命的珍視和親情的關懷,讀來親切,有深刻的啟示意義。
“Stillness”h 2001 by Scott Russell Sanders; first published in Orion Magazine; reprinted by permission of the author. The Orion website: www.orionmagazine.org
穿過兩旁搖曳著林地向日葵和紫苑草的小徑,我走進一座雪松木小屋,我計劃在此安靜地坐上幾小時,來聚集散落的自我。一座小山矗立在草場和森林中間,木屋就依偎在小山之麓。小木屋有戶外陽臺,并被柵欄所圍繞,看起來如同帶山墻的船屋,泛著全麥面包的淡黃色,飄浮在大地上。我沿著小徑走時,蚱蜢噼噼啪啪地跳到路邊,蜂鳥和蝴蝶則繼續悠閑地采著花蜜。因為草籽的重量,來自南印第安納州的高草彎曲著,楓樹和美國梧桐已經開始掉落一些脆葉,小溪流入滿是石礫的溝槽。
我爬上樓梯,把涼鞋留在戶外陽臺上。木地板讓我的腳板心感到暖意。陽光的壓力讓雪松木墻板散發出一股木制品的清香。我將鑰匙插入門鎖,把門向里轉開。我在門檻處猶豫了一會兒,盯著這個我想在此恢復自我平衡的房間。我的兩位木匠朋友為我搭建了這座木屋用作工作室,他們已經把剩下的工具帶走,并將房間清理干凈。房間的空曠既吸引我,又讓我感到畏懼。松木地板尚未用過,散發著香氣,閃著清漆的光澤,如同戲劇開演前空蕩蕩的舞臺。墻壁似乎很警惕,因為它們也覆蓋著黃松木板,而那木節的樣子看起來如同眼睛在閃亮。
我克服了警惕感,走進房間,只帶了一支筆、一本記事本、背上的衣服和腦子里的嗡嗡聲。我來這兒想使嗡嗡聲平靜下來,最好能聽見除我之外的聲音。我打開窗戶,盤腿而坐,背靠著墻,面朝東方,那兒的草場隨晨曦變亮。我深吸了一口氣,再呼出去,想試著通過周日早晨在此悠閑地獨自靜坐來擺脫頹廢之感。
妻子知道我在這兒,不過只有她知道,是她催我到這來的。今天下午一點,魯思和我就將結婚三十三年了,這些年里我們的生活如此緊密、如此豐富地結合在一起,我想象不出沒有她的樣子。可是,我們都意識到我周期性的對孤獨和靜止的需要,這個需要與日俱增。
我們在自己靠近州立森林的土地上安排建造這座小木屋,它離我們城里的房子幾十英里,這樣我能有個退隱的地方。我意識到能有這個避難所實屬特權,擁有第二個屋頂是多么奢侈,許多人甚至沒有任何遮風避雨之處,我尚不知自己還能將這木屋保有多久。“不要因為內疚而損壞你的工作室。”魯思說,自從我們的婚禮之日起,她就熟知我的內疚。今天早晨她開車送我到這兒,是來給這個安靜之所舉辦落成典禮的,她在沙石路的盡頭把我丟下,吻了我,道了聲祝福,然后就去忙她的事了。今天晚上我們會和朋友齊聚,共享晚餐,來慶祝結婚周年紀念。
盡管我最終會回到房子和工作,還有一堆事務,但至少在這幾個小時里,沒人會打擾我。房間里沒有電話,沒有電視機,沒有收音機,沒有電腦,沒有電子設備,除了一只電燈和一臺吊扇。我并未打開它們,太陽已給我足夠的光亮,窗戶透來的微風使我涼爽。盡管汽車偶爾轟隆隆地駛過草場邊沿的公路,它們只是短暫地打擾了這片寧靜。除此之外,我聽到蟬和蟋蟀的顫鳴、小鳥喋喋不休的鳴叫、啄木鳥的嘟嘟聲和從頭腦經過手指落到紙上的這些文字的涓涓聲。
陽光灑過南邊的窗戶,在木地板上形成了一個明亮的菱形。即使沒有手表,通過整天跟蹤這個明亮形狀的變化,我也能夠判斷正午時刻,只要圖案變為正方形。如果我呆得足夠久,如果我專心記錄閃亮地板上光線的舞動,我就能夠描繪出日出日落,春分夏至,一年的所有輪回。但我不會這樣做,因為我想暫時擺脫時間,活在當下。我常常飄到過去和未來,受到記憶和期待的強烈吸引,以至忽略品味當下。我來到這間空房,就是要擺脫任務和截止日期,擺脫煩惱和憂愁。
在我面前的一束陽光里,塵埃顆粒慵懶地飄浮著、晃動著、彼此碰撞著。我從大一物理課上學到,這種永恒的晃動叫做布朗運動,溫度越高,粒子運動速度越快。就在同一門課上,我學到,如果你在裝著冷水的鍋里放上一只青蛙,再把鍋放在爐子上加熱,隨著溫度逐漸升高,在有意識跳出鍋以前,這個無知的可憐生物將會被煮熟。我從未拿青蛙驗證這種說法,但是我逐漸相信,同樣的版本對許多人適用,這中間也包括我。
隨著對時間和注意力的要求增多,為了應付需求,我們疲于奔命,排得滿滿的日程表,從一個地方馬不停蹄地趕往另一個地方,從一個截止日期趕赴另一個截止日期,我們把手機別上褲帶,帶上裝有各種物品的背包以及筆記本電腦,在午餐、晚餐、周末和假期里工作,全天二十四小時賺錢、花錢,忙個不停。我們許多人吃安眠藥入睡,吃興奮劑保持精神,吃鎮痛藥減緩神經疼痛。我們許多人雇用陌生人撫養孩子、給愛人買禮物、打掃房子、做飯。我們不是在節奏瘋狂時放緩速度,我們擴建高速公路、管道和電纜,我們購買工具和軟件,以確保做事更快,我們推動自己的加速器。當水煮著我們時,我們不是覺得鍋出了問題,而是擺動著胳膊和大腿防止溺水。
我決定爬出鍋來,這就是我在周日早晨來這座空木屋的原因。這間房四步寬,五步長,大約十二英尺乘以十五英尺,頂部有斜的椽子。所有表面都是木制的,提醒著此處是樹木的禮物。每面墻上都有窗戶,天花板上有兩扇天窗。向東看去,可以看見草場,有陽光照亮的一片草場。往南邊可以看見一片美國梧桐,一叢黑莓,一片秋麒麟草、豚草和小樹苗。森林從戶外陽臺的柵欄外開始向西延伸,主要是橡樹、楓樹、山胡桃樹和山毛櫸樹,一棵棵大樹隨著斜坡升高,變成幽暗的綠蔭,綿延數英里,直到被下一條公路分開。透過北邊墻上的窗戶,我看見一堆雜亂的花草,一條小徑通向魯思丟下我的沙石路。
在周日的早晨,我本可以在城里和任何宗教的教徒們一起做禮拜,從一本正經的新教圣公會教徒到圣輪派教徒,但是他們對我來說都太過吵鬧,過于關注經典和禮儀,過于想用語言表達偉大的秘密。我可以安靜地和佛教徒或者貴格教徒坐在一起,等待著真知灼見,但是一旦從沉思冥想中起身,他們也常常爭論真理,這些年來他們的爭論已經引發教派分裂和夙仇。世界明顯是一體的,我們每個人只是這個整體的一部分,因此我們關于宗教教義的爭論只能使我們遠離所追尋的真相。
盡管我不能完全放棄語言,但作為見證,這些語言跨過記事本的頁面,我確實試圖在頭腦清醒的靜謐中長久地靜坐。我睜開眼睛,因為我想通過靜止進入世界,而不是遠離它。我想記住所有呼吸著的生物,這就是為什么我選擇這草場和森林圍繞的地方作為退隱之地的原因。透過窗戶,我看到的不算荒野,但是每一片草葉,每一個蚱蜢,每一只麻雀和每一根樹枝都有野性的力量。同樣的力量也穿過我。盡管我的身體因為靜坐變得平靜,我的身體由于心臟的緩慢脈動而輕微晃動著。我的耳朵充斥著蟋蟀和蟬的脈動,宣稱著它們的欲望。我的呼吸和云彩同樣隨風而起。
在其《思想錄》中,帕斯卡評論道:“所有人都焦躁地無休止地運動著,沒有什么像我們這樣運動。那些停下來的人,如同固定點一樣,會感到別人的匆忙。”其他人可以自己決定他們的生活是否失去控制。我的瘋狂忙碌只關乎我自己。但是通過靜坐不動,我能調節我日常的瘋狂舉動。
在習以為常的那些日子里,我的每個清醒時刻幾乎都在工作。即便是在難得的暫停——刮胡子、洗淋浴、等茶壺水燒開、騎自行車往返辦公室——我發現自己也在編寫日程,安排任務。我在從一個約會趕往下一個約會的過程中閱讀,在汽車的寫字夾板上匆忙記下筆記,拖著一只裝滿各種物品的行李箱行走各地。晚上,當我精疲力竭地躺下,睡眠像是一輪苦工的暫停。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吞服任何緩解精神疲憊的藥片。我抵制那些旨在加快生活速度的銷售賣點。我既不帶尋呼機、手機,也不帶掌上通,我感到已經和別人的需求過多聯系在一起。不過,只要我醒著,我就覺得要趕著完成事情,以彌補流逝的時間。
我為什么要保持如此瘋狂的節奏?不是為了攫取更多金錢,因為妻子和我可以靠我們收入的一半很好地生活。不是為了贏取名聲,因為我認識到我的生命如此渺小短暫。不是為了確保幸福,因為我知道幸福只在我放慢節奏時來到我身邊。也不是為了迎合老板的需求,因為我就是自己的老板。那么為什么要無休止地辛勞呢?或許是我還在試著滿足小時候感到的、父母那難以滿足的需求。也許我還在試著撫平父親酗酒的痛苦,即便他已經去世很久了,我掙扎著從母親為他酗酒的悲傷和憤怒中緩解出來。或者,也許我在試著安撫小時候學到的新教上帝,那個嚴厲的法官,他注視著我們的每個時刻,記錄著我們如何使用日子,我試著將這個上帝從腦中清除出去,但他卻總在我腦海深處浮現出來。或者,也許和任何看不清每個方向的損害和傷痛的人一樣,我只是在試著防止受到良心的侵蝕。
我躲過戰爭的浩劫、流放的苦楚、饑餓的折磨。就目前所知,我健康無恙。沒人對我懷有惡意和鄙視。在這個歷經劫難的星球上,我過著難得的幸福生活。但是大多數時間里,我又感到自己的生活被那些我無力應對的要求弄得支離破碎。從家人和朋友的小圈子,到我的學生、鄰里和社區,國內的和國外的,地球上所有身處險境的人們,這些都遠遠超出了我的思想和同情心的所及范圍。
我不能把這個困境當作自己獨有的,但是我看到許多人陷入無休止的追逐利益、狂熱奮斗和精疲力竭的怪圈中。無論良心的來源是什么——父母,上帝,莊嚴的經書,熱心的朋友,生物學的指示——它都適用于較小的空間,而不是我們居住的廣闊地球。小到一個部落或幾百人的社區,良心會提示我們用平衡和健康的方式為他人服務。但是,當電視機、報紙和互聯網給我們帶來成千上萬的困苦;當我們處處面對痛苦的面孔——良心或變得麻木,或以一種失敗感懲罰我們。
我常常半夜難寐,回想著那些我無法滿足而使之失望的人的名字。我說這些,不是想讓自己顯得慷慨。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感到愛莫能助,而不是道德至上。事實是,我已經害怕這些人對我提出的要求,因為他們的人數無情地增長。我希望愛我的鄰居,但是鄰里變得寬泛,鄰居變得越來越多,我的愛已經到了臨界點。我試著躲開,遠離這些需要的聲音。因此我把這個木屋當作躲避之所。
盤腿坐著,眼睛看著這充滿陽光的房間,我起伏的呼吸就如同溫和大海起伏的波浪,一系列把我和世界聯系起來的義務立刻開始消退了。想到大海,我就想起一年前和我的兒子、他的未婚妻以及一位阿拉斯加朋友在冰河灣上劃皮船。有些日子海水洶涌,我們幾乎劃不動,特別是迎著風的時候。其他日子里海水平靜光亮得如同這間房子的松木地板,我們輕松地劃過水面。我的呼吸好像那輕松的劃水一樣毫不費力。
我記得水獺怎樣仰面浮在海藻床上,海豹搖擺著游到靠近皮筏子的水面,用黑色的眼睛盯著我們,座頭鯨打著鼻息,從呼吸孔噴出水柱,我記得在它們潛水一會兒以后,海水就隱去了它們的路徑。即便是暴風雨擾亂了大海,只消風一停,天空放晴,也不復留下任何痕跡。漸漸地,我學會了在沉靜大海的安寧中順暢地呼吸。每天晚上,我們在海岸宿營,與熊為鄰,在浮木篝火上燒烤新鮮的三文魚,在星光下和所愛的人促膝談心。在冰河灣一周平靜的日子里,我感到和海水一樣安寧。
我的朋友在鄰近朱諾市的小島上有一所房子,房子很簡單,不比我的小木屋大。在房里蒸過桑拿,在小溪里洗過澡后,我們便從阿拉斯加踏上了回家之路。朋友是用從冰河灣海岸打撈來的木材造的小屋和家具。我們吃花園和地窖里的食物,喝蓄水池里的水,在面朝濕淋淋的毒芹和云杉樹林的廁所里方便。他的地方在精神上如此靠近荒野,讓我剛剛得到的安寧得以保持下去。
我們告別朋友,乘一架單引擎飛機在雨中前往朱諾。在小機場我已然感受到了噪音的猛烈攻勢:電視里的胡言亂語,機器的混亂聲,成群結隊的煩躁旅行者。我們要從朱諾飛往西雅圖,那兒的人群、喧鬧、堅硬的地面、擁擠的購物車、嗡嗡的傳送帶看起來如同噩夢里的舞臺道具一般。半夜,我們在拉斯維加斯機場中途停留,轉機時間需要兩小時,于是我們離開飛機,進入城市的騷動中:咕噥的擴音喇叭、嘮叨的醉酒者、咔嚓的投幣自動售貨機和嘯叫的警報聲。我感到返回到了混亂之中。我想不通這半夜的精神錯亂和冰河灣的寧靜竟然同屬一個星球。這兒的狂亂是我前所未見的,我絕對確信它是一條通往瘋狂的路。
但是回到家后,我的生活又有何不同?排得滿滿的日歷、裝滿日常物品的背包、擠滿責任的頭腦,會少了些瘋狂?我所追求的賭注是什么?和我在荒野中體會到的寧靜相比,我的日常生活似乎狂熱而疲憊,就如同賭場上的精神錯亂一樣。拉斯維加斯和冰河灣的兩幅孿生圖景自此印在我腦海里,如同力場的對立兩極。
隨著木板在陽光下膨脹,小屋吱嘎作響,如同動物伸展著軀干醒來。今晚,日落后,隨著木板冷卻,雪松和松樹的接縫還將吱嘎作響。蜂鳥從一朵花飛向另一朵花,直到寒冷讓它們飛往南方越冬。蟋蟀繼續夜以繼日地歌唱,直到第一場霜凍降臨,然后它們和歌聲一起潛入地下。即便是在寒冬,在堅如生鐵的凍土底下,心臟還會在洞穴里跳動,小溪還會在冰層下流淌。自然界中沒有絕對的靜止。在連接這屋子的釘子內,電子旋轉著。甚至在死者身上也會產生一層腐爛的霉菌物質。
當我在記事本上寫著這些話,我得承認我日常生活瘋狂節奏的深層來源。我懷疑我在阻擋死亡。如果我不停止工作,也許死亡會以為我是個好家伙,有用而且勤勉,十分有價值,不可以死去。如果我只要醒著就為別人服務,也許死亡會饒過我所愛的人。如果我寫書、講課、演講、捐錢、游說政客、上街游行,也許死亡會饒過受到我們威脅的數以百萬計的物種。
當我在鄉下長大時,一個鄰居男孩警告我,絕對不要在曠野處長時間躺著不動,因為禿鷹會在頭頂盤旋,伺機吃掉我。特別是如果你躺下,他告訴我,要保持隨時動動,這樣它們就知道你還活著。從此以后,除了極少的一段安靜,我就保持隨時動動。
在今早來這兒的路上,魯思和我看見一只禿鷹,它正從平躺在公路上的負鼠身上撕裂鮮紅的肉條。聽到我們的引擎聲后,禿鷹一邊弓著背,保護自己的食物,一邊將喙深入血肉又撕了一塊。看到這些,我并未感到惡心,因為禿鷹是在做必要的工作,遵守著和重力一樣無罪而簡單的食欲。這只笨拙的黑色大鳥有著光禿禿的血紅色頭頂,它本身不是死亡,只是死亡的看門人。倘若沒有從細菌到狼在內的一切盡職盡責的食肉動物,我們的星球就會堆滿層層的尸體。與此恰恰相反,生者分解死者,在廢墟中誕生出新的生命。
在過去的幾年里,魯思和我看著阿爾茨海默氏病(即老年癡呆癥)使她的母親消瘦得像一片薄薄的蘆葦葉,并最終斷裂。月復一月,我們每一位在世的雙親失去某項身體和精神的功能——一些視力和聽力、對手指的控制、腿部的力量、記憶的精確、熟悉事物的名字。魯思和我為這些功能的減退感到難過,甚至知道當我們活得足夠長,我們這一時刻也終究要到來。年齡奪去我們的權力和財產。但是,給自己一間空屋子,也許像僧侶睡在棺材里一樣,我只是在準備面對一場無法選擇的空虛。
一只蜘蛛從椽子上吊了一根絲降下來,離我伸展開的腳只有幾英寸。它只是一個小生命,不過一粒米大小,身體如同一個亮紅點,腿如此之細,幾乎難以發現。即使這個小生物體內——甚至在比這還小的生物內,我透過顯微鏡所知——也有饑餓和目的的空間。蜘蛛爬過地板,在木板的縫隙處放緩速度。這個靠著松木的紅色米粒,身體像灼熱的煤一樣發出亮光。它爬過一只瓢蟲的尸體,停下來檢查一只死去的黃蜂,最終緩慢爬進昏暗的墻角,開始結蜘蛛網。
蜘蛛在周日并不休息,窗外漆樹枝上唱歌的鳥兒也不休息,草叢里的蟋蟀也不會停止唱它們的情歌。它們只要有氣息,就追求著自己的激情。它們不需要接受提醒來限制自己,因為自然很快就用霜凍、干旱或是其他災難限制它們的欲望。在所有的野生動物中,看來只有我們人類要學習如何限制自己的欲望。只有我們需要接受提醒,我們在這片應許之地的租期會限制我們。
蜘蛛的勤勉讓我意識到我腿的僵硬。我在這兒坐多久了?兩小時?三小時?不論何時完成她的事情,魯思都會回來接我。我站起來,舒展身體。光亮的地板如此平滑,吸引著我的腳。我突然想知道神圣的安息日是否允許跳舞,不管怎樣,我還是跳了起來,用一種緩慢而笨拙的腳步,像只熊一樣。我的腳拖著地板,發出掃帚掃地的輕聲。因為附近沒人聽我唱得有多糟,我繼而唱了起來。這是首情歌,今晚當我們慶祝結婚周年紀念時,我將為魯思再唱一遍。聽到我的歌聲,圍繞著小屋的蟋蟀、蟬和鳥兒停止了合唱,但是才不一會兒,它們又繼續唱起來,欲望使然,我們一起唱著各自的戀曲。
過了一會,跳舞使我渾身是汗。我躺在地板上,窗戶吹來的一陣清風使我涼爽。房間如同一個避風港。以后我會在這里放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盞臺燈和一只打坐墊,但是現在,我喜歡讓它空蕩蕩的。天花板上兩扇天窗開啟了兩片長方形的藍天。云彩飄過天窗,云卷云舒,如同河流匯集處的泡沫。每隔幾秒,家燕盤旋而過,存在了一會又消失,好似思緒一般。突然,兩只紅尾老鷹從那帶有邊框的一小片天空掠過。我一躍而起,推開門,疾步來到戶外陽臺上,看它們飛過樹梢的盡頭。
就這樣,還沒有計劃要離開我的隱居之處,我就被一對鳥兒吸引著走到屋外。站在空地上,我意識到我餓了,我渴了,我渴望伴侶。我想見魯思,我三十三年的新娘。今晚,華燈初上時,我想和她一起走過臨近的街區。我想握住我的孩子,追趕上他們的生活。我想和朋友分享食物。我想和學生坐在一起,討論古老的問題。我想在農貿市場穿過擁擠的人群,用手觸摸甜瓜、蘋果和南瓜。我想做好事——不是每個清醒的時刻,不是每一件值得做的事,但是做足夠的工作能給少數人的生命減輕些痛苦,帶來些希望,釋放些美麗。我想帶回日常生活的一種靜謐感,組成生命的形狀,化為碎片,然后再聚集起來。
我在陽光中等待著,聽著柏油馬路上汽車駛近小屋的隆隆聲,因為其間的一輛汽車上會坐著魯思,和今天早晨留下來的那個人相比,她將會發現一個更安詳、更快樂、更感恩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