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瑩瑩
金秋時節,我告別學習生活了8年的日本回到祖國,在北京開始了新的追求。回首漫漫求學路,除卻我的母校神戶大學,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的“森班”和“石川班”可以說是我學習生活的另一個值得懷念的陣地了。
“森班”和“石川班”是大家對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中國近代史方面兩個共同研究班的親切稱呼,因分別由森時彥和石川禎浩兩位老師主持而得名。正式的名稱為各自共同研究的主題,比如說,現在的森班為“長江流域社會的歷史景觀”共同研究班,石川班為“中國社會主義文化研究”共同研究班。
所謂“共同研究”是區別于“個人研究”(獨立研究)而言的,它是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的一項有特色的學術活動。早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在該所的前身——東方文化研究所和舊人文科學研究所分立時代——就已經開始了。1949年1月,東方文化研究所、舊人文科學研究所,與1934年成立的西洋文化研究所三個研究機構合并成為新的人文科學研究所,旨在以人文科學的視角綜合研究世界文化。目前,該所設立人文學研究部和東方學研究部兩個部門,中國近代史研究隸屬于東方學部。為了避免學術過于專業化、細分化,研究所把參加共同研究規定為所內教職人員個人獨立研究之外所必須承擔的義務。
森班和石川班屬于東方學研究部的活動,目前在該部還有其他13個共同研究班。盡管“共同研究班”的學術交流模式歷史悠久,但是在國內關于它的介紹并不多。10年前茅海建教授的《京都大學的“共同研究”》(《讀書》1999年第 12期)是第一篇,記錄了他第一次接觸“共同研究班”時的好奇以及所受到的震撼,更發出感慨:“若在北京有一個諸如此類的‘共同研究’班,能存在多久?”兩年前,曾多次組織、主持過研究班工作的京都大學狹間直樹教授在北京大學等學術機構詳細介紹了“共同研究班”的起源、發展以及這些年取得的成就(演講內容后整理成《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共同研究班:以中國近代史為例》一文,發表在《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2期)。2009年初,在美國任教的王笛教授有感于中外學術研究過程的差異,向國內學術界的朋友呼吁:“學術必須交流”(中華讀書報2009年3月11日第10版),也特別提及并推重日本的共同研究班。聯系到這些情況,我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那么幸運,能夠有4年的時間去親身經歷那里的一切。我想把自己的經歷和感受寫下來,既是對留學生涯的紀念,也可能會對國內學術界采借“他山之石”以創造適合我們自己的學術交流模式有所助益。
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有本館和分館兩處。本館在京都大學本部校區內,是近年新蓋的一處。其內部設施齊全,一樓主要為行政人員辦公所用,門口設置有沙發、桌子,邊上放著當日各類報紙可供每天進進出出的人閱讀;二樓以上各層分布著教職人員的獨立研究室和應共同研究需要而設置的大大小小為數不少的共同研究室。石川班大多就是在這個建筑物里進行的。中國近代史方面的老師,研究室大多集中在四樓,幾乎每天都可以在那里看到他們辛勤工作的身影。兩年前四樓設置了“現代中國研究中心”,在那里不僅有各種各樣中國近現代歷史的工具書,還有許多近代歷史上發行過的報紙(包括縮微版和紙本的),雖不致樣樣齊全,但是重要的都有了,開架閱讀非常方便(但不能自行帶出研究所)。房間內設有兩臺電腦,一為中文系統一為日文系統,上面裝有各種電子資源的鏈接,可以自由打印、復印或者進行資料的保存,為班員們查詢、搜集資料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另外,班員們享有別人沒有的“特權”,能夠自由出入,可根據自己的時間安排隨時去中心查閱,周六周日可,通宵工作也可。現在,那里已經成為班員們個人利用與日常聚集的空間。研究所分館位于與本館一街之隔的北白川,那里一樓的大會議室是森班活動的地方。建筑物本身據說是用庚子賠款的部分資金蓋起來的,歷史頗為悠久。不同于本館建筑的現代感和日本普通建筑的和式風情,分館外觀上有著類似于近代歐洲城堡的尖尖樓頂,屋頂也是高高的,煞是威嚴。

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分館
我是2005年考入神戶大學博士課程之后開始參加共同研究班的。當時在導師森紀子教授的介紹下先是加入了“20世紀中國社會體系”共同研究班(由森時彥先生主持,該班在2008年結束,其成果已經以論文集的形式出版發行)。一年以后即2006年,石川禎浩先生主持的“中國社會主義文化研究”開班,出于對該題目的興趣我亦報名參加。于是在四年多的時間里,我有機會參加了由森時彥、石川禎浩兩位老師主持的三個不同主題的共同研究班,總計有一百多場報告會。各個研究班的活動為隔周一次,都是在周五下午兩點至五點進行,這樣一來,自2006年起每周五就成為我固定去京都的日子。
在共同研究班的討論過程中,我獲益良多。甚至可以說,自己博士論文的成形,與參加研究班聽取了不同學者的研究過程、研究方法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這么說,并非夸大其辭,這是由共同研究班的活動方式決定的。那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即每一位班員在每屆主題研究結束之前要在研究班討論會上至少做一次學術報告。這個報告可以是未完成稿,甚至可以是一份幾頁紙的提綱,但是基本的思路以及作為論據的史料介紹一定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讓聽者能夠了解報告人的意圖以及研究進行的思考過程。這一點很重要。記得費孝通先生曾經講過,“一般學者是不會愿把思考過程,尤其是思考而未得成果的摸索經過,寫下來給人看的。”而對于年輕學者來說,從書本上很難學到怎樣搞學術,這有點像一個藝術家,只看他們的成品,不是內行看不出他們的絕招,做學術工作,也得像做學徒一樣,從老師傅的實踐中去學會他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訣竅。這樣看來,研究班的活動形式正是費老這個心得體會的具體實踐,把做學問的過程中需要注意的問題以及解決問題的關鍵環節通過共同研究班這個平臺暴露給大家。對于青年學者尤其是像我這樣的在讀博士生來說,還有什么樣的課程能如此這般更直接、更全面多樣地體驗教與學之間的互動呢?

現代中國研究中心
作為在讀博士生和研究班成員,我也曾經將自己博士論文的部分章節拿出來在班上報告、討論。每次預先擬定好題目,在學期末向班長也就是研究班的主持人申請,然后由班長根據題目聯系評論人。稿件在報告兩個星期前通過電子郵件發給各位成員,以保證有足夠的時間供大家閱讀。鑒于參加人員的高水準,每一次報告前的準備都讓人異常緊張。不止一位前輩告訴過我,在研究班做報告最能鍛煉人的膽量,也最需要耐心、細致的推敲。這一點我感同身受。直到現在我還清晰地記得我第一次報告《近代青島新聞史に關する初步的研究1897-1938》(近代青島新聞史初探1897-1938)時的情形。那時候進入博士課程時間還不長,對于選定的青島新聞史這樣一個還未曾有人涉獵過的研究領域,在資料搜集、研究取向以及對問題的駕馭方面,我都還處于摸索、甚至有些迷茫的階段。我只是大致地按照時間順序,將青島新聞史的發展過程作了一番梳理并總結了各個階段的發展特點。現在看來,當時的這篇報告做得非常粗糙,時代背景、各個階段的輿論政策、報業經營的具體情況都存在資料不充分、分析不深入的毛病,而且,當時我不熟悉日本史,對日占時期軍官職務作出了錯誤判斷,令人汗顏。記得當時的評論人是京都大學的江田憲治老師,我很感激他能夠耐心地看完并盡力地去理解我當時還不十分通順的日語文稿,逐個指出問題所在并提出建議。語言犀利,建議具體,卻毫無簡單否定之感,他的評論給了我極大的信心。
對于年輕學者來說,參與共同研究班還會從討論中掌握做論文的要領,了解研究過程中易犯的錯誤。依然以我個人的體會為例。起初我曾疏于對一些珍貴材料做收藏信息的整理、介紹,也沒有意識到這樣不妥。記得博士二年級的時候我開始著手青島第一份中文報紙《膠州報》的研究。關于這份報紙知道的人很少,記載也極有限,是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在青島檔案館發現的。在研究班上作報告時,雖然我對該報紙的內容、發行情況等介紹得很清楚,但是卻沒有在注釋中標出該報的收藏信息。這次是擔當評論的石川禎浩老師向我嚴肅指出的。他說這種基礎信息的整理非常重要,會讓后來研究的人少走彎路。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什么叫資源的共享,才在日后慢慢了解到這是學術進步的基礎。現在,我在做學問的過程中會時刻注意資料信息的標注與介紹,提醒自己為讀者提供查找材料的方便。
經常有人問這樣一個問題:每個研究人員的日常工作任務很重,在中國能夠堅持兩年以上的學術交流活動即不多見,為什么京都大學的研究班能夠持續幾十年?為此我曾經詢問過多位名師,他們大多說不出所以然而最終答曰:“習慣。”就我個人的體會而言,這應該有兩個原因。一是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的傳統與管理體制。這一點狹間直樹教授所撰文稿也已經詳細介紹過了。該所很早就開展了名曰“會讀”的共同研究,歷史悠久。現在,組織、參與共同研究,個人研究與共同研究并重,已經成為該所對所有在職研究人員的制度性要求,這為共同研究班的存在與維持幾十年不變的高水準提供了保障。二是日本學者對“學會”交流的特殊情結。在日本,似乎每一位學者包括在讀博士生、研究生都會根據自己的興趣或者專業領域參加至少一個以上的學會,有的屬于全國性的,比如“現代中國研究會”;有的屬于地方性的,比如在神戶的“華僑華人研究會”、“孫文研究會”等,有的屬于學校,數量非常多。學會活動對于每一位研究者來說已經成為日常學術工作的一部分,是可以寫進簡歷中的內容。我記得一位教授曾經在課堂上說過這樣一句話,大致意思是說,“在研究過程中,沒有經過在學會上的發表怎么能夠做出真正的學術?”一語道破了學會活動在日本學者心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京都大學人文研究所的這個共同研究班,并不等同于普通意義上的學會概念,但是很難否認這是多年來八方學人在日常繁忙生活中依然不畏遠途前來參加共同研究的原因。

石川班“中國社會主義文化研究”在討論過程中
我回國已經三個多月了。前不久我收到了研究所寄來的《20世紀中國社會體系》研究論文集——過去一屆森班的研究報告。厚厚的一大本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它凝結著每一位學者討論、交流的汗水。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在共同研究班的千錘百煉下,我的一篇論文被選入其中,和其他老師的大作一起面世。在文章結束之際,也借此一隅感謝研究班,感謝研究班的每一位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