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仁
《人與衣:張愛玲〈傳奇〉的服飾描寫研究》,鄧如冰著,即將出版
秦兆陽上世紀50年代中期發表過一篇文學論文,題目叫《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當時我讀了頗受感動,至今認為是在那時讀到的一篇很好的文學論文,現在我將它的副標題移用于女性文學研究上。
一個文化領域的興起,都是在與舊有的文化傳統對立的意義上被自覺提倡的。女性文學也是在與男性文學對立的意義上發展起來的。這幾乎是人類文化發展的一個帶有規律性的文化現象。但當一個新的文化領域已經建立起來,它與固有文化傳統直接對立的意義就基本消失了,至少是淡化了。我認為,中國的女性文學研究也面臨著這樣一個研究路向的變化問題。女性文學以及女性文學研究的生成與發展,是與反叛固有的男性文化傳統有直接關聯的。女性進入社會,成為人類社會主體的一部分,是在歐洲資產階級革命之后。那時的女性文學,還沒有較為清醒的獨立意識,是作為以男性文學為主體的文學整體的一個組成成分意識自己的,其基本的形態與李清照之與宋代文學有相似之處。女權主義文學理論,是在世界女性文學已經有了較大程度的發展之后于上世紀下葉在世界范圍內興盛起來的。在這時,它才有了自己獨立的理論形態,是將世界女性文學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的,它以反抗男權文化的統治為指歸,以張揚女性的社會權利為旗幟,標志著女性文學已經從男權文化的籠罩下獨立出來。這種理論在“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傳入中國大陸,刺激了中國大陸女性文學、特別是女性文學研究的成長和發展。我主觀認為,在中國大陸新時期的文學研究中,具有轉折意義的是兩大研究領域,其一是比較文學研究,其二就是女性文學研究。
當西方女權主義理論傳入中國的時候,正是“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一個短暫的中國文藝復興的時期,在那時走進中國大陸文化領域的是“文化大革命”之前畢業的大學生和“文化大革命”后回到城市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從總體上屬于一個弱勢群體。可以說,西方女權主義文學理論傳入中國后,并沒有遇到中國大陸男性文化的正面狙擊,很快就在中國大陸扎下根來,并有了一個不大但也不是微不足道的女性文學的創作隊伍和女性文學的研究隊伍。
中國大陸的女性主義文學研究,同新時期的比較文學研究一樣,具有后發性,是在西方同樣一種文學研究形態得到較長期的發展之后發展起來的,并且直接借鑒了西方較為成熟的理論與方法。這樣的研究領域,一般在開始之后就具有更為猛烈的發展勢頭,但在得到最初的發展之后也常常沾滯于固有理論的本質主義規定而走上自我異化的道路。我認為,在女權主義文化理論和女性主義文學研究的合法性已經得到了現實社會的口頭承認并擁有了自己存在和發展的有限文化空間的條件下,將其理性的本質主義規定放到一個更寬廣的社會歷史背景上給以更加具體細致的分析和了解,是中國大陸女性主義文學研究防止自身異化的根本途徑。
一、盡管女權主義文化理論與女性主義文學理論提出的只是女性的權力與女性的文學的問題,但其最終的指向目標卻是一種新的人類文化觀。只要從這種整體的人類文化觀的角度出發,我們就會知道,女權主義文化理論在其整體的意義上是超于男女兩性的簡單對立的,它既不等同于自然主義的男性觀和在以男性權力為中心的社會歷史上形成的男權文化觀,也不等同于自然主義的女性觀和在以女權為中心的意識中建立起來的女權文化觀,而是一種在過往人類文化史上一直處于缺位狀態的“第三性”觀。這是它的社會性,也是它的超越性,試想,假若沒有這種超越性,假若它僅僅局限于為女性自身爭取絕對的社會權力和文化權力,它又以什么樣的力量獲得包括男性在內的整個人類社會的同情、理解和支持呢?
二、盡管女權主義文化理論和女性主義文學理論不遺余力地攻擊迄今為止的人類文化歷史的男權主義性質,但在其根本的意義上它們仍然是建設性的,而不是破壞性的。它們的全部努力都在于通過自身的生成與發展而改變人類文化發展的固有方向,而不是為了否定過往人類文化歷史的存在價值和意義。有它們自身的生成與發展,它們就有改變人類文化固有發展方向的功能和意義;沒有它們自身的生成與發展,即使它們批倒了過往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文化和文學,它們仍然無法實現自身的追求目標,因而也是毫無價值和意義的。
三、盡管以男性權力為中心的文化對女性的權力是漠視的、排斥的,但這種文化卻并不是建立在全體人類的全部愿望和要求的基礎之上的,甚至也不是建立在全部男性社會成員的全部愿望和要求的基礎之上的。在這里,也就有了對人類社會歷史和人類文化歷史進行分析性考察的可能。在這里,人們必須有一個根本的意識,即越是接近依靠國家權力和國家意識形態維系的集體生活的領域,其男權主義的性質就越加濃厚,而越是靠近不需要國家權力和國家意識形態維系的私人化的生活空間,其男權主義的性質則越加薄弱。這使我們沒有權利將女權主義文化理論和女性主義文學理論對過往人類文化男權主義性質的判斷帶入任何一個男人或女人的私人化生活空間之中去。在《牛郎織女》的故事中,牛郎不是一個男權主義者,織女也不是一個女權主義者,因為他們不是依照國家權力和國家意識形態的力量結合在一起的。
四、談到文學問題,我們必須首先對文學的特質有一個基本的了解和判斷。首先,在過往的人類文化中,只有文學是更加逼近個體人內心獨立愿望和要求的人類文化成果,只有文學是更加遠離政治的權力和經濟的權力而更加逼近私人化生活空間的文體形式。試想,如果運用女性主義文學理論打倒的都是那些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文學作品,而重新捧起來的卻是人類歷史上那些趨時媚俗的低劣作品,女性主義文學理論對于文學研究的價值和意義又何在呢?其次,在文學創作中,對文學家的一個重要要求就是要具有更加強大的對象化能力。也就是說,文學家不僅要善于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觀察、了解、感受外部的世界,也要善于站在對象的立場上觀察、了解、感受到自己。正是這種對象化的能力,使那些人類歷史上偉大的文學家,盡管自身是男性,但在對女性心理的感受和了解上,也是超于當時的多數人的,其中也包括那個時期的多數女性。曹雪芹的《紅樓夢》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
在這里,我談一下魯迅。
魯迅是個男性作家,女權主義文化理論與女性主義文學理論都將迄今為止的人類文化和文學視為以男性權力為中心的文化與文學,我們用這樣的標準研究魯迅作品,并在魯迅作品中發現了諸多男權主義的特征,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但是我們必須看到,當女權主義文化理論和女性主義文學理論對迄今為止的人類文化做出了整體性否定的同時,魯迅也對中國固有的文化傳統做出了自己的否定,他所否定的根據何在呢?
于是大小無數的人肉的筵宴,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人和小兒。(魯迅:《墳·燈下漫筆》,《魯迅全集》第 1卷,P 217,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
這種對過往文化的整體否定形式反映的正是一種文化重建的愿望和要求。我們可以看到,魯迅這種文化重建的愿望和要求實際是與西方女權主義文化理論基本相同的,并且魯迅也特別提出了女性的社會地位問題,亦即女性權力問題。
關于《傷逝》這篇小說,很多人認為,魯迅之所以將男性涓生作為一個敘述者,起到的是將女性子君擋在了身后的作用,反映了魯迅作為一個男性作家的男權意識。我認為,分析一篇小說,必須從自己的藝術感受和思想感受出發,不能僅從表面的形式特征出發。實際上,涓生在《傷逝》中,被魯迅所用的是眼睛和心靈。這雙眼睛看到的更是子君,而不是自己;這個心靈是一個懺悔者的心靈,而不是一個男性霸權主義的心靈,不是將所有的錯誤歸于別人、而將所有的功勞歸于自己的那種蠻悍、不講理的心靈,他有反思自我的能力。所有這一切,都將子君這個女性的悲劇命運突出出來,只要聯想到在《傷逝》之前已經發表過的《娜拉走后怎樣》,我們就會知道,魯迅這篇小說的第一主人公恰恰是子君,而不是涓生。在小說里,涓生這個想象中的人物,起到的其實是魯迅的替身的作用,通過涓生這個人物,將魯迅送到一個向往新生活,向往新思想的女性子君的身邊,并在想象中經歷了一段愛情——婚姻——離散的生活。在這里,他對這樣一個女性及其命運有了徹心徹肺的感受和了解,對自己善惡交織的內在心靈也有了清醒的意識和體驗。這恰恰是一個男性作者克服自身的局限性,通過想象而使自己具有進入女性心靈的對象化的努力。當然,即使像魯迅這樣的男性作家,也無法代替女性自身的創作,更不屬于女性主義文學的范疇,但必須看到,這樣的男性作家的作品,至少可以為男性讀者感受、理解和接受女權主義文化和女性主義文學疏通了道路。女性文學研究者沒有必要將這樣的文學推到自己的對立面去。魯迅一生不僅推出了自己的作品,還推出了像蕭紅這樣的女性作家,魯迅不是女性文學的敵人,而是女性文學的同道和戰友。
五、女權主義文化理論和女性主義文學理論不僅具有反思男性文化的作用和意義,更有反思自身并在反思自身過程中求取成長與發展的意義和內涵。對于女權主義文化和女性主義文學,后者比前者更加重要。絕不能認為,任何一個女性天然地就是一個女性主義者,任何一個女性的思想觀念天然地就屬于女性主義的文化觀念。不斷地尋找通向女權主義文化和女性主義文學的道路,并在這種道路上做出符合自己心愿的堅持不懈的努力,才是發展女權主義文化和女性主義文學的有效途徑。
綜合這五點,我認為,盡管女權主義文化理論和女性主義文學理論都建立在與過往人類文化的整體對立之上,都將過往人類文化視為以男權為中心的文化,但在具體的文學研究中,卻不能僅僅將這種本質主義的規定直接用于對象,因為在這種本質主義的規定中是有十分復雜的內容和無限生發的新的內涵的。
上世紀80年代,是中國大陸文學研究重生的年代,那時的文學研究雖然幼稚,但卻富有生氣。1987年,上海錢虹編了一本《盧隱集外集》,讓我寫篇序言,我寫了《談女性文學》。其實,那時我還不知道西方有一種女權主義文化理論和女性主義文學理論,只是就印象談印象而已。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國的女性文學研究迅速發展起來,對西方女權主義文化理論和女性主義文學理論也多有翻譯和介紹。我認為,即使從魯迅文藝思想出發,我們對西方女權主義文化理論和女性主義文學理論也是能夠接受的。在中國歷史上,中國女性一直被排斥在中國社會及其社會文化之外,這是一個事實,不是西方女權主義者杜撰出來的。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我們在觀念上已經承認男女兩性的平等權利,但決定整個中國社會命運的,仍然是在男性與男性之間進行的激烈的軍事的、政治的、經濟的斗爭,文化的斗爭一直圍繞著這種軍事的、政治的、經濟的斗爭進行,在其內部運行的不能不是男性的權力原則。社會教育的發展,女性受教育的權利得到了基本的保障,女性大量進入中國社會,但她們在固有的文化傳統中卻找不到僅僅屬于自己的語言和文化,西方女權主義文化理論和女性主義文學理論之得到中國女性的重視,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但是,在西方,女權主義文化理論和女性主義文學理論原本是結合在一起的,從事女性主義文學寫作的大都是女權主義者,女權主義者也大都重視女性主義文學的寫作,這就使西方的女性主義文學和女性主義文學研究在開始階段始終有一種方向感。我認為,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女性文學研究者也大都是有這種方向感的。但到了21世紀,中國的女性文學研究繁榮起來,但也與女權主義文化理論脫了鉤,對于中國女性整體社會命運的關注變得極為淡漠,女性主義文學研究卻成了一個更廣大的文學空間,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研究便越來越走向了自我異化的道路。實際上,只要我們關注中國女性整體的社會命運和文化處境,甚至連我這個男性社會成員也是感到觸目驚心的。從70年代末開始的大量拐賣婦女的事件,流行至今的溺嬰事件,城市底層青年婦女和進城農村青年女性的性工具化,對女性的家庭暴力,在就業過程中普遍存在的女性歧視,都是一些有目共睹的事實,但我們的女性文學研究卻越來越走向上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上世紀30年代最有成就的女性作家都集中在左翼)、“五四”新文學(中國的女性文學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走上歷史舞臺的)、特別是魯迅(魯迅把一個女性——女媧塑造為中華民族的創世神)。在所有這些方面,中國的女性文學研究都與中國的文化保守主義走到了一起。我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一個女性研究者如何逐漸走向作為一個女性的自己、走向一個中國女性對中國文學的感受和體驗中來。這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不是一個僅僅依靠對西方女權主義文化理論和女性主義文學理論就可以解決的問題,而是一個具體的研究實踐的問題。
進入21世紀之后,我的博士研究生中女性逐漸多了起來,她們中的很多人愿意選擇一個女性文學研究的題目,但我這個男教師即使能夠感覺到女性文學研究中一些問題,其切入點仍然常常停留在男性的視野之中,其思考方式也是男性更加擅長的政治、經濟、社會的直入方式。鄧如冰是我2003年入學的博士研究生,選題的時候,提出了這部書的題目。當時我著實一愣,好像眼前突然亮了起來:女性主義文學,不就是由女性創作出來的任何男性也不可能創作出來的文學嗎?女性文學研究不就是女性研究者所進行的任何男性都不可能做出的研究嗎?在發展至今的人類文明中,不論社會發生什么變化,女重衣,男重食,不是一個亙古未變的事實嗎?女性對衣服的直感感受和心靈體驗、男性對食物的直感感受與心靈體驗不都是很難被異性所代替的嗎?盡管我這個男性教師很難斷定從這個入口進入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將會發現出什么具體的東西來,但這個題目是一個真正的女性文學的研究題目則是毫無疑義的。所以,我肯定了鄧如冰的這個選題。現在出版的這部著作,就是她在博士學位論文的基礎上進一步修改潤色而成的。
我認為,這個論題,是有繼續做下去的必要的。在當前,文學研究者的隊伍不斷擴大,像我們這一代那種蜻蜓點水式的研究已經不適應當前文學研究的現狀,要有專家式的學者,在整體了解的背景上專注于一個角度的研究,并將這一個角度的研究推向整體,推向深入,推入到自己的審美感覺和精神感受之中去,從而達到前無古人、后有來者的高度,并為整個文學研究做出一個女性研究者才能做出的獨立的貢獻。張愛玲小說的服飾描寫值得研究,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包括男性作家)的衣飾描寫也需要研究。我相信,只要深入研究下去,從任何一個真正女性的角度都是可以將女性主義文學研究推向新的高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