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曉沛
1973年,周曉沛進入外交部中蘇邊界談判代表團。有著 “馬拉松式談判”之稱的中蘇邊界談判,成為周曉沛外交生涯的起點,從那時起到1991年蘇聯解體,周曉沛見證了中蘇外交破鏡重圓的一幕幕。
中蘇 (中俄)邊界談判,談了斷,斷了談,斷斷續續,先后歷經40個年頭,算得上是一場名副其實的馬拉松式談判。
兩國邊界談判總共舉行過3次:第一次是1964年2月至8月;第二次是1969年10月至1978年7月;第三次是1987年2月開始恢復。蘇聯解體后,原中蘇邊界變成了中國與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四國的邊界,邊界談判也改成了“五國兩方”的新模式繼續進行。直至2004年,中俄兩國外長在北京簽署 《關于中俄國界東段補充協定》,雙方最終解決了歷史上遺留下來的所有邊界問題。
1964年那次談判,本是為了緩和1960年以后出現的中蘇邊境緊張局勢和具體解決歷史遺留的邊界問題。但談判一開始,中蘇雙方對邊界領土問題立場的差異就凸顯出來,分歧主要集中在兩國邊界條約性質、談判目的和基礎等問題。
據親歷談判的老同志講,那是新中國成立以后中蘇歷史上第一次邊界談判,堪稱是政治大辯論。我們說,盡管有關邊界條約是沙俄在兩國人民處于無權情況下強加給中國的不平等條約,但考慮到中蘇兩國人民友誼,中方仍準備以這些條約為基礎,公正合理地解決邊界問題。沒有料到,蘇方一聽就暴跳如雷,稱中蘇之間沒有領土問題,不承認存在不平等條約,還不同意以條約為唯一基礎解決邊界問題。這樣,我們就反駁,引用了馬克思、恩格斯譴責沙俄侵略掠奪中國領土的論斷,還有列寧領導的蘇維埃政府曾經宣布要歸還奪取中國的一切領土,要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
你知道蘇聯方面怎么反駁?他們也有自己的理由,說什么中蘇邊界是歷史形成的,兩國封建皇帝都是侵略者,也是彼此彼此啊……雙方唇槍舌劍,談判無果而終。
有趣的是,中方在一次發言評論中用過 “作繭自縛” “得隴望蜀”的成語,蘇方硬說這是對他們的 “污蔑”,將其比喻成什么 “蟲子”,什么對甘肅和四川提出“領土要求”。這是哪兒跟哪兒呀?雙方對這次談判的名稱叫法也不一致。中方稱之為 “邊界談判”,而蘇方則叫 “關于核定個別地段邊界線走向的磋商”。這本身也反映了兩國對解決邊界問題的不同態度。

說來也巧,第一次邊界談判時,我剛剛考上北大;在我大學畢業那年,第二次談判剛好開始,而最后的6年談判我則全程跟進了。
1969年3月,中蘇雙方在珍寶島地區爆發震驚中外的邊境武裝沖突,兩國關系空前緊張。應蘇方倡議,同年9月11日,周恩來與柯西金在北京機場會晤,達成“不應為邊界問題打仗、應通過和平談判解決”的兩國總理諒解,從而舉行了第二次邊界談判。
這一開談,就是10年。談判前期,雙方開會頻率較高,一連談好幾個月;到后期,間歇越來越久,最長的一次達1年7個月,成了“沒有談判的談判”。盡管第二次中蘇邊界談判沒有達成什么協議,甚至根本就沒有討論邊界走向問題,但開始談判以后,兩國關系劍拔弩張的氣氛逐漸緩和下來,雙方有了較前次正常的對話接觸渠道,雙邊經貿關系等也有所發展。另一個效應是,中蘇之間一宣布舉行談判,美方也急于與我恢復兩國大使級談判。
“談判本身就有意義。”這是蘇方團長伊利切夫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套話,細細琢磨,似也不無道理。在評價雙方談判成果時,伊利切夫還有一句名言,那就是“我們的工作沒有白干”。在一次宴會上,他先說了前半句,意思是我們的工作徒勞了,然后故意打住。接著,他加重語氣,慢吞吞地補了后半句“不是白白地”,逗得在場的人捧腹大笑。
顏曉晨正在試衣服,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長發女子走了進來,看了她幾眼,拿了一套顏曉晨試穿的衣服,翻看價格牌。一個營業員在接電話,另一個營業員正低著頭幫顏曉晨整理褲腳,都沒顧上招呼她,顏曉晨笑著說:“全場五折。”

毛澤東與赫魯曉夫
在會談中,我方強調,中蘇關系的關鍵是邊界問題,邊界問題不解決,其他關系都談不上。為緩和中蘇邊境局勢,談判中雙方主要討論維持邊界現狀問題,雙方爭論的焦點是爭議地區問題。但是,蘇方矢口否認存在爭議地區,稱兩國之間不存在領土問題,“爭議地區”的概念是中國人發明的,實際上是向蘇方提出了“先決條件”。中方則反駁說,存在爭議地區是客觀事實,這是沙俄和蘇聯違反條約規定侵占或劃去中國領土而造成的。在解決歸屬爭議前,雙方應該維持邊界現狀,避免武裝沖突,雙方武裝力量在爭議地區脫離接觸。為此,雙方爭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談判走進“死胡同”。
為了打破談判僵局,雙方也都做了一些努力。蘇方建議用對邊界線走向“理解不一致的地段”、“需要核定的地段”或“被爭議的地區”等措辭來取代“爭議地區”的概念,未被接受;中方也提出過折中方案,建議采用雙方對邊界線 “劃法不一致的地段,即有爭議的地區”的措辭,對方要求去掉后半句,中方不同意。
關于中蘇邊界談判問題,毛澤東主席說過:我們應當好好談判,談出個睦鄰友好關系來。要有耐心。我們要文斗,不要武斗。所謂談判中的“文斗”,至今令人難忘。
在談判桌上,雙方針鋒相對,用詞都十分尖刻。比如,我們指責蘇方說:“想不到來自列寧故鄉的蘇聯代表團竟墮落到如此地步”“難道你們要把原子彈懸在談判桌上,讓我們在你們的威脅下進行談判嗎?”等等。蘇方也不示弱,慣于指責中方采取“搗亂態度”,進行“聾子對話”,有意“拖延”“封殺”談判。
有一次,在激烈的辯論中,蘇方團長指責中方對其發言做了“過分反應”,翻譯將其譯成“病態反應”。中方團長聽后火冒三丈,怒斥對方理屈詞窮,不惜進行“人身攻擊”。對方感到莫名其妙。還有一次,蘇方對中方的尖銳批駁表示不滿,希望理智能占上風,翻譯把“理智”一詞譯成“健康思想”。這可惹禍了,因為據說勃列日涅夫曾把林彪視為中共內部的“健康力量”。我方認為,蘇方竟敢在談判桌上大放厥詞,要讓所謂“健康思想”占上風,這是癡心妄想!鑒于此,我方當即予以嚴厲反擊,雙方吵得不可開交。
從上述點滴花絮不難看出,中蘇之間的馬拉松談判不僅時間拖得長,而且爭論的熱度異常,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文斗”。
轉機出現在1982年3月24日。勃列日涅夫在靠近我國的中亞塔什干發表講話,明確承認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強調中國對臺灣的主權,并表示愿意改善對華關系。
有意思的是,長期與中方談判吵架的伊利切夫副外長,開始時并未聽懂中方信息中的弦外之音。而俄外交部主管司長賈丕才這個“中國通”則比較敏銳,發現里面有“新東西”,表示要報告最高領導。就這樣,雙方達成協議,1982年10月開始兩國關系正常化的政治磋商。
四年后,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的一番講話,成為中蘇關系正常化進程中的一個轉折點,也為邊界談判的重啟打開大門。1986年7月28日,戈爾巴喬夫特意跑到遠東海參崴發表講話,說蘇聯愿意同中國考慮降低邊境地區的軍事力量水平問題,正式宣布蘇聯將從阿富汗撤軍,稱正在討論蘇軍撤出蒙古的問題,還表示同意以主航道中心線劃分兩國界江的原則。中方對此講話給予積極評價,并提出恢復中蘇邊界談判的建議。
這樣,1987年2月雙方重新開始了邊界談判。第三次談判氣氛與前兩次的情況大不相同,雙方都總結吸取了經驗教訓,本著實事求是、互諒互讓的精神,同意以條約為基礎,平心靜氣地具體討論解決邊界線走向問題,并取得積極進展。
在雙方的共同努力下,兩國關系正常化的政治磋商也取得重大突破,中蘇高級會晤的時機業已成熟。
1989年5月16日,戈爾巴喬夫應邀訪華。雙方鄭重宣布,結束過去,開辟未來,中蘇關系從此實現正常化。經歷了十年友好結盟、十年論戰惡化、十年緩和改善之后,中蘇兩國重新結好,這是一件轟動世界的大事。

1969年9月11日,周恩來與蘇聯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達成協議,雙方在有爭議的地區脫離接觸
中蘇關系正常化不久,國際形勢發生了巨大變化。柏林墻倒塌,一個超級大國消亡,冷戰時期形成的兩極格局瓦解。但中蘇關系正常化時雙方達成的重要協議依然有效,并成為新型中俄關系的原則基礎。
1991年12月25日,當戈爾巴喬夫宣布停止履行蘇聯總統職務之時,中國政府代表團恰好到達莫斯科,準備與俄羅斯等蘇聯新獨立國家商談繼續保持和發展友好合作關系問題。這并非偶然的巧合。
早在此一年多以前,蘇聯內部的離心獨立傾向已露端倪。在變幻莫測的復雜形勢下,根據中央及外交部領導的指示,我們做好了各種應急預案。
在蘇聯宣布承認波羅的海沿岸三國獨立的第二天,1991年9月7日,錢其琛外長即致電三國外長,通知中國政府承認其獨立。緊接著,中國政府代表就抵達這些國家的首都,與對方進行建交談判,一天訪問一個國家,很快簽署建交公報并開設大使館。
當蘇聯解體進入 “倒計時”階段,我方有關與獨立后的各國進行建交談判的具體準備亦正式啟動。為什么選擇12月25日那一天前往莫斯科?你去早了不太好,人家蘇聯政府還在;晚了也不好,人家獨立了,你承認晚了,有可能影響以后的關系。所以,不早不晚,就選擇12月25日這一天。而在這背后,則需要做大量的形勢調研及準備工作。
應該說,這次外交動作的神速和時機把握,使我們充分贏得了主動,一舉解決了與蘇聯各國的關系問題,平穩、順利地實現了歷史性的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