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工作報告的起草將越來越難還是越來越簡單?也許見仁見智,但不過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各級政府越來越重視政府工作報告的起草。
“兩會是秘書出成果的時候,出彩的時候。”采訪中,一位已經“媳婦熬成婆”的機關老秘書見面第一句話就讓記者一愣。停了停,他笑著道,政府工作報告無一例外是起草班子,也即秘書執筆,好壞自然也有他們的一份嘛。
此言不虛。但這點光沾得著實不易。由于政府工作報告在政府行政中的重要性,與秘書寫其他報告、材料相比,身處其中又是另一番滋味。就此我們采訪了一位省級政府工作報告起草班子成員,去傾聽其中的酸甜苦辣。
“碼字”100余天
“人代會分組討論時,每個會場都會有一個人坐在一邊、拿著本子、認真記錄。有時候會場設計不科學,發言人的代表證看不見,他就會與該組的協調人或者召集人輕聲嘀咕幾句,問問發言人是誰。”
三言兩語,沈仁勾勒出了省兩會會場上的一個身影。這個身影不是會議記錄人員,而是政府工作報告起草班子成員。“前幾年我就干過這事。”回憶起當初的場景,沈仁不禁笑道。
沈仁是某省直部門的“大筆桿子”,曾參與該省多年的政府工作報告的起草,但他告訴《決策》,兩會上,起草班子不比代表閑,除準確記錄代表建議之外,晚上還得加班整理,以備政府工作報告的最后修訂。
對于起草班子而言,這最后一步很忙碌,但相較此前100余天的“碼字”,卻要簡單得多。一般早在100余天前,也即10月初,起草班子就被召集起來,“動筆”起草報告了。
各省起草班子召集方式不同,但基本上都從省直部門抽調人員組成起草班子。據沈仁介紹,抽調的一般都是各省直部門的“大筆桿子”,共10余人。
10余人,這是目前省一級政府工作報告起草班子的大致規模。一般越往基層,起草班子規模會越小;越往上行,規模則會越大。縣一級不乏一個人執筆政府工作報告的例子,而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起草“不僅要從各部門抽調人員,有時還要從江蘇、廣東等經濟大省抽調人。因為這些省的發展經驗、發展趨勢以及明年要做的事,舉足輕重。”沈仁分析道。
召集起來之后,起草班子首先分組調研。“調研任務經起草班子負責人簽發到各相關部門執行,起草班子成員一般跟隨調研。”沈仁告訴《決策》,調研的課題都是相關領導希望研究透徹的問題。不過最終調研報告除調研內容之外,還包括各部門明年工作的計劃與今年工作的總結。“這對政府工作報告的起草至關重要。”
到11月初,調研結束后,起草班子將據此擬出一個政府工作報告提綱。“提綱經起草班子以及相關重要部門負責人多次討論,得到領導首肯后,分解為各起草班子成員的任務,然后集中在一地起草報告。”沈仁回憶道。
在兩會前一個月進入大眾所熟悉的征求意見和審議環節時,對于起草班子而言,政府工作報告雛形已經形成,除非有重大事件發生,一般不會將整個報告推倒重來。
不過,“要等到人代會開完,政府工作報告審議通過,起草班子的工作才算結束。”沈仁告訴《決策》,這期間,從調研、起草、征求意見到審議、分解任務,整個過程需要起草班子全程、全身心投入。
焦慮的兩萬字
“一份政府工作報告最多兩萬字,從文字量來說,不難。”但正是這不難的兩萬字,讓沈仁感到很焦慮,這是參與政府工作報告起草留給他的最大感受。
焦慮首先源于莫大的心理壓力。在政府公文中,政府工作報告是最重要的文件之一,其受眾不僅是一個地方,甚至是全國,“還要經人大代表審議,起草班子承受著巨大壓力。”政府工作報告一般采用三段式:去年工作總結、今年工作安排、政府自身建設。即便沒有這么大的心理壓力,在沈仁看來,“也沒有哪一塊好寫”。
僅就工作總結而言,一個省級政府,一年行政治理中各方工作、成就如此多,件件都是關系區域發展、群眾生活的大事,要濃縮在萬余字的報告里,字斟句酌自不必說,忍痛割愛也是常事。用重慶市政府秘書長陳和平的話來說,就是在度上面很難把握,也很難把那一方面寫透。
在掂量孰輕孰重的度之外,“報告中每句話都要有來歷,有出處。例如你要在報告中寫入‘繼往開來’四個字,你就得解釋清楚繼往什么、開來什么。”沈仁將這個解讀為嚴謹。
這種嚴謹在工作安排上體現得尤為明顯。“政府工作報告在審議通過后,將據此分解成政府全年工作任務,所以報告里的每句話都與很多部門相聯系,不簡單是起草班子的智慧。”
“整個起草過程中焦慮不可避免,而封閉起草的那幾天尤其焦慮。”封閉起草一般在兩會召開前的三個月左右。起草班子每人會領到一大堆必讀材料,包括國家領導人對當年經濟形勢的分析與講話、中央一些重要會議的報告、省長或相關負責人的講話、本地在此之前的一些重要文件、各部門的調研成果、最新數據、國家層面的專家或研究機構的專題調研報告等等。
“在必讀材料之外,你還需要自己收集不少于此的材料。動筆之前,你必須做到爛熟于心,不僅是對材料熟,還要對整個政府運行情況熟。我曾將一本十七大報告翻爛,并能背出其中大部分段落。”沈仁笑道。
封閉的前三天基本上是讀材料,然后各寫一塊。后三四天則是討論與修改。
“報告一般分幾部分,在統稿人下面,每部分還有負責人。負責人提出意見修改認可之后,再給統稿人看。接下來,整個起草班子將被召集在一起,每個人都要講自己為什么這么寫;然后統稿人與大家一句一句地推敲。”在沈仁看來,充分討論、集思廣益,這是政府工作報告與其他政府公文寫作上最大的區別。
寫作、提交、討論、修改;再提交、再討論、再修改……封閉期間基本就如此度過。“每個標題的提煉,每句話的推敲,話與話之間的邏輯關系等等。通宵是常有的事,寫到最難受的時候幾乎都快瘋了。”沈仁告訴《決策》,“最后,如果你寫了一千字,能在報告中找到三四百字是你的原文就算很好的了。”
那些酸甜與苦辣
封閉起草階段,“最高境界就是寫完,然后晃晃悠悠,輕飄飄的走出房間。”沈仁笑道。但并非每個人起草政府工作報告時都會覺得如此愜意。
在網上一個關于政府工作報告起草的討論貼中,一位網友寫道,“唯一的感覺,就是辛苦。”“想當初,抱著摞起來足有一尺厚的各部門總結,來回辦公室和宿舍之間;連續十來天把辦公室的門關得緊緊的,不敢開一絲絲的縫,生怕別人把自己僅有的一點‘思想’和思路打斷;睡在床上做夢,想的都是報告內容,突然想到什么事,直挺挺坐起來,趴在電腦上猛敲一會,老婆總是說家里多了一個神經病……”
最苦莫過于,“某日半夜2點陸續脫稿付審。主持人滿臉嚴肅地看著稿子,幾個撰稿人迷著眼打瞌睡。忽然聽到主持人猛拍桌子大喝一聲:‘不行,重寫!’”
當然,有苦也有樂。
能進入起草班子,意味著此人不僅是所在部門的“大筆桿子”,而且還獲得領導的認可。而參與政府工作報告的起草不僅是他們秘書生涯的一大亮點,使其本人仕途錦上添花,也能通過起草從整體上最快的掌握一地政府運作情況。“這對一個秘書,乃至官員能力的提高,是不可估量的。”沈仁說道。
“起草班子還有一個小小的特權,就是隨時打電話向相關部門咨詢情況,或要求他們提供材料。”沈仁告訴《決策》,“一般來說,各部門對此都是十分支持的,誰不想在如此重要的施政綱領上提高本部門的分量呢。”
有時,也正是這點特權的誘因,讓起草班子陷入尷尬境地。
“政府工作報告所反映的內容,不僅是對各部門上年度工作的一個總結與定論,也是對他們下年度工作重視程度的突出體現。其中度的把握常常讓起草班子左右為難。”沈仁告訴《決策》,“初稿出來,上省政府常務會議討論的時候,被批得一塌糊涂是常有的事。”
在總結2010年重慶市政府工作報告起草過程時,重慶市政府秘書長陳和平笑談道:起草政府工作報告,不是“吃火鍋”、“吃川菜”,只需照顧兩方面客人的胃口,而是牽涉到各個部門,要滿足來自不同層面“食客”的口味。
越難還是越簡單?
對于起草班子的酸甜苦辣,有人卻認為不值一提。“政府工作報告就是套上面、抄下面、搜過去、摳自己。”一位與沈仁同省、在基層工作多年的老秘書強調道,“真不難,更何況現在電腦讓‘復制粘貼’變得如此便捷。”
這個觀點在網上得到了部分認可,“天下公文都是抄,看你會抄不會抄,所以,抄,就是起草縣級政府工作報告的重大訣竅。”有網友甚至自編了一個快速版起草方法:首先確定一個提綱,給領導通過一下;接著就是分塊填空,新提法在標題上顯示,套話可以抄范文;填好了空就是討論修改;最后形成初稿。
反駁者則認為,“如此寫出來的政府工作報告,只會淪為下品。要寫出中品、甚至上品的政府工作報告,如果沒有深入的思考,絕難完成。”
政府工作報告的起草將越來越難還是越來越簡單?也許見仁見智,但不過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各級政府越來越重視政府工作報告的起草。
“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們省政府工作報告起草班子只有五六個人,現在壯大到了10余人。”沈仁告訴《決策》。
在沈仁看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現在政府事務日益增多,所需要的信息量也逐漸增加。此外,“當下領導水平與眼界比十年前相比,有大幅度的提高,其對問題思考的深度和對政府工作報告的要求都高了。同時,隨著民眾民主意識的提高,他們對政府工作報告的重視與要求也越來越高。”這都增加了政府工作報告起草的難度。
此外,各地在起草中的一些創新舉措,也同樣在增加起草難度。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2010年順德政府工作報告起草的創新:不是平實地寫上“2009年工作回顧”和“2010年工作安排”,而是提煉總結了兩年工作的精華,分別用“化危為機、闊步向前”和“厚積薄發、轉型提速”來定性。如此形成的政府工作報告已經“不像工作報告”。
顯然,對于起草班子而言,起草一份高質量的政府工作報告只會越來越難,其中的酸甜苦辣也會越來越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