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簡直是從未有過的經歷:早上六點鐘天還沒亮,我就偷偷爬下床打開電腦上網。我打開微博刷新了一下,發現我睡覺的幾個小時里沒人給我新評論,其他人也沒說出什么有趣的話,我又使勁刷新了幾下,發現自己真的沒錯過什么,于是爬回床上睡覺。
我用微博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它已經把我的生活形態變得像一個喪心病狂的偷菜者,可見它的魅力有多大。當新浪微博的開發人員問我對這個產品有什么建議的時候,我激動得結巴地說:“謝謝你們開發了這個產品,它滿足了我作為一個孤獨話癆的全部欲望?!?/p>
我從小就有自己跟自己說話的習慣。上學時,我一個人和拖把掃把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時間一長,就被同化成清潔工具的一種,徹底沉默。那時候,我每天在手掌大的紙片上給自己打氣,跟自己交流。一天下來,文具盒里能集一小沓白紙,我反復讀著自己給自己的情書,有時看到聰明話,還忍不住在旁邊畫個紅桃心,像粉絲一樣點評道:“嘻嘻,你說得真好?!?/p>
上了大學,我也隨身帶著一個牛皮的小本子,每天都會在上面記下幾句話,本子的扉頁上寫著大字“閑情偶得”。我每天都會寫下幾句話,這些話大都斬釘截鐵又拒絕解釋,乍一看,古怪粗暴,比如:“這個世界上,少數人被選擇,多數人被通知?!薄八咽廊艘环N平淡的冷漠,幻想成一種極富張力和暗示的大陰謀。其實平淡底下,是更稀疏的平淡。”
我留下了這么多思維的邊角料,賣不了錢,更沒有觀眾,十分孤獨。后來,微博被發明了出來,我被圍了脖,脖還被加了V——新浪微博有一個我很不理解的舉措,就是在所有名人的ID后面加個黃色的V字。老虎不加V,就當他是草根——忽然作為名人脫離了人名隊伍,關注我的粉絲一下子暴增,一天之內多了幾萬個。
我不斷地刷新著我的粉絲,心想:“話癆等來了她的春天。”
微博最偉大的地方,就在于它打破了電子媒體時代給我們帶來的“被沉默”。自從電子媒體進駐我們的生活,我們不必通過突破自己的社交圈來獲得信息,而只需要呆在一個有插頭的房間,就可以被動接受所有的信息。電視上滾滾閃過的無數畫面,常年開會的人在開會,常年戀愛的人在戀愛,常年撒謊的人還在撒謊,你卻只能保持沉默,光影從你臉上流過,卻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電腦屏幕上也閃過無數的信息,常年報喜的人在報喜,常年苦難的人在受苦,你卻只能拉動鼠標條,點擊屏幕右上角的紅叉,洗洗睡覺。
我們成了懶惰的見證者,我們成了被動的沉默者。
我們看到的更多,我們的能見度卻更低。
我們認識的人越來越多,認識我們的人越來越少。
是微博的發明,打破了這種沉默。相比其他微博者,我在微博上關注的人很少,只有四十幾個。但基本上都是不同種類,不同強度的話癆,有整天罵罵咧咧的大學女生,有包袱一摔一個響的段子高手,有分享強迫癥患者,有從故事會里扒拉八卦的掌故癖,有普及政經常識的活教材。
有人編織著塵世那些猥瑣的悲喜,有人尋找被無意缺失的缺失,有人捕抓著被刻意忽略的忽略。140的字數算起來只能是信息碎片,但是你一片我一片,拼貼起來,也是編年體史書。
開微博一個多月,我和它已經度過了如沐春風的蜜月期。我五分鐘刷新一次微博,在所有話題都要探頭探腦,嬉皮笑臉地湊熱鬧的狀態里,也感到了危機和疲憊。
剛剛我又刷新了一遍自己的粉絲,發現又多了幾百個。它們——只能用“它”而不是“他”——沒頭沒臉,在顯示頭像的地方只有一個巨大的問號。我看到一整頁帶著問號的臉,忽然一陣恐慌,他們都在看著我的生活,他們也都在參與著我的生活。
那是一種烏黑沉甸的恐怖,是種“強迫性親密”。所有人的生存狀態被一個個“@”連成一片,牽一發動全身,喚一聲招一片。
這實在是很糾結的悖論。每當我發出去一條內心隱私、閑情偶得、體重浮動,既是自說白話,潛意識里也希望有人能閑閑表揚幾句。但當許許多多人積極奮勇地撲上來點評我的生活,批評生活作風,謹告人生指南時,我卻不得不對涌入生活的陌生人一一點頭哈腰,虛心接受。等我在一片雜音中回過神來,才發現內心最清晰的回應是:關你鳥事!
這種被關注,被參與,被“強迫性親密”的微博生活,無意中激發了我的表演性人格。每天更新三條以上的微博成了我生活目的的達標線。開心的事情,要說出來,弄得大家不大開心;不開心的事情,也要說出來,逗大家開心。
不知不覺地,我把日子過成了140字的段子。
我相信,微博不只激發了我一個人的表演性人格。微博上的紅人們——無論是有錢優雅女,地方政府官,廟宇潮和尚,他們的人格全是夸張變形的,生活原生態的模樣在直播中扭曲了,“變形記”的寓言在每個“@”后上演。
我對自己的微博生涯并不樂觀,孤獨的小話癆見了光,囈語變聒噪。當看到有人開始呼吁微博寫作時,我更是擔憂到了極點。世界上有兩種寫出好東西的方法:一種是和生活交談,另一種是和自己交談。我大概注定是后者,每天在牛皮小本子上檢閱自己,自己說單口相聲自己樂,在和內心的交談中開闊。
而沒有一種寫出來好東西的方法,是和脖友們交談,微博只會把話語肢解,把情感肢解成情緒,在刷新中消逝。微博經典語句確實聰明,但是太做作、太機靈、太不假思索。真正好的語言,只可能產生于單人沉寂的流水作業中。而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將來我的孩子最長的閱讀極限是140字,最多的閱讀文體是MSN簽名。
說回我自己,我已經下決心減少更新量微博的頻率。我發現,我還是更習慣中學的時候,和掃把坐在一起,寫滿一張紙片藏在文具盒里的歲月。
我是個話癆,卻是個沒有表達欲的話癆。我還是習慣稀薄地活著,只有生活在活人氣息密度最低的時空里,才覺得自在。
你聽過大飯店里的鋼琴演奏者彈的歌嗎?他們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社交的喧鬧聲圍繞在他們周圍,他們卻比孤島上的人還要孤獨,不停歇地在無人圍觀的狀態中彈奏出最美好的音樂。微博雖然很好很強很革命,卻永遠沒有大飯店里的鋼琴演奏者好。
話癆孤獨如初,話癆焦慮如初。祝新浪微博越辦越好,祝天下話癆沒有春天。
(二月春風薦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