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前語:2009年10月,諾貝爾獎創造了一個紀錄——女性得獎者達到前所未有的5位之多。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諾貝爾經濟學獎設立41年來,出現首位女性得主。
在諾貝爾獎百余年的歷史上,截至2008年,共有789位獲獎者,其中只有35位女性:她們所獲獎項主要集中在和平獎、文學獎、生理學或醫學獎領域,人數分別為12位、11位和8位。
我們會發現,2009年的諾貝爾獎,不僅是屬于女性的勝利,也是屬于良心、道德、人文精神的勝利。
當瑞典文學院公布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后,大部分人的第一念頭是:赫塔·米勒是誰?
雖然默默無聞,但在世界文壇,米勒卻因為其作品,被人稱作“當代最值得信賴的作家”。
寫作源于恐懼,從出生就是沒有根的人
這位身形嬌小、神情堅毅、言辭激烈的女人總是一襲黑衣,身上透出強烈的不安和焦慮。她的緊張與敏感,源于深入骨髓的漂泊感。
1953年8月17日,米勒出生于羅馬尼亞巴納特的一個村莊。那兒下雨時土地泥濘,漫長的酷暑里又塵埃飛揚:農場里的房子都由粘土所建,當再無人居住時,可以復歸塵土。
米勒是德國施瓦本人的后裔,從小只懂得德語,熟悉德國文化。對羅馬尼亞人來說,德國才是米勒的母國。而德語中,對該地區人的正式稱呼又是“羅馬尼亞德國人”,把他們視為“另一群”。
沒有根的感覺,讓米勒覺得自己生下來便是個異鄉人。在公開場合,她從未說過她是羅馬尼亞人,或是德國人,她只稱自己為“巴納特人”。
在一首散文詩中,她曾寫道:“正是下午/四點/而我五歲/即使作為一個孩子/我也已經三十多歲了。”
她敏感、獨立、自尊,但在上世紀50年代,一個像尼茨基多夫村那樣的地方,卻注定是沉默的,壓抑的空氣沉甸甸地懸在每個人頭上。米勒原本家境殷實,政權更迭后,她祖父的財產被充公:村里不少人曾在二戰時為德國黨衛軍服務,如米勒的父親。二戰結束后,在羅馬尼亞,日耳曼和匈牙利少數民族廣泛受到種族歧視,羅馬尼亞執政者——齊奧塞斯庫還專門設立臭名昭著的“安全部”,即秘密警察,迫害少數民族。
米勒從小就生活在歧視和恐怖之中。她說,她不喜歡“家園”這個詞。在生養她的大地上,她看到的只是沉重的苦難。
更讓米勒驚心動魄的歷史記憶,是在1945年,巴納特地區17至45歲的人被強制送到蘇聯境內的勞動營,五年后才得以返鄉,米勒的母親就在其中。
這些犯人是為納粹德國在戰爭中的破壞贖罪,但其中不少人根本沒參加過戰爭。這是所謂的“集體罪責”。個體清楚自己被不公平對待,卻無力反抗。
六十多年后,米勒尋訪了母親呆過的強制勞動營,收集了大量當事人的口述材料,在2009年8月發表了《呼吸鐘擺》。書里所寫的這段歷史是史書上的盲點、禁區,長期以來不被世人所知。小說描述了勞動營的殘酷和荒謬,剛出版便獲得了德國書獎,《法蘭克福報》評價其為“一部氣勢磅礴、奪人心魄及謙恭的小說”。
米勒沒有被種種黑暗壓垮,因為在充滿暴力的世界里,她在詩里找到了自己的家。
不妥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純潔
米勒15歲時,才在城里的學校開始學羅馬尼亞語。20歲那年,她離家到省城,進入蒂米什瓦拉大學,主修德國社會文化和羅馬尼亞文學。
大學畢業后,米勒進了一家機器工廠當翻譯。兩年后,因為會兩種語言,而且富有才華,國家安全部想邀米勒充當線人,遭到她拒絕,之后她就被工廠開除了。秘密警察依然沒放過她,經常滋擾她,趁她不在家時,偷偷搜查她的住所,還發出死亡威脅。
顛沛流離的日子里,米勒一面做幼兒園老師、德語家教謀生,一面決心當一個作家,并嫁給了小說家理查德·瓦格納。
1982年,米勒出版處女作——~部短篇小說集,書名大意是“最壞的時代”。小說集以《低地》為主,這個故事展現了羅馬尼亞鄉村令人絕望的世界,從而反映出政權的暴虐。
而此時,的確是羅馬尼亞“最壞的時代”——齊奧塞斯庫弄了輛豪華坦克,滿大街開著亂走,車里有他最愛的淋浴噴頭和金餐具:他鏟平了布加勒斯特市歷史悠久的文化古跡;他的家族控制了國家的一切,他甚至把東正教牧師們都收為安全部門的眼線或工作人員……
米勒認為一切惡都源于獨裁。在她看來,齊奧塞斯庫在政治、社會、宗教、文化、民族等各方面,對國家進行了一攬子摧殘。
這樣的時代,正適合滋養米勒這樣剛而犯上、拒不妥協的硬骨頭文人:這樣的背景,《低地》自然遭到查禁。
兩年后,《低地》的未刪減本在德國出版,大受歡迎。在法蘭克福書展上,米勒公開發表演講,反對羅馬尼亞的管治方式,批判東德作家和秘密警察的合作。從此,她的作品被禁止在羅馬尼亞出版。
1987年,米勒與丈夫、母親移民西德。隨后幾年,她曾到德國許多大學講學。1995年,米勒獲得了德國語言和詩歌科學院院士職位。
永不消逝的獨白,回到心靈受創的地方
1989年,東歐興起民主化浪潮,該年圣誕節,獨裁者齊奧塞斯庫下臺,隨后被審訊及處決。“炸彈”已受潮,禁令已解除,許多曾經反抗暴政的作家失去了目標,“充滿爆發力的文字,突然失去了力量”。
但米勒并未如此。她的大部分書出版于1989年后的德國,內容卻全是羅馬尼亞的過去——剖析極權社會的停滯,批判秘密警察的控制,描寫知識分子在高壓下的恐懼、無處擱淺的鄉愁、被背叛玷污的友誼。她不斷地回憶,咀嚼她那代人的經歷。
許多人疑惑,為什么揪住過去不放?不是都結束了嗎?許多批評家指責米勒眼界小,走不出過去的陰影,未免落伍。
米勒風趣地為自己辯護,“我是在書桌前,不是在鞋店里”。她的意思是,創作和賣鞋子不一樣,要傾聽內心的召喚,不能一味追逐時尚。而她內心最深處的召喚是,回到心靈受創的地方,若不這樣做,“完全沒有必要寫作”。
對米勒來說,暴行結束了,回憶還在;歷史結束了,命運還在;政治結束了,道德還在。
即使諾貝爾獎激起千層浪,但聲浪背后,米勒仍然平靜地生活。她心中的巴納特省仍是老樣子,而她依然是那個無家可歸者,依然為陰暗的記憶寫作。“我現在沒覺得更好也沒覺得更糟。我內心的那件事就是寫作,那才是我的依靠?!?/p>
獲獎后,她開記者會,說自己是所有獨裁政權的目擊者,并為一切死于暴政的生命而活。
米勒的文字,正像她的面容,冷不丁看上去很兇惡,再仔細看,就會發現她美得不尋常。如果脫離那些殘忍的故事,人們會恍然覺得在讀散文詩。她的語言纖細準確,沒有吶喊、呻吟,卻分明讓人感到無以排解的壓抑。
瑞典學院評價米勒“以詩歌的凝煉和散文的平白,描寫無所寄托的狀態”。
這種“無所寄托的狀態”觸及了現代社會人類的共通困境,飽含著復雜深切的痛苦——不見天日的痛苦、旁觀他人痛苦的痛苦、由人及己的痛苦,因為落入圈套、被逼迫、被擺布、被勒索、被戲耍、被分類、被羞辱的恐懼而痛苦。
怎樣在痛苦中生存,而不致墮落,不向惡勢力甚至死亡低頭,就成為一個巨大的現實問題。
很多人覺得,米勒獲獎是出于政治原因,了解她的人卻認為,還不如說是對道德與良心的褒揚——褒揚米勒在暴政下的不屈,褒揚她的作品對專制、野蠻、偽善不妥協的揭露。這種出于道義良心的選擇,終究是最經得起時間考驗的選擇。
(編輯 趙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