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的芳香女子

1

她嫁到我們小城來的時候，名聲很壞——年齡那么小，就知道引誘男人，還懷了人家的孩子。但我還是喜歡她，遠遠地喊她“新娘子”，她每每回頭，沖我溫柔地笑笑。

我那時也就十歲，并不知道在小城人的眼中，安分守己才是一個女人的美。而像她那樣，喜歡上一個赫赫有名的小地痞，還很執拗地要嫁給他，無疑是丟了女人的臉面。她出嫁那天，那個對她有些漫不經心的新郎，醉得一塌糊涂。她的婆婆，一臉對她的嫌惡，似乎這樣一場奉子成婚的喜宴，本不該由她來做主角。

盡管如此，她還是在小城里一年年呆下來了。

我喜歡叫她琳姐姐，她在我的一聲聲呼喚里，咯咯笑起來，而后給我一個甜絲絲的吻。她臉上洋溢的，全是屬于少女的恬靜和純真，被婆婆咒罵的苦痛，還有游手好閑的丈夫的冷淡，似乎都沒了蹤跡，她還是那個享受著愛情的女孩。

這樣小小的喜悅，只是夏日里的穿堂風，極細，才輕輕撩起她的衣角，就跑遠了?？伤€是快樂，在做完家務的空閑里，養花種草，剪漂亮窗花，貼在臥室明凈的玻璃上，遠遠看去，五彩斑斕像是一場百花的盛宴。

那些不屑與她閑聊的女人，慢慢被她自娛的小玩意兒吸引了來。起初她們神情淡漠，在她的輕言細語里，看她手里翻飛的剪紙。后來她們似乎忘了她曾有過的瑕疵，開始與她談起瑣碎的家事。

她一如往昔地笑著看她們，并不像其他女子，給些挑撥離間的建議。她只是聽，且在這樣的閑談里，享受恬靜的幸福。

只不過一年，她就讓小城里許多女子喜歡上了她，這其中，包括她尖酸刻薄的婆婆。

她用什么神奇的寶貝，將她們的心吸了去呢?誰都說不清，只知道能在她干凈的小院里坐上半日，和她喝上幾杯茶水，看她給孩子的衣襟繡一只翩翩欲飛的蝴蝶，就足夠舒心。

她的丈夫，卻并不怎么喜歡她，當初那場轟轟烈烈的愛戀，只為了滿足他的虛榮。等虛榮的花兒開過，他還是那個對什么都不在意的街頭混混。

他做生意，每次都是賠本，然后便東躲西藏，將破爛攤子推給妻子。她什么都不說，默默承擔著一切。他那么不爭氣，隨意踐踏著她的柔情和寬愛；他那樣的冷漠放縱，甚至讓擠破家門的債主們，都為她心疼。

2

她一心一意愛了他四年，他還是交了心。

終于，他什么都不顧，將外面那個女人帶回了家。小城里又一次掀起波瀾，誰都以為她會大哭大鬧——忍受了這么多年，換來的卻是無情的背叛。

她卻什么都沒說，連眼淚都沒有。這樣的平靜，讓負心的男人都略略失望。他說，你想要什么都行。她微笑著說，可是，我想要的你已經給不了。

她真的什么都沒要，而且，超出所有人想象，她竟留了下來。她借錢，在小城里開了一家制衣店，就在前夫結婚的那天，小店也開始熱熱鬧鬧地營業。那年，她25歲，青春才剛剛開始。

小城里的女人們，都以為她需要同情。但看見她那么嫻靜，坐在小店里，專心做著絢麗的衣裙，她的手邊，一小壇水仙開得正美，她們這才知道，這是一個真正為自己活著的女子，同情于她沒有絲毫意義。生活，就如她剪裁著的衣服，失去與得到，無妨衣服制成后的嫵媚。

女人們又開始向她聚攏來，拿著喜歡的衣料找她剪裁。她們也會嬉笑著，說要給她介紹帥氣的男人。她低頭并不作答，眉眼間卻給出了她心里的答案：我渴盼愛情，可我希望它是自然地來去。

不大的小城，很容易碰到前夫。那個男人牽著新婚妻子的手，張揚地從她的小店門前走過，帶著點炫耀。她為他生的孩子，那么小，經不住水果糖的誘惑，對著那個鮮亮的女人，一聲聲地叫媽媽。她遠遠聽著，突然別過臉去，無聲地哭。

這樣故意的傷害，一次次來了又去?？伤热贿x擇留下來，就有勇氣面對，直到他們自己也覺得無聊，再看見她，便低頭走開去。

3

她的生意慢慢做大。城外許多女人，都知道她有一雙巧手，能剪出任何她們想要的式樣。再怎么忙，她都堅持不請人幫忙。她說每件衣服，唯有自己一刀一剪地做出來，才能放心。而且，她享受制衣的過程，像是人生，從散亂到完美，需要精剪細裁。

常會有一個剛離了婚的男人來替母親、妹妹拿做好的衣服。他有時會坐下來，慢慢喝一杯碧螺春，也不與她說話，只是凝神地看。她在這樣含情的注視里，并不慌亂，手起剪落，衣料上照例是精致的弧線。

她只把他當作最普通的顧客，他卻不。他起初迷戀她優雅獨特的氣質，而后發現，自己已經不可自拔地喜歡上這個少言少語卻心底透明的女子。是不是這兩人早有私情，不然這男人離婚的時機怎么如此恰巧——小城里的流言蜚語，又開始漫天飛舞。盡管，這場愛情，是像她所希望的那樣，那么自然地來到。

那個男人，為她辭了工作，求她跟他去另一個城市。她卻拒絕了。她說，如果你真的愛我，就請你為我留下來，真的愛情，總會有人懂的。我有勇氣，讓這個小城，再一次將我接納。

他真的為這個執著的女子留了下來。他們舉辦了盛大的婚禮，他用敞篷的車載著她，繞著小城轉了五圈。說閑話的每一個女人，看見她臉上觸手可及的幸福，都會突然覺得愧疚，然后便是輕微的嫉妒。

那時我開始讀大學，而我親愛的琳姐姐，剛剛28歲，已成為小城里人人羨慕的女子。她的小店，在短暫的寂寞之后，又被愛美的女人們擠滿。夏日的傍晚，我常會看到她和丈夫手拉著手，在小城的馬路上逛街。碰到了前夫，還有那些曾一次次用言語中傷過她的人們，她會溫柔地問一聲好，而后在涼爽的夜里，她和愛人閑閑地說著話，繼續走下去。

有一次我問她，為什么喜歡這個小城，它給了她那么多尷尬和苦澀。她低頭繡著一朵絢爛的玫瑰，許久才說：也許是這小城有我喜歡的味道，我想真正為自己活著，就要堅守著我愛的這個地方。

真是這樣的，最素樸的小城，也因了這樣一些美好的女子，有了無限迷人的芳香。

(編輯 趙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