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水渡

1

合水渡是一個渡口，地處本縣臨江區域。一年多前，合水渡附近大小社兩個村莊鬧出一場風波，幾乎不可收拾。有一天夜里，小社兩個小偷摸進大社一處香蕉園偷蕉被活活打死。

第二天上午九點，事情到了副縣長劉克服這里，傳遞的方式比較特別。

那天劉克服率隊在開會。突然，嶺兜鄉鄉長王毅梅的手機鈴響，劉克服當即擺手，讓她趕緊出去接電話。早年，王毅梅和劉克服在嶺兜鄉班子共事，劉克服當鄉書記時，她是副書記，劉克服走后她當了鄉長。兩人共事期間處得不錯。

王毅梅跑到會議室外接電話。劉克服沒在意間，突然聽到王毅梅在外頭哭。劉克服出去把她叫到一旁房間問，這才知道王毅梅家里出事了,她的侄兒昨晚被人打死了。這個侄兒是全家的寶貝，王家香火的唯一繼承人。王毅梅請了個假，回去處理。

當時劉克服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跟這件事扯上關系。

當天下午會議結束，縣委書記應遠告訴他，昨晚大社村民打死了兩個偷香蕉的，都是小社人。死者家屬不服，把尸體抬到合水大橋頭，堵塞國道，交通癱瘓，大橋兩側，車輛滯留了數公里之長。

劉克服立刻想起王毅梅，不覺脫口問：“是王毅梅的侄兒嗎？”

果然，死者之一是王毅梅的侄兒。書記已經下令王毅梅立刻到合水鎮配合做工作。

“你趕緊過去。”他交代劉克服，“陳副書記也趕去現場了。”

劉克服直接趕往合水鎮。還在半路就有幾個電話追來，其中有副書記陳銘，他在合水鎮政府里，坐鎮指揮。劉克服說，鎮政府有陳副書記坐鎮，調度指揮，我還是直接到現場吧。

他到了合水大橋，公路早被滯留車輛擠得水泄不通，他讓司機走小道。合水鎮幾個頭頭，大社小社的村干部以及警察、路政部門人員都聚在這里，黑天暗地站了一片，等待劉克服到來。

劉克服找一個人：“王鄉長呢？”

他問的是王毅梅。現場人員都搖頭，不知道王毅梅在哪里。劉克服當即打開手機，給王毅梅掛電話。對方電話已關機。劉克服掛王毅梅家的電話，才知道她現在在醫院，因為侄兒死亡，王毅梅當場暈過去了。下午醒過來后，她還是不吃不喝，渾身發抖，醫生要她休息恢復，給她打了鎮靜針，她現在還在昏睡。

劉克服告訴她老公吳志義說，如果王毅梅還活著，有一口氣，那么就馬上把她弄起來。如果她醒不過來，那么就去找一副擔架，抬上車，立刻送到這里。“老吳你當過我的領導，你懂。”劉克服警告說，“我不是跟你開玩笑。”

他把電話關了，領著鎮村干部及幾個相關人員下了小山包，穿過車陣人群，走到了橋頭。

劉克服的到來立即引起驚動。圍在門板邊的死者親屬一起站起來，圍上前。

劉克服勸說了近一小時，死者親屬情緒漸漸穩定并最終聽從。劉克服沒讓別人替，自己親自動手抬門板。門板被抬下橋頭。死者親屬尾隨著，一起放聲大哭。

事件至此終于折轉，開始向好。半小時后村民漸漸散去，車輛開始通行，一小時后全線恢復通暢。劉克服于清晨離開合水小社，當晚徹夜未眠。

事件后續事項由合水鎮負責處置，縣委副書記陳銘親自過問掌握，劉克服沒再介入。當晚他到鬧事現場屬應急上陣，任務完成之后自當退走。

王毅梅在事發一個月后被免去鄉長職務，調縣計生局擔任主任科員。王毅梅時為本縣最年輕的女鄉鎮主官，已經進行相關程序，擬重用為鄉鎮書記，卻因家鄉這起事件徹底栽倒。據縣里相關部門調查，合水小社村民鬧事時，縣里有數位領導分別打電話要求王毅梅返鄉，協助縣鎮領導做村民工作，她因自己侄兒之死鬧情緒，拒不到場。合水大橋堵塞十幾個小時，造成惡劣影響，上級嚴令徹查，重處。王毅梅對該事件雖不負領導責任，但是其行為性質也很嚴重，難逃處分。

2

劉克服之所以被派去處理合水小社村民鬧事，是因為他有前科，在這個村碰過事情，有一些基礎，所以讓他上。

此前一個春天，劉克服接到來自小社的一封群眾來信，來信涉及的只是該村小學的稱號，叫“革命老區榮譽小學”。

為了培養老區人才，本市相關部門制定實施了多項措施，“革命老區榮譽小學”為其中之一。合水村小學符合條件，被列入榮譽名單，這所學校位于大社。當地還有一所小學叫合水村第二小學，位于小社，這所學校未曾得牌。小社村民因此憤怒不已，聯名上書，指責市縣有關部門處置不公。

劉克服把信件轉給政府辦，請他們注意，只怕這件事不那么簡單。

劉克服悄悄找人了解背景，果然有些情況。大社與小社面水相鄰，兩村之間落差還比較大，大社除了經濟狀況好，人才優勢尤其明顯，這個村出外讀書做官有傳統，至今強盛。粗略統計，從這里出去，目前在省市縣領導機關工作的有近百人，他們為家鄉辦了不少事。小社在這方面相形見絀，因此不滿，他們的不滿以所謂“大小眼”說為代表，認為大社有錢出官，事事都被看中，小社無錢少勢，就被人漠視，不當回事。這些言辭當然不乏情緒化，有所放大。這種情緒此刻因小學校榮譽稱號集中爆發，很可能釀成大事。

因此劉克服就多嘴了。

那天縣領導開會，會間休息，閑聊時陳銘提起了小社村民的那封信，很不高興。陳銘本與什么大社小社無關，只不過他娶了一個大社的老婆，所以在群眾來信中被指責。

劉克服多了一句，主張陳銘還應該想點辦法，讓老鄉知道他的眼睛很正常很明亮，這才好擺平。劉克服說，告狀信他也看了，情況有所耳聞，他覺得小學校掛個牌子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后邊那些因素不太簡單，試著從人家的角度看，免不了會覺得厚薄有別。

應書記人很沉穩，不多話，卻是什么都聽在耳朵里。兩天后他讓秘書給劉克服來個電話，讓劉克服到辦公室找他。

應遠跟劉克服說小學校榮譽稱號那件事沒處理好，合水小社不太平靜，想要劉克服盡快去過問。劉克服感覺挺突然，因為他并不掛鉤合水鎮，也不分管教育、老區建設等工作，跟合水小社這件事不太搭界。應遠解釋：“我考慮你比較合適。”

他告訴劉克服，合水鎮這件事已經驚動上頭，陳銘出面不太合適。應書記用的是商量口氣，劉克服卻不能推辭。說到底，這件事也是他自找的。

劉克服去了合水鎮，發現小社村民聯名上書之后，村民覺得來的人只是敷衍，并不把他們的反映當真，小社無錢無勢，沒讓人放在眼里，因此情緒更大。村民們已經準備繞開縣、鎮，集體往市政府上訪，不行的話再往上走。

劉克服當機立斷，帶著鎮領導，直接去了合水小社，在那里與村干部及村民代表座談。當面溝通，以求平息事端。

他表現出極大善意，村民卻不接受。他們摳住一個細節事項，死活不愿松口。

當時市里主管部門下發了一筆專款，扶助老區榮譽小學蓋教室，凡列入名單者，每校有二十萬元，專款由市里下到縣里，將由縣主管部門撥到各校。按原先名錄，大社小學將得到這筆錢，劉克服保證小社學校在列入名錄后同樣也會得到，村民不能接受。他們認為歷史事實是明擺的，別家拿多少錢，他們不能少一分，別家什么時候拿到錢，他們只能更早，不能拖后。

劉克服匆匆返回，當晚即召開縣里相關部門協調，最后拍板，決定將市里下撥給合水村小學的二十萬元一分為二，大社小社兩所小學各十萬，由主管部門以扶助老區榮譽小學的名目分別下達兩家。縣里另外再拿二十萬，一家補給十萬。劉克服說，這是“兩個眼睛一樣大”。

他給王毅梅打了電話，讓她放下鄉里的事，回村去一趟，幫助做工作，說服她的鄉親接受縣里這個方案。她回到村里，當晚給劉克服打了電話。經她勸說，村民接受了。事情終告了結。

半個多月后，劉克服到市里參加外經工作會議，會議期間，于會場外見到市委副書記紀全洲，劉克服問候紀全洲時，領導很嚴厲，劈頭蓋臉批評。

紀全洲身高一米八幾，人們私下里管他叫“紀大個”。紀全洲是合水大社人，為該村所產眾多當今杰出人物中的代表性人物，他還是陳銘的大舅子。

處理“革命老區榮譽小學”讓他一頭撞上紀全洲。顯然有人把意見反映到紀全洲那里去了，讓紀副書記覺得所謂“大小眼”一說有影射他之嫌。紀全洲是本市最高級別的合水籍領導，如果真有厚此薄彼，當然會追及他。

對家鄉大社小社之間的關系，紀全洲很清楚，也很留意，總說大社小社都在合水渡，都是他的父老鄉親。紀全洲為家鄉辦的不少事既有利大社，也惠及小社。“什么都沒搞清楚，就敢胡亂扯？”他訓斥劉克服。劉克服連忙解釋。

3

引發抬尸事后不久，紀全洲駕臨本縣，事關大局，本縣合水渡正面臨切割。

市里出于中心城市經濟發展需要，決定將合水鎮劃出本縣版圖，歸屬新設立的新區。紀全洲是市里負責協調新區建設的領導。

沒過多久，劉克服又摔在合水渡這個坎子上。事情還是發作于小社。與上回爭榮譽學校的方式相同，該村村民聯名上書，提出了一個特殊要求，反對將本村隨合水鎮全鎮劃往新區，要求單獨留在本縣行政區域里。

紀副書記大為惱火，下令追查。這里頭有些情況。

市里籌組新區，本縣作為下級，大的方面必須堅決服從，但對與本地利益攸關事項也可提出建議，供上級決策參考。在縣里頭頭討論時，劉克服提出了一個建議，主張大處服從，小處爭取，同意把合水鎮交出去，但是把其中的大小社留下來，因為這涉及到本縣的水源問題，尤其是小社。劉克服的這一主張得到了縣里領導們的贊成。

雙方意見不合，紀全洲下令：“可以聽聽當地意見。”

紀副書記很有經驗，也高明，他心里有數，不急著強做決定，只要求分別開開座談會，聽聽群眾的意見。這意見還用聽嗎？基本一邊倒，支持劃歸新區，特別是鎮村干部。區級財政一般較縣級為好，待遇較縣里高。于是意見基本確定，縣里的提議被否決，合水鎮還擬整體劃歸新區。

這時忽然枝節橫生，合水小社村民變卦了。紀副書記非常惱火，認為不正常，背后可能有人搗鬼。如果是縣里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對上級施加壓力，性質就嚴重了，紀大個哪里允許。

一天下午，臨下班前，應遠給劉克服打電話，叫他過去。

應遠認為劉克服對小社比較熟悉，讓他說說為什么小社不愿意。劉克服分析，小社可能擔心劃到新區后還被大社壓住，所以不如借此分開，各歸各的。但市里肯定不會同意。

應遠點頭。他做了決定，要調整分工，加強力量，增派劉克服掛鉤合水鎮，同時負責協調該鎮行政區劃調整事項。應遠要求劉克服盡快介入，去合水鎮了解小社村民上書情況。

劉克服苦笑。應遠說：“這種時候需要你這種人。”

第二天他帶著幾個人去了合水鎮。

半個月后，合水渡出了大事，有人把一包炸藥扔進了江邊的青溪引水管理處，雖然沒有造成人員財產傷亡，卻震驚四方。公安部門迅速介入調查，兩天后破案，原因是工程糾紛。

這起事件與正處于膠著狀態的區劃調整事項聯系起來，紀全洲下了重手。他趕到縣里召開領導班子成員會議，宣布市里決定，即日起劉克服停職檢查，接受相關調查。

劉克服黯然無言。

4

幾個月后，合水鎮再度生事，同樣是因為香蕉。

大社一家蕉農下午發現香蕉被偷，就追出去，不知怎么就追到了小社。小社人不服氣，說“憑什么說東西在我這里？”雙方當即吵了起來。不久，這兩個人就被小社人圍在一間破房子里。兩人慌慌張張，用手機報了警。

半小時后，消息到了劉克服的耳朵里。此刻很難辦，省里開全委擴大會，縣委書記和縣長都去了省城，不在縣里。本縣第三號人物陳銘在家，但有所不便，許多合水小社村民認為該領導有偏心。

于是還要劉克服。但是有一點極不合適：劉克服還在停職之中，正在接受調查，事情并未了結。

劉克服被調查的范圍相當廣泛，翻出了不少舊事，與大社小社的糾紛相關。例如老區榮譽小學那件事，上級下達給合水村小學的二十萬元專款，經劉克服拍板決定，其中的一半給了合水村二小，明確體現在賬面上。細究起來，有悖于專款專用原則，涉嫌擅自挪用專款。去年香蕉園打死小偷事件后，縣里處理王毅梅，劉克服提出各種理由，替她說話，試圖放她過關，有人反映兩人私交很深，涉嫌私而忘公，循私講情。

劉克服硬著頭皮應承下來：“我去。”他趕到合水渡時，太陽西下，已近黃昏。

這時情況比較明朗了：今天發生的事件與去年小社兩青年偷香蕉被打死有聯系。當年那起事件發生后，雖然公安部門介入調查，卻難以抓捕。小社人不服氣。今天被圍的一個人，去年打小偷時就在場，是指揮捕盜者，有人說他會幾下拳腳，出手很重，沒準打死人的就是他？

這個時候，當務之急是想辦法把兩個被困者弄出來。在劉克服到來之前，鎮村干部已經百般勸說，對方始終不聽。

此時此刻，劉克服讓通知王毅梅來協助他。劉克服下令，讓王毅梅帶著那幾個小社籍干部，先不下山進村，讓他們往山包另一邊跑，來回跑。幾分鐘后幾個人回到山頭上，個個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話都說不出來了。

“現在馬上下山進村，要快，沖下去。”劉克服下令。

幾個人由王毅梅領頭，如百米賽沖刺般往山下村莊沖下去。跑到人群聚集的磚樓外時，幾個人都跑不動了，接二連三坐在地上。

村民們圍了過去，一看都是本村干部，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特別是王毅梅，幾乎要昏倒在地。村民鄉親全急壞了，有人大叫，說不能坐，要攙著走，緩緩氣。于是大家一擁而上，把人扶起來，在村道上走。還有人叫喚，要礦泉水，要開水，快拿過來！

這時，劉克服調來的警車早已在一旁守候，聽到命令立刻啟動，緩緩駛下山包。從后門將兩人接走。

5

作為停職干部，劉克服還得接受處理。市里派來的調查人員基本實事求是，更多的是在幫他澄清情況，根據他們的材料，劉副縣長有些工作失誤，存在認識差距，應于今后改進。

劉克服不知道這個結果是否符合紀大個初衷。這時市里一位同僚告訴劉克服說聽到傳聞，一些領導對劉克服有看法，就調查情況雖不會嚴處，但是不宜繼續呆在縣里，領導正在考慮怎么安排。

劉克服立刻找了書記應遠，表示難以接受。劉克服表態，他寧愿挨個處分，不甘心這樣離開。他是市區人，大學畢業分配來到本縣，已經認準一輩子在本縣過了。這里有他的家，他妻子死在這里。應遠聞聲黯然，答應幫助。

幾天后，劉克服專程到市里求見紀全洲，表達個人訴求。紀全洲聽了申訴，不開尊口，只問：“就是你個人這個事嗎？”劉克服說：“還有其他事。”

是關于合水鎮。劉克服說，新區方案已經基本確定，合水鎮將劃歸新區，包括合水渡的大社小社，目前已經沒有疑問。劉克服稱合水渡是他的一個坎子，不講心里過不去。自己在合水渡幾次應急救火，體驗越發深，總靠救火隊不是辦法，那里需要救火隊，更需要醫生。他斗膽向領導推薦一個人，可能行。

“誰？”

王毅梅。劉克服建議把王毅梅調到合水鎮工作，直接重用為鎮黨委書記。紀全洲看著劉克服不出聲。劉克服說，他這個想法也跟應書記談過。縣里沒法辦。合水鎮已經決定劃歸新區，近期干部不出不進，這是規矩。

“你跟這個女干部到底是什么關系？”劉克服說，他跟王毅梅共過事，上下級相處時間也不短。“我替她說話，主要不因為這個，是因為她合適。”劉克服強調。

一星期后，王毅梅調任合水鎮書記。劉克服留在縣里。

（原載《上海文學》2009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