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愛群
我先生Peter是瑞士人,我們兩個人的文化背景差異比較大,時有爭論。前兩天,又因為起名字的事情爭論起來,持續了好幾天,至今沒有結果。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一個22歲的北京女孩,有個罕見的名字,叫MaCheng。不要以為是馬誠,或者馬騁,如果這么簡單就吵不起來了。她叫“馬”,好吧,我承認,我電腦里的Google拼音和微軟拼音都打不出這個字。這也是她的名字惹麻煩的原因。描述一下,順便長點學問:這是由三個馬字并排組成的一個字,念chéng,戰馬奔騰馳騁的意思。是她那愛鉆故紙堆的祖父不知從哪本古字典里找到的,很像某位古人生造出來的一個會意字。我雖然不喜歡生僻的名字,好像故意難為人似的,但也沒覺得大逆不道:起什么名字是人家家長的權利,外人干嗎管那么多?當然,我偶爾也能遇到名字生僻的人,剛開始比較尷尬,念不出來,但認識了之后也會覺得印象深刻。這大概也是女孩的祖父給她起這個名字的初衷吧。在中國,有1700萬人姓馬,是第十三個大姓。不用說,很容易重名。在這么個大姓后面,選這樣一個別致的古字當名字,自然讓人印象深刻,“一馬當先”。
但是,她的名字別致得過了頭。當她去更換第二代身份證的時候,被告知電腦字庫里沒有這個字,想要身份證,就得改名字。問題是,如果她真的改了名字,那她的護照上的原名字是不是也要改呢?她用原名的畢業證、學位證會不會被人認為是假的呢?況且,你字庫里沒有這個字,那是你的問題,憑什么讓我改名字?
這就是《紐約時報》上一篇報道的內容。該報把它放在頭版,顯得很有分量。人們看完之后,很容易發出這樣的感慨:本該為公民服務的政府部門,只是為了自己方便,就可以對公民提出非分的要求。我邊看邊對Peter發牢騷:你瞧,家長連給孩子起名字的權利都沒了。
沒想到Peter卻說: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瑞士,父母的確不能隨便給小孩起名字。如果政府相關部門的官員認為父母給孩子起的名字有可能對孩子造成不利影響,就會拒絕給孩子登記。
他舉例說:幾年前,一對瑞士父母準備給剛出生的孩子起一個當地威士忌酒的名字,結果被拒絕了。官員認為,孩子取這樣的名字,成長中可能會遭到別人的恥笑,他會因此承受痛苦。這對父母堅持用這個名字,雙方僵持不下,只好到法庭解決問題。結果,法院支持了政府官員的觀點。
我大為驚訝:在瑞士這個號稱有著上千年民主自治傳統的國度,政府竟然會對公民給孩子起名字這樣天經地義的私權利橫加干涉。
“不對,起名字不是你的私權利,因為孩子不是你的私有財產。”Peter不同意。他解釋說:就如同家長打孩子是違法的一樣,警察也會上門制止的。
我退一步說:好,就算政府有權拒絕對孩子成長不利的名字,但是,憑什么來認定哪個名字對孩子有利,哪個不利呢?叫威士忌不可以,叫白蘭地是不是就可以呢?誰說了算呢?
Peter說:如果家長和政府官員意見不同,那就上法院好了。
“可法官又如何界定呢?”我繼續抬杠。
Peter聳了聳肩說: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傳統。在文化和傳統語境下,總有一個人能接受的底線,那就是法官判斷的標準。而且這個標準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很多移民進入瑞士,很多對本地人來說古怪、難讀的外國名字也漸漸被接受了。但是二戰之后,想給孩子起名叫“希特勒”卻是不可以的。
這太不好接受了。照這樣說,如果預見到名字會給孩子的成長帶來負面影響,就可以拒絕登記,那很多中國孩子叫狗剩、大炮、二胖什么的,都該被禁止了?那,那位叫“劉昌富”的,頂著這樣的名字得遭多少竊笑,他的名字能夠被登記,是不是應該算官員瀆職了呢?還有,叫于丹就沒問題,可我以前的一個同學叫“紀丹”,常被人諧音“雞蛋”,是不是被允許呢?至于那些叫“李宏志”的無辜同志,又該如何呢?他們起名字的時候,又怎會料到多年之后會出現一個同名的反派角色呢?
Peter無可奈何地說:我不知道。瑞士以及一些歐洲國家的情形和中國相差太遠,中國有自己的文化和道德規范,有自己的歷史傳承,應該由中國人自己來決定這個規范的邊界。比如,中國的“姓”很少,“百家姓”也不過400多個;全靠漢字搭配出來的“名”來彼此區分,所以“名”對于個體的意義遠大于“姓”。中文的名,每個字都是有意義的,不同的組合又產生新的不同的意義。所以起名字是家長的一大任務,也是考驗家長智慧、表達家長希望的機會。不像在基督教國家,姓很多,名字卻只有那么幾百個,多是從《圣經》上來的,大多沒什么實際意義,家長一般挑一個現成的給孩子就行了。想想看,單單叫Peter的人不就海了去了。《紐約時報》上的那篇文章也說,中國的前100個大姓,涵蓋了85%的人口;而美國卻有7萬個姓氏,涵蓋了90%的人口。美國的人口還只是中國的1/5。
但Peter強調說:國情不一樣,原則應該是一樣的。那就是,起名字雖然表達的是家長的意愿,但同時也承載著社會的規范,應該加以管理。所以,馬小姐名字這事,其實就是文化差異的問題。這篇文章把這件事上升到人權的高度,未免小題大做,政府有責任、也理所應當對名字登記加以管理。我一時沒話反駁他,但顯然他沒能說服我。
過了幾天,一大早,Peter就舉著報紙沖我說“重大新聞”,我以為出了什么事。原來,《紐約時報》上又登了一篇文章,說德國高等法院剛剛審理了一樁名字官司,拒絕了一位母親想把自己的孩子叫做“FriedaRosemarieThalheim-Kunz-Hallstein”的企圖,認為這個名字沒意義,無法拼讀,難以記憶。并就此規定,給孩子起名字,不能超過三串字符。這篇報道出現得如此及時,好像專門為支持Peter而刊登的。Peter舉著報紙,得意洋洋地看著我。
但是,且慢。
我說:好吧,政府有權力制定起名字的規范。但是制定規范的目的是什么?是為了誰的利益?在你舉的例子中,政府部門和家長爭執的焦點,是這個名字會不會損害孩子未來的利益。而在中國的這個例子中,馬小姐的名字并沒給她帶來任何損害,她很喜歡自己的名字,并不想改換。只是給政府相關部門的管理帶來了麻煩。請問,在你的國家,你們的政府官員會為了這樣的原因而要求公民改名字嗎?
Peter搖了搖頭。
我乘勝追擊。況且,當雙方意見不一的時候,誰來最終仲裁?在你的國家是法官,是第三方;在中國卻是直接相關的政府官員,既是當事人又是仲裁者。這公平嗎?這難道不值得媒體報道?
Peter想了一下,和事老般地總結說:其實,我們的討論跑題了。這件事不是關于政府是不是應該對姓名加以管理的問題,而是如何防止政府部門權力濫用的問題。這一點,我們能達成共識嗎?
(馮炳文摘自《社會學家茶座》2009年第4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