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宏
2010年4月12日清晨5點多,遼寧省丹東市寬甸滿族自治縣碑溝小學48歲的老師王勇起床了,他簡單地扒了幾口飯,就出門往河邊走。
王勇從來不敢賴床,因為每天早上6點,孩子們都會準時在村頭的渡口等著他。山里溫度低,如果他出門晚了,孩子們就容易被凍感冒。在過去的20年里,在每個上學日的早上,王勇都要劃著船,把住在河這邊的孩子送到河那邊去上學;到了傍晚放學時,再劃著船,把他們一個個送回家。
擺渡者
1984年,20歲的王勇剛剛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經人介紹,他進入了教育系統,成為一個民辦代課教師。
1989年,王勇與當地一個叫任淑梅的姑娘結婚了。妻子一家人時常勸他,不要繼續擔任民辦教師了,甚至有親戚對他說過這樣刺耳的話:“你怎么就找不著活兒干了?一個月拿這三十、五十的,我都瞧不起你!”
碑溝村的前任村支書隋延文也記得,1992年,他曾3次找到王勇,希望他能到村委會工作——老支書想把這個村里唯一的高中畢業生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而另一個很具誘惑力的條件是,當時村干部的年收入,是王勇的10倍。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個民辦教師考慮了幾天,卻拒絕了這個人人羨慕的“肥缺”。
時隔多年之后,當回憶起這件往事時,王勇露出一絲輕快的笑容。“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眾口難調,天天得挨罵。我可干不了這樣的活兒。”他說,“還是當老師自在,和娃娃們在一起,老開心了。”
1990年,從教6年的王勇調回了碑溝小學。他是當時村子里唯一的高中畢業生,之前,一直在縣里的其他學校擔任代課教師,調回這兒的目的,是為了照顧日漸年邁的父母。
他每天劃船上下班。有孩子家長找到王勇,希望他能擔起接送學生的擔子,他爽快地答應下來。但不曾想到,從這時起,王勇也開始了自己的“擺渡”生涯,而且一干就是20年。
和城里的許多小學比起來,碑溝小學無疑是簡陋的,可這是方圓幾十里地唯一的一所小學,也是村里孩子就近上學的唯一的去處。居住在南岸的家長們,小時候幾乎都有過河上學的經歷,并深知這其中的辛苦。為了給孩子創造好一些的教育條件,條件稍微好一點的人家,都搬離了這個小村子。
現在,每天跟著王勇上學的,只剩下了6個學生,最大的上六年級,最小的上一年級。
二年級的陳偉,是個梳著辮子的小姑娘。有一次王勇背著她過河,陳偉左腳的涼鞋沒系緊,滑進了河里。王勇把她送到岸上,連忙回身去撈,卻沒撈著。丟了一只鞋,陳偉沒法走路了,再加上心疼剛買的粉紅色涼鞋,小姑娘就趴在王勇的背上,一路哭回了家。為了哄她高興,王勇特意買了一雙新涼鞋送給她。
六年級的尤明林,是這群孩子里最大的,王勇已經送了他6年。這個小男生正在長身體,每次王勇背他過河都很吃力。“如果沒有王老師,我恐怕讀不到這個年級。”尤明林感激地說,“在我心里,他就像我的父親一樣。”
在這群學生里,有兩個特殊的孩子,他們來自一個特別貧困的家庭。11歲的姐姐王名月,上小學三年級,她患有先天性斜頸,總是歪著脖子看人;弟弟叫王名利,患有嚴重的兔唇,口齒不清楚。由于家境貧寒,父母沒有能力帶他們去看病。現在,王勇最大的愿望,是能夠找到好心人來資助這對姐弟。
“我自己是窮人家出身,所以我太明白這些窮孩子了。”王勇說,“我希望他們能平平安安地走出這個窮山溝,過上正常的城里人的生活,不要再回來。”
可現在看起來,這樣的生活離孩子們還有些遙遠,起碼,他們得先過了眼前的這條河。
船、橋和老師的背
起初,用來擺渡學生的,是王勇自己制造的一條小木船。它長約3米,最寬的地方有1米左右,一次只能載四五名學生。最多的時候,王勇一個早上要來回三四趟,才能把學生們都送過河去。2002年,縣教育局給王勇配發了一艘大型鐵皮船,這艘船帶著柴油發動機,長約6米,寬1.5米,一次能運10個人,速度也快了很多。王勇終于告別了人力劃槳的日子,這讓他高興了很長時間。
不過,無論是木船還是鐵船,過河時,王勇和孩子們都是小心翼翼的,再活潑的孩子,上了船也都立刻安靜下來。
每逢秋天的清晨,河面上都彌漫著濃濃的大霧,能見度只有兩三米,經常辨不清方向,船會在河面上打轉,有好幾次險些和來往的其他船只撞上。后來,大河上空拉起了一條電話線,王勇讓年齡大一點的學生趴在船頭,看著電話線的走向,才能勉強渡河。
每到冬天,大河冰封,無法行船,王勇就帶著孩子,小心翼翼地穿過冰面。他走在最前面,拿著一根長木棒,敲擊著前方的冰面,來確定能否行人。
最危險的一次,發生在1995年的冬天。王勇一腳踩破了冰面,大半個身子掉進了冰窟窿里。他一邊喊著讓孩子們不要靠近,一邊用手肘支撐著冰面,花了半個多小時,才從冰窟窿里爬了上來。他哆哆嗦嗦地回到家里,棉衣和棉鞋都結成了冰疙瘩,全身上下“有兩百多斤重”。母親和妻子摟著他心疼得直哭。
每年有兩段時間,王勇是最辛苦的。一段時間是在冬天,河水還沒結冰的時候,他不到4點就要起床,燒上一桶開水,燙一下船上的機器,否則機器根本啟動不了。另一段時間是春季的枯水期,水位要回落30多米,大多數地方的江底都裸露出來,隨處可見干枯的水草和龜裂的泥灘,那艘鐵皮船也趴在岸邊,動彈不得。而這段時間,河水還是有幾十米寬,擋住了孩子們上學的道路。每天早晨,王勇只能背著這些孩子蹚過河去。
為了背孩子們過河,他特意買了一雙能夠套到大腿的長筒膠鞋,但很多時候,膠鞋也派不上用場,因為光著腳,“踩石頭踩得緊,不容易打滑”。因為長期浸水,王勇的雙腿都患上了嚴重的風濕,每到發病的時候,雙腿紅腫得像大蘿卜,現在,他天天晚上都得用熱水燙腳。
擺渡者的家
王勇的家,離碑溝村的村口不遠。他和妻子住著2007年新蓋的一座小平房,年邁的父母住在不遠處的祖屋里。祖屋已經蓋了20多年了,年久失修,屋頂被煙火熏得發黑,時不時地往下掉土坯。
對王勇送村里孩子上學,家里人都持反對意見,反對最激烈的,自然是妻子任淑梅。
最直接的反對原因,來自經濟方面。王勇的家境并不寬裕,盡管他每個月的工資是2000來塊錢,但妻子沒有工作,在家務農。他一邊要贍養兩個老人,一邊要養育18歲的在寬甸讀高中的兒子。但這些年來,他每年都得在這艘鐵皮船上搭進數千元:零件壞了要更換,船體要時不時地維修,光是一年的油費,就是1000多元錢。這些費用,大部分都是王勇自掏腰包。只有實在缺錢的時候,王勇才會向學生家長象征性地征收一點油錢,每個孩子每天5角錢。
其實,王勇也曾想過放棄。可他要是撂了挑子,孩子們怎么辦?猶豫再三,他還是堅持了下來。不僅如此,現在,妻子和父母也逐漸接受了他的“傻勁兒”。
現在,王勇不在家時,妻子就主動頂替。開船的事兒,父母幫不上什么忙,但老人家主動當起了“安全監督員”,經常繞著鐵船轉個把小時,檢查機器和船身。
村里的村民們除了種田外,大多都有些副業——養養蠶,種點煙草,可因為接送學生,王勇每天都得早起晚歸,僅有的幾畝農田全靠妻子侍弄。因為人手“不夠”,他家至今沒有副業。
對于自己的兒子,王勇也有個愿望,希望他將來也能當一名老師,哪天自己老得實在干不動了,兒子能接替自己繼續擺渡,讓村里的孩子們有學可上。當他和旁人說起這個想法時,妻子可不答應了。這個農村婦女扯著嗓門吼道:“你自個兒上了賊船就算了,別把孩子再往火坑里推!”
曾有人問王勇:“送了孩子20年,你覺得這事兒究竟有什么意義?”“我說不出什么大話來。”王勇憨厚地笑了笑,“我只能說,我在一天,孩子們就能安安全全上學一天,我的命,也就是他們的。”
(任英摘自《百姓生活》201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