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六月,舒適的溫度、涼爽的風,我們盡情地享受著這個姹紫嫣紅的世界,卻忘記了那悠遠的天空和厚重的土地,它們總是那樣默默無聞,像我們生活中的父母,永遠在無聲中為我們操勞。在這個充滿濃濃親情的節日里,無論你身在何方,請用一顆虔誠的心,為父母送去自己心中最美好的祝福。
(編 者)
小時候,父親在我心目中,是嚴厲的一家之主,絕對權威,靠出賣體力供我吃穿的人,恩人,令我懼怕的人。
父親板起臉,母親和我們弟兄四個,就忐忑不安,如對大風暴有感應的鳥兒。
那時妹妹未降生,爺爺在世,老得無法行動了,整天躺在炕上咳嗽不止,但還很能吃。全家七口人高效率的消化系統,僅靠吮咂一個三級抹灰工的汗水。用母親的話說,全家天天都在“吃”父親。
父親是個剛強的山東漢子,從不抱怨生活,也不嘆氣。父親板著臉任我們“吃”他。父親的生活原則——萬事不求人。鄰居說我們家:“房頂開門,屋地打井。”
我常常祈禱,希望父親也抱怨點什么,也唉聲嘆氣。因為我聽鄰居一位會算命的老太太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人胸中一口氣。”按照我天真幼稚的想法,父親如果能唉聲嘆氣,則會少發脾氣了。
父親就是不肯唉聲嘆氣。
父親第一次對我發脾氣,就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一個慣于欺負弱小的大孩子,用碎玻璃在我剛穿到身上的新衣服背后劃了兩道口子。父親不容我多說,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我沒有哭,沒敢哭,卻委屈極了,三天沒說話。在擁擠著七口人的不足十六平方米的空間內,生活絕不會因為四個孩子中的一個三天沒有說話而變得異常。全家都沒注意到我三天沒說話。
第四天,在學校,在課堂,老師點名,要我站起來讀課文。那是一篇我早已讀熟了的課文。我站起來后,許久未開口。老師急了,同學們也急了。老師和同學,都用焦急的目光看著我,教室的最后一排,坐著七八位外校的聽課老師。
我不是不想讀。不是存心要使我的班級丟盡榮譽。我是讀不出來,讀不出課文題目的第一個字。我心里比我的老師,比我的同學們還焦急。
“你怎么了?你為什么不開口讀?”老師生氣了,臉都氣紅了。
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從此我們小學二年級三班,少了一名老師喜愛的“領讀生”,多了一個“結巴磕子”,我也從此失掉了一個孩子的自尊心……
我的口吃,甚至上中學以后,才自我矯正過來。我變成了一個說話慢言慢語的人。父親從來也沒對我表示過歉意。因為他從來也沒將他打我那一耳光和我以后的口吃聯系在一起……
一天吃飯的時候,我喝光了一碗苞谷面粥,端著碗又要去盛,瞥見父親在瞪我。我膽怯了,猶猶豫豫地站在粥盆旁,不敢再盛。
父親卻鼓勵我:“盛啊!再吃一碗!”
父親見我只盛了半碗,又說:“盛滿!”接著,用筷子指著哥哥和兩個弟弟,異常嚴肅地說:“你們都要能吃!能吃,才長力氣!你們眼下靠我的力氣吃飯,將來,你們都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
我第一次發現,父親臉上呈現出一種真實的慈祥、一種由衷的喜悅、一種殷切的期望、一種欣慰、一種光彩、一種愛。
我將那滿滿一大碗苞谷粥喝下去了,還強吃掉半個窩窩頭。為了報答父親,報答父親臉上那種稀罕的慈祥和光彩。盡管撐得夠受,但心里幸福。因為我體驗到了一次父愛。我被這次寶貴的體驗深深感動。
我以一個小學生的理解力,將父親那番話理解為對我的一次教導、一次具有征服性的教導、一次不容置疑的現身說法。我心領神會,虔誠之至地接受這種教導。從那一天起飯量大了,覺得自己的肌肉也仿佛日漸發達,力氣也似乎有所增長。
“老梁家的孩子,一個個都像小狼崽子似的!窩窩頭,苞谷面粥,咸菜疙瘩,瞧一頓頓吃得多歡,吃得多饞人喲!”這是鄰居對我們家的唯一羨慕之處。父親引以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