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玉才 劉 勇
春節期間,沈陽演出市場紅紅火火。西邊中華劇場、東邊大舞臺、北邊梨園劇場、中間遼寧大劇院……宛若璀璨繁星,裝點著沈城的夜空。然而,在這些演出場所中,真正能夠做到“天天有演出、夜夜有戲看”的,只有二人轉。有人慨嘆:一個700多萬人口的城市,演出市場長期被一個劇種霸占,文化菜單是否單調了點兒;還有人質疑:一個對鄉土藝術如此癡迷且樂此不疲的城市,會有怎樣的品位和素質;當然也有人泰然自若:誰家也不能天天吃餃子,白菜土豆本來就是東北人的家常菜!
夜幕剛一降臨,位于沈陽中街的劉老根大舞臺就已人頭攢動。離演出還有半小時,為觀眾“預熱”情緒的鑼鼓喧天,演員們載歌載舞,在劇場門前小院迎接觀眾。演出還有10多分鐘,售票處已經掛出“座滿”的牌子,不時會有手里攥著錢的人走到你身邊,輕輕地問:“有沒有多余的票?”
“不僅僅是這一家火”,深諳沈陽演出市場門道的私企老總朱川告訴我們:“沈陽市十幾家二人轉劇場的上座率都不錯。”
從長客總站到北陵公園只有五站地三公里的路,卻星羅棋布著三家二人轉劇場。其中,盛京紅磨坊原是京劇團的梨園劇場,東北浪是原來的北陵軍人俱樂部,南風大劇院——莎夢二人轉專場的前身是開辦大型迪吧、以時尚著稱的南風國際俱樂部。如今,人們走近梨園劇場,依然能看到梨園劇場四個大字,依然能看見前廳正中央擺放的著名京劇表演大師唐韻笙先生的半身雕像。然而,人們要想再聽那京腔京韻的京劇,更多的時候要借助電視或者收音機。
“現在的二人轉旗艦店——中街劉老根大舞臺,以前也是京劇的大本營。”朱川說:“想當年京劇紅火時,這里也是天天有演出,有時候一天演三場。”
現在,這些劇場統統成了二人轉的天下。是該慶幸二人轉的中興,還是感嘆傳統劇種的衰落?沈陽人心里五味雜陳。
前兩年沈陽市曾著力打造過“十臺大戲”:沈陽雜技團與韓國合作打造異域風情的雜技舞臺節目“天幻秀宮”;沈陽演藝集團吸納民間資本打造綜藝節目“盛京紅磨坊”;沈陽電臺打造的曲藝、評書書場……高峰時每晚有近3萬市民進入各種演出場所。然而,幾年過去,許多場所都“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了。盡管偶爾也有一些音樂會,話劇、京劇、芭蕾舞、曲藝等節目上演,但在“一騎絕塵”的二人轉面前,這些高雅藝術被邊緣化了,以至于消失。
目前,沈陽市的二人轉市場分高中低三級。高檔的是趙本山的3家劉老根大舞臺,多為招待外地客戶或公款消費,被私下里稱為“二人轉的貴族劇場”;中檔的包括關東情、紅磨坊等二人轉專場,觀眾以白領階層居多,有閑有錢、有房有車;低檔的二人轉消費場所以外來務工人員、普通市民階層,尤其是離退休老人為主要消費者,花錢不多,實惠快樂。中低檔的票價10元、20元,最多120元;高檔的劉老根大舞臺最低180元。
據有關部門統計,上世紀50年代我國曾有地方戲曲劇種360多個,到了今天,只有60到80個劇種良性生存,其他多數劇種已實際消亡或瀕臨消亡。在這種情況下,誕生于白山黑水、有著200多年歷史的東北二人轉,雖然曾經被張作霖攆出過盛京城,也曾經做過“掃黃打非”的對象被掃地出門,2009年又經歷了席卷全球的金融風暴,不但沒有倒下,相反愈加火爆,逆勢飄紅。2009年,劉老根大舞臺的營業收入達到1.48億元,繼續列全國同行之首。小沈陽春晚一炮走紅后,攜“七分褲、娘娘腔、模仿秀”三板斧過黃河、跨長江,110場演出吸金三四億元。
外地來遼寧參觀的人甚至身居遼寧的本地人經常會發出這樣的疑問:一群小學都沒畢業的農民何以就成了吸金機器?“憑什么說他們沒有文化,難道只有擁有了文憑和學歷才算有文化!”本山傳媒總裁劉雙平說,“這些演員成名前,都曾在社會大舞臺上經歷過千錘百煉,在地方小劇場里摸爬滾打了許多年,才從殘酷的市場競爭中脫穎而出,生活教給他們的要比書本上多得多。”
資深文化策劃人、遼寧人民藝術劇院編劇羊馳在分析二人轉演員的成功素質時說:“二人轉演員最善于調動自身的積極因素,他們從每一場演出的失敗與成功的教訓和喜悅中汲取養分,并刻意形成自己獨特的表演風格,這樣才能應變觀眾隨時厭煩的情緒。看似無意的、松散的、無組織的表演,其實都是從生活中積累得來的財富。”
二人轉演員崔七和海燕夫婦家在長春,按他們自己的話說也算“中產階級了”,但演出之余,兩口子很少上街軋馬路。“二人轉演員的收入和社會地位都提高了,但競爭也更激烈。我們的很多節目被人模仿,年紀也大了,太過時髦的東西也不適合我們,為了創新,我們隨身帶著筆記本電腦,上網看時事、查資料是每天的必修課。”
高桂香出身于二人轉世家,一直都是唱壓軸戲的,本山傳媒里的王小寶(《鄉村愛情》中飾長貴)、孫麗榮(《鄉村愛情》中飾劉能妻子)當年都和她一起演出過。“以往老年觀眾多,喜歡聽傳統的‘正戲’,我們還壓得住。”2003年在鐵嶺一家劇場演出,“臺下都是小青年,喜歡聽流行的,我們唱老戲他們就不買賬了,甚至還起哄。”從那天起,高桂香夫婦就回了新民老家。舞臺的“江湖”就這么殘酷。
本山傳媒總裁劉雙平借用一句開原榛子的廣告詞形容二人轉演員:“美在天然,貴在野生。”他說,二人轉演員觀察生活、模仿現實、適應市場,包括掌控現場氣氛的能力,以及溫州人才有的那種“千言萬語、千方百計、千辛萬苦、千山萬水”精神,都是一些國有院團和演員所不具備的。張小飛成為趙本山徒弟之前,上臺連臉都不用洗,睡覺都在地板上;小沈陽家境貧寒,父親背著他走出十里地,揣著借來的700元去考鐵嶺藝術團,之后一直在小劇場演出。即使是成名之后,也是電視、演出套作。白天拍電視劇,晚上唱二人轉。
羊馳說:“他們不同于專業院團的演員有個基本生活保障,所以他們在臺下練功的苦與累遠遠大于其他藝術門類的演員。他們心中所想的觀眾才是衣食父母,沒有觀眾就沒有自己表演的生存價值。”
“給麻袋裝土豆,不裝蒜”,是東北人對二人轉演員的調侃,也是贊揚。開場前,他們在劇場門前載歌載舞迎接觀眾,演出時可以坐在觀眾身邊嘮嗑,觀眾可以按照自己意愿現場點播,演出后演員們站在一排,用歌聲和掌聲把最后一個觀眾送出劇場。這一切,都是那些既自戀又自命清高的院團不屑一顧的:他們更習慣于將責任推給觀眾,或是抱怨高雅藝術沒市場,或是痛斥觀眾沒文化。
從演員在臺上與臺下觀眾的互動,到小沈陽成名之后的全國巡演,以及全國各地電視臺的聯辦節目,與其說是對觀眾的討巧,不如說是本山傳媒對市場的試探。哪兒有市場,就去哪筑巢,既是一種“闖關東”的精神,也是一種“打天下”的智慧。從周立波海派清口的火爆,到郭德綱德云社的長盛不衰,到話劇小劇場的繁榮,說明二人轉這種臺上臺下互動、貼地面式的演出是目前最受歡迎的演出形式。
伴隨著二人轉一路走紅的,是一路不絕如縷的爭議。溫和者說二人轉太俗,激烈者抨擊二人轉就是垃圾;還有人干脆說:此二人轉已非彼二人轉了。
與趙本山一同進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名單的李秀媛,是掌握黑山二人轉唱腔最全面的傳承人。生前,她最看不慣個別劇場里的二人轉,認為“那已經不是真正的二人轉,而是二人打、二人鬧,把二人轉糟蹋了”。
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副主任烏丙安指出:眼下劉老根大舞臺演出的節目不是傳統的二人轉。如果趙本山傳承的就是這樣的二人轉,將有可能被“摘牌”,被取消傳承人的資格。
趙本山說:二人轉就是豬大腸,洗得太干凈,就不好吃了;小沈陽說:我就是給觀眾送去快樂。
事實上,除了趙本山的劉老根大舞臺等少數院團,大多二人轉演員都生活在溫飽的邊緣,表演是他們的生計,這種情況下,指望他們提升觀眾的審美情趣也是個太高的要求。“兩輩人、領著孩子能坐那兒看,或者你請客人看,主人臉上能不害臊。”這是趙本山對二人轉提出的最起碼要求。
此舉被清華大學教授肖鷹斥為“低俗、扭曲和變態”。他說,趙本山和趙家班成員都是低文化的農民出身,不僅沒有接受高等教育,而且普遍沒有完成接受國家義務教育。他們就是帶著這種低于當代中國平均文化水平的教育程度進入都市文明。他們失去了鄉土文化的根基,又不能接受先進的都市文明,只能以低俗的方式和內容來媚俗、取悅都市觀眾。越墮落,越有財。
相比于省外專家的激烈,遼寧省內專家的觀點相對溫和。遼寧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張學昕認為:“‘二人轉’充其量只能是地方文化中具有民間性特色的一個組成部分,它終究不是我們遼寧文化的主流或主體。我不相信,一個迷戀‘二人轉’的民族會是一個有較高文化品位的民族。”他認為,從低俗、通俗逐漸走向高雅,才是我們地方乃至一個民族文化建設的方向和目標。
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趙慧平認為,雖然二人轉是民間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但是,對于一個地區的文化建設來說,它不一定是理想的、標準的、唯一的,“我們所說的審美藝術形式應該是多樣化的,如果讓它們都得到發展,這就需要做出一定的引領和宣傳”。
文學大家王蒙在稱贊趙本山發動了一場“文化革命”后也坦陳,僅靠趙本山的文藝過年是不夠的,我們期待著更多的承擔,期待真正的精神火炬與精神營養。
沈陽市委市政府意識到了這一點。2008年,他們把繁榮沈陽文化藝術事業提升到戰略高度,做出了《關于推動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決定》,明確提出要強化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引領地位,鞏固和發展社會主義主流意識形態,實現文藝生產精品化。
二人轉之所以在沈陽演出市場獨步江湖,是因為我們的一些國有院團一直沉睡著。主流文化端不出精美的文化大餐,才導致二人轉星火燎原,見縫插針火了十幾年。沈陽市一位國有院團的領導說,沈陽市提出文化大發展大繁榮后一年,沈陽市就有8部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俱佳的作品獲得13個國家級獎項。其中,電影《潘作良》和廣播劇《國歌響起》榮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電視劇《漂亮的事》榮獲中國電視劇“飛天獎”,評劇《我那呼蘭河》以17位專家滿票通過的成績,榮獲中國戲劇節金獎第一名。2009年2月在中華劇場連續演出15場,收入50余萬元,僅半個月的演出收入就超過了上年全年的收入。所以說,一個地方演出市場的發展和繁榮,除了政府的主導,也需要市場的力量。
“鯰魚效應”是說漁民們在裝滿沙丁魚的魚槽里放進一條專門吃魚的鯰魚,沙丁魚見了鯰魚左沖右突,倉惶逃命。這樣一來,一條條沙丁魚便歡蹦亂跳地回到了漁港。趙本山的劉老根大舞臺就是這樣一條“鯰魚”,并且逐漸顯示出“鯰魚效應”。
改制前的遼寧民族樂團從1999至2002年,年演出最高記錄只有14場,最低6場,其中還有一半是公益演出,年最高利潤27萬元。歌舞演員一年閑半年,器樂演員幾乎整年沒事干。“沒有藝術創新就沒有觀眾和市場。”院團領導決定放手一拼,以民族樂團女子樂隊為突破口,進行全新的劇目創作,打造一臺經得起市場考驗、內容新、形式更新的民族音樂節目。政府撥款不到位,他們以全院在崗演職員的百萬元工資作為抵押,同省財政簽訂風險抵押合同,如果演出未收回投資成本,團領導班子成員工資下調70%,中層干部下調50%,一般演職員下調30%。正是這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氣,才有了在市場上如魚得水的既有聽點、又有看點的多元化藝術精品《女兒風流》。14場演出之后,就收回了100多萬的成本,之后暢銷5年至今不衰。樂團改制進入遼寧演藝集團,又根據具體的市場需要進行加工修改,復排后在國內演出20場,應邀到日本巡演93場,成功入圍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獻禮劇目赴京演出,被文化部評為2007-2008年度優秀出口文化產品。
沈陽演出市場長期被二人轉壟斷,為了給高雅藝術培養“粉絲”,遼寧演藝集團多年來采取“政府扶持一點、企業資助一點、市場運作一點、(劇)場(院)團讓利一點”的辦法,持之以恒地培育高雅藝術市場,甚至不惜推出10元超低價位門票,做公益專場演出。歷經多年付出,2010年元旦終于見到效果。從2009年圣誕節到2010年1月2日,舉行了8場新年音樂會,票房收入達到300萬。高雅藝術市場首次出現井噴。
遼寧人民藝術劇院也聯手省策劃學會、遼寧盛世皇城文化投資有限公司,在中華劇場打造“喜劇廠”,推出互動娛樂喜劇《無間有道》、《就不讓你蔫悄兒地死》及羊馳編劇的《粗糧館之愛情不打包》。中華劇場與劉老根大舞臺一東一西、一俗一雅,在沈城夜空交相輝映。
劉老根大舞臺吸金過億,也吸引了省內外諸多民間演藝團體來沈陽“搶蛋糕”。“東方斯卡拉”等一批文化企業摩拳擦掌,銜枚疾進,殺入沈陽,挑戰“二人轉”的市場“大哥大”地位。
據了解,2009年,沈陽市各藝術院團演出1078場,收入1936萬元,創歷史新高。
各種文藝院團角逐沈陽市場,最大的受益者是老百姓。如果說先前是二人轉攻擂,下一步就需要二人轉守擂。在這種有攻有守的群雄逐鹿中,國有院團與民營院團慢慢就會找到自己應有的位置,城市會因此形成更加豐富與多元的文藝演出格局,市民會從中得到“大雅大俗,豐儉由人”的文化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