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翟業軍
《牛虻》:兩種革命相糾纏的敘事
/[江蘇]翟業軍
讀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總也忘不了這樣的場景:夜晚,棕紅色的篝火顫抖著,褐色的煙圈盤旋著向上升騰,幾只軍用飯盒埋在淺藍色的炭火里,飯盒里的水冒著泡。紅軍戰士們靜靜地圍坐在保爾·柯察金身邊,聽他念埃·莉·伏尼契的《牛虻》。念完了,一片岑寂。牛虻的死深深震動了戰士們的心靈。安德羅休克打破沉默,說:
如果你知道為什么而死,那死就不同尋常了,這時,人會產生一股力量。如果你感到真理在你一邊,那你一定會死得從容,英雄主義正是這樣產生的。
目不識丁的戰士竟能從牛虻之死中,一下子體悟到并用質樸的語言表達出異國領袖一再申說的教誨:“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這些徒工、伙夫、“小流氓”、農民,竟能踐行“牛虻精神”,克服掉無產者、小私有者的“惰性”,甚至克服掉人性的基本需求,“把自己整個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奮斗”,一步步成長為堅定的布爾什維克。牛虻身上究竟有什么樣的魅力,驅策著無數志士仁人拋頭顱、灑熱血?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十足的惡魔”,魔鬼爬進了幾代革命者的心中?
我從《牛虻》中讀出了兩種革命(“革命”是一個太重要、太復雜的詞匯。霍布斯鮑姆在《革命的年代:1789—1848》中提出“雙元革命”[dualrevolution]的概念,囊括了倡導暴力顛覆的法國政治革命和以漸進改革為特征的英國工業革命。本文在暴力顛覆的意義上使用“革命”一詞)。
亞瑟是一個瘦削的小伙子,有著長長的睫毛,深藍色的夢一般的眼睛,敏感的嘴角,纖小的手足,像16世紀人物畫中的意大利少年。他在大學里學哲學,碰到疑難問題,經常向蒙泰尼里神父請教。神父的聲音像銀子般純凈,當他跟亞瑟說話時,語調中老是含著一種撫愛。他們坐在寂靜的園中,芬芳的藥叢在仲夏夜晚開著花,玫瑰花蔓長的枝條伸過了小徑,一棵大木蘭樹到處潑灑出乳白色的花朵。真希望時間慢慢停下腳步,讓這安詳的畫面永駐。
但是,亞瑟無意中透露出讓神父深為不安的動向:他加入了青年意大利黨,投身于謀求人民解放和民族獨立的革命斗爭。他好像背誦教文一樣,一字一頓地對神父說:
我要為意大利而獻身,使她擺脫奴役和貧困,幫她把奧地利人驅除出境,成為一個自由的共和國,使意大利只有耶穌基督,沒有帝王。
革命的目標竟是建立一個沒有帝王統治而由耶穌基督臨在的自由共和國。基督和自由共和國怎么扯到一起去了?難道基督復活后統治的千年王國就是自由共和國?
不信你看,《啟示錄》說,末日審判之后出現了新天新地,圣城新耶路撒冷從天而降:
神要親自與他們同在,做他們的神。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不再有黑夜。他們也不用燈光、日光,因為主神要光照他們,他們要做王,直到永永遠遠。
革命不就想締造這種沒有黑暗和哭泣,無處不飽暖、無處不平均的新天新地?于是,基督教的祈愿和革命的狂想暗中合流,基督教竟成為孕育革命的絕妙溫床。難怪心地純白無疵、一心侍奉上帝的亞瑟走向了革命,上帝奴仆們的使命不就是“引導世界奔向著更高的目標、追求更崇高的理想”嗎?他畢竟不敢輕率地倒向革命,便常常如饑似渴地傾聽神父講道,深入鉆研四部福音書,想從中搜尋蛛絲馬跡,借以證明基督教和革命有內在的血肉關聯。結果,他欣喜地發現,“……基督教義在根源上就具有民主傾向”,“而基督正是最偉大的革命家”。于是,從基督徒向革命者的轉變就十分輕省,他莊重宣告:“我明白上帝已經答復了我,我不敢違拗上帝的旨意。”他壓根兒不會去設想基督教和革命之間根本性的沖突,相反,基督教的溫愛和謙抑賦予革命神圣的光輝。在他遐想著即將到來的革命中,神父是領袖、使徒、先知,“在他神圣的威懾下,一切黑暗勢力必將逃遁”,瓊瑪是冰清玉潔的圣女、巾幗英雄,“為了人民的解放,不惜把自己當成焚化的祭品”。基督、革命、愛情和親情神奇地交融成改天換地的偉力,就像福音書里耶穌所行的一個個奇跡。
我稱這種革命叫基督式革命或亞瑟式革命。
基督式革命或亞瑟式革命指革命者走過灼人的沙漠,走過絕望的荒原,甚至走向閃著寒光的十字架,用自己的血和肉換取天堂。在天堂里,麻風病人一定能豁然痊愈,瞎子也能重見光明,就連妓女都不再輕賤。這種革命者之所以投身革命,并不是因為自身物質或精神上的極度匱乏,試圖通過革命換取全面的充盈。相反,他們的革命沖動正源自于他們自身生命熱情過度的充盈,充盈得不得不把生命撒向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們,愿他們俱得飽暖和歡愉。這是一種真正的忘“我”,但被忘卻的“我”卻在無數以同情為紐帶牢牢連接在一起的人們中重生。就像耶穌基督,他是神,是上帝,是永遠的完滿,不會有絲毫的虧欠,卻以“愛人如己”的情懷甘作全人類的“替罪羊”。就像亞瑟,生于輪船大亨家庭,聰慧好學的他又遇上博學如神、慈祥如父的老師——蒙泰尼里神父,生活正如上述那幅安詳、純凈的畫面。但充盈從不以自身為完滿,必定要脹破自身,潤澤干涸的世界。亞瑟最終走上革命的大道,尋找能夠照徹全世界的光明。
基督式革命者是革命洪流中最令人感動的亮色。遠如俄羅斯十二月黨人。這些青年軍官大都出身貴族,遠征巴黎時為盧梭等人的啟蒙思潮所震動,開始睜眼看到朱門酒肉背面的啼饑號寒。觸目驚心的疾苦刺痛了他們沉睡的良知,救苦救難的情懷催促著他們發起了十二月黨人運動。事敗后,大批黨人被流放到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留下串串凄美、悲壯的故事給后世傳說。近如韋君宜。她父親早年留日,做過孫中山的秘書,后任鐵路局長。她自己就讀于南開中學,后考入清華大學哲學系。就這么一位錦衣玉食的嬌小姐,卻“抱著游子還家的感覺”奔赴了延安,究其根由,也是想當基督的沖動在嗾使:
我明白了,我要愛國,必須從此全身心跟著共產黨。我覺得共產黨這么不顧一切苦干,看來是真的能夠為人民、為祖國而犧牲一切,這是值得我一生永遠跟隨的。人能夠如此,這才是真正的光榮,是人的價值的實現。
(韋君宜:《思痛錄》,北京十月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
但是,年輕氣盛的亞瑟們哪里懂得,有限、昏瞀的人怎么能成為基督?有誰能真正懂得基督伸出臉讓人打的忍讓、客西馬尼園的憂傷、“先受許多苦,又被這世代棄絕”的孤單?懂得尚且不能,遑論僭越為基督?亞瑟熟諳福音書,卻忘了耶穌基督的箴言:“若是瞎子領瞎子,兩個人都要掉在坑里。”飛蛾撲火般的獻身,根本換不來新天新地,反而把世界拖入愈加混亂、殘酷的“坑”里。更加關鍵的是,基督教的愛、堅忍怎么能和革命的鐵、血調和?基督教從來厭棄種種為暴力辯護的讕言。基督絕不會是偉大的革命家,所謂基督式革命根本就是一場南轅北轍的歷史誤會。其實,亞瑟早已為瓊瑪的革命暴力感到不安。他說:“瓊,親愛的,如果靠憤怒和熱情能拯救意大利,她早就獲得了自由。她現在需要的不是恨,而是愛。”只是稚嫩的亞瑟還沒有足夠的判斷力去反思基督教和革命的矛盾,熱烈的相思暫時消弭了兩者間的溝壑。
而且,基督式革命沖動只是一股熾熱的獻身情懷,如何把這一本真情懷貫注于具體實踐而不庸俗化、教條化,是基督式革命者無法解決的難題。于是,基督式革命容易成為人人愛唱卻少有人做的高調。就連出賣懺悔者的密探卡爾迪神父也能把基督式革命情懷鸚鵡學舌得如此真切、動人:“記住:這是崇高而神圣的事業,接受這一事業的心必須純潔得一塵不染。”我們更須仔細甄別每一基督式革命的宣稱。更加可怕的是,當高調成為統攝人們生活的絕對律令,做戲、作偽便是人們的生活常態。現代史中從不缺乏這樣的例證。
只有蒙泰尼里神父懂得,任何試圖把神的國挪到地上,把彼岸挪到此岸的努力都是徒勞和危險的。而且,基督教關于沒有黑暗和哭泣的允諾,并不是對于暴力革命的呼吁,而是對于任何創痛都能在上帝的懷抱中抹平的確信。天國從來只存在于信靠上帝的人的心中。但神父無法說服革命熱忱高漲的亞瑟,只能無望地看著他在這條艱險的路上越走越遠。那幅安詳、純凈的畫面被革命的大手徹底撕破。
十三年后,亞瑟回來了。但他不再是那個長得過分精致的大學生,而成了口吃、皮膚黝黑、右腿跛、左臂扭曲、左手缺二指、臉上有新砍刀痕的費利斯·列瓦雷士,綽號“牛虻”。而且,他也不再羞澀、文靜、熱情,眼睛常常閃現夢幻的光芒,而變得狡猾如鰻魚,尖刻如牛虻,陰冷如魔鬼。更為根本的轉變是,亞瑟憧憬以愛為旗的基督式革命,而在牛虻看來,愛、寬恕、悲憫卻是可恥的謊言,宣揚這些情懷的教會早已是潰爛流膿的疽癰。他認為,要鏟除可憎的官吏,要根除害人蟲一樣的教會,短刀和炸藥是最有效的手段。他的激進讓激進的瓊瑪瞠目結舌。他對瓊瑪說:
照你的看法,革命到來的時候會發生什么情況?你以為,到了那個時候,難道老百姓還不習慣于暴力?戰爭畢竟是戰爭嘛。
他甚至把跟他思想不一致的同胞看成老鼠,偷運軍火是為了“殺老鼠”。牛虻原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子孫。拉斯科利尼科夫把放高利貸的老虔婆當做“臭蟲”一樣砍殺,以期成就自己的“超人”夢想。但是,老虔婆的鮮血流滿了一地,壅塞著他所有的白天和黑夜,使他窒息,使他發狂。他根本沒法心安理得地把“臭蟲”們粉碎成歷史肥料。他只是一位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的罪犯,跪倒在廣場向人主哭泣、祈求和懺悔。但是,“老鼠”們的冤魂永遠闖不進牛虻的夢境,流成河的鮮血把他的短刀淬得更加鋒利。也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才洞觀在他看來只是孱弱文人的囈語。
究竟是怎樣一股強大得令人無法承受甚至無法想象的力量,把亞瑟轉變成了牛虻,而且轉變得那么徹底,那么一往無前?
答案是怨恨。對戀人、對父親、對全世界的刻骨銘心的怨恨。
亞瑟愛上了瓊瑪。但瓊瑪誤以為亞瑟出賣波拉,甩手打了他一個耳光。一時間他什么感覺都沒有,眼前像是隔著一層迷霧,只看到她那慘白絕望的臉。有什么比戀人的誤會和棄絕更讓人無望的?以至于許多年后瓊瑪的溫存都暖不回他怨恨的心:
啊,不可能,不可能啊!他怎么會如此健忘呢?不正是她,把他推到了地獄嗎?不正是她,親自用右手打了他一記耳光嗎?
亞瑟多么崇拜、依戀蒙泰尼里神父啊。但神父騙了他。神父和葛拉迪斯相愛,生下了亞瑟。在獻身上帝還是投身世俗歡愉的痛苦抉擇中,神父選擇了上帝。他來到遙遠的中國傳教,想用苦行滌清罪孽。當異父異母的兄嫂陰毒地嘲笑亞瑟是個“小雜種”時,他才知道自己是私生子,他之所以遭受許多羞辱和痛苦,原來是上帝和他像上帝一樣依戀著的神父作孽。據說澤被每一偶在的上帝奪走了亞瑟的父親,使他的生命先定地殘損。上帝為何單單對他這般殘酷?殘酷的上帝還可信嗎?于是,愛和寬恕構織成的脈脈溫情轟然倒塌,亞瑟抓起鐵錘砸向耶穌蒙難像,神像的碎片散滿一地。對圣父和生父的怨恨催使亞瑟成為令教會心驚膽寒的斗士。列卡陀這樣評價他:
我從來沒有見過有誰能像他那樣激烈反對教士。在這個問題上,他實際上已經到了瘋狂的程度。
正是戀人的耳光和父親的欺騙迫使他流浪南美。他在賭窟做仆人,被醉酒的水手用鐵棍打成終身殘廢。他還在黑人的甘蔗地做搬運工,在妓院洗碗碟,給人家補鍋,打掃豬圈,甚至在雜耍劇團演駝背小丑,讓孩子們扔桔子皮和香蕉皮。肉體的困頓和精神的屈辱使他仇視全世界。他說:“我這輩子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不是朋友,自然可以是“老鼠”,于是他拿起短刀和炸彈瘋狂“滅鼠”。亞瑟就這樣成了牛虻。
我稱這種革命叫怨恨式革命或牛虻式革命。
怨恨式革命或牛虻式革命指革命者不一定具有明確的革命藍圖和革命綱領,只是在外力壓迫之下,帶著渾身的傷痛匯入革命,試圖奪回屬于自己的尊嚴和財富。怨恨式革命者本身是極度匱乏的,正是匱乏者對充盈的渴求和對充盈者的嫉妒,使他們成為堅定的革命者。怨恨有多重樣式。其一是信念的轟毀使曾經以此信念為托身根基的人產生幻滅感和受騙感,由此對該信念和由該信念支撐的社會產生怨恨。其二是黑暗勢力使人遭遇屈辱和苦痛,多舛者便對不義的社會產生怨恨。牛虻心中這兩種怨恨相膠合、鼓蕩:幻滅感使他祛除基督的溫愛,走向仇恨和虛無,屈辱感使他在仇恨的路上再不回頭,成為一道永遠噴涌著仇恨烈焰的傷口。其三是地位低下者本著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對高位者產生怨恨。這種怨恨者壓抑不住對高位者的艷羨,怨恨不是因為不平等,只是因為我不是他。《紅與黑》中德爾維夫人眼見于連受德·萊納先生侮辱后的狂怒,想:“大概正是此類屈辱的時刻造就了那些羅伯斯庇爾吧。”羅伯斯庇爾的革命原來可能根源于地位低下者的怨恨。
中國革命敘事講述的多半是怨恨式革命的第二種樣式:多舛者對社會不義的怨恨。這種革命的中國化表達便是“逼上梁山”。正因為這種革命是對外力壓迫的強力反彈,革命者便以革命的名義無情地砸碎壓迫者。壓迫愈深,反彈便愈烈,革命便愈血腥。就連武松血濺鴛鴦樓的殘暴,在怨恨式革命邏輯看來,也不是什么反人性的嗜血,而是令人大呼過癮的快意恩仇。大多數革命敘事便不約而同地大力渲染革命者悲苦的身世:爸爸被地主逼死,媽媽被惡霸強占,自己被壞蛋毒打,革命成為受苦人的唯一出路。一個比一個更悲慘的故事源源不斷地產出,革命的合法性便得以牢牢確立。于是,我們看到《白毛女》中黃世仁逼死楊白勞,強奸喜兒,看到《紅旗譜》里朱老鞏大鬧柳樹林,卻落得鐘砸人亡、女兒被奸污后投河自盡的下場。更加令人記憶猶新的是,雷鋒的悲慘童年曾怎樣地震動著我們幼小的心靈啊,我們發誓要加倍珍惜革命先烈用鮮血換來的幸福生活,隨時準備著,做偉大事業的接班人。
基督式革命和怨恨式革命相比,前者是內發的,后者是外鑠的,前者是愛的充溢,后者是恨的噴發,前者因試圖彌合愛和暴力間的鴻溝而左支右絀,后者因用暴力砸爛舊世界而酣暢淋漓。不過,如此界定只是理論上的抽象,并不排除兩種革命在具體事例中的糾纏。
蒙泰尼里神父一頭撞進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夢魘。牛虻被捕后,神父面臨兩難選擇:要么選擇牛虻,要么選擇可能會被牽累的許多無辜百姓。他最終選擇了無辜百姓,因為多總是大于一的。但是,牛虻畢竟不是數學公式中的一,而是人,是神父的兒子。兒子受難的鮮血流過神父的心,淌遍了他的世界:
鮮血,鮮血,永遠是鮮血!地毯像一條血的河流伸展在眼前,玫瑰花撒落在地上,像鮮血濺在石頭上……
神父憤怒地質問上帝:怎么連你的嘴唇都沾染上了鮮血?鮮血淋漓的上帝還能夠依靠嗎?神父一生信靠的基石便土崩瓦解。拉斯科利尼科夫絕望時有圣母般的索尼婭可以懺悔和訴說,而神父的虛無和痛楚向誰去訴說?既然全能的傾聽者已是虛妄,訴說了又有誰會傾聽?于是,神父不得不瘋狂,不得不心臟破裂而死。連如此虔信者都看穿了信仰的虛妄,信仰還怎么維系人心?所以,神父的瘋狂和死亡是一個現代事件,標志著基督信仰在不相信任何魅惑的現代世界的坍塌。
但是,人們只能站在傳統之內反叛傳統,無論多么激越的反叛姿態都由傳統因素支撐。宣稱“我的生命只有和教士們戰斗,除此以外毫無用處”的牛虻根本無法棄絕基督的召喚,無法呼吸沒有信仰的板滯的空氣。對基督瘋狂的恨難道不是源于刻骨的愛?愛和恨在極端處達成了奇異的融合。牛虻痛恨的原來是奪走父愛的基督,作為信仰之源的基督仍是他的信靠。在無力繼續銼窗欄越獄時,牛虻感到無比絕望,“竟茫然伸出了兩手做禱告了”。這是他棄絕基督以來的第一次禱告,就像無神論者魯賓遜在落難的第一個夜晚做起了生平的第一次禱告。基督之愛從來都陪伴并充溢著每一個破碎的心靈。
基督信仰更多時候以僭越的形態復活:基督既是虛妄,我何不躍居“絕對之域”成為基督?牛虻便有著自稱基督的狂傲。就義前他掃了一眼挖好的墳坑,對懺悔神父說:
神父大人以……以為,只要把我往那里面一扔,就把我了結了嗎?說不定你還要在墓頂上鎮一塊大石頭,防……防止我“三天之后”復……復活吧。
這是對革命精神生生不息的信念,更是對自己能夠成為甚至已經成為基督的確認。在蒙泰尼里的瘋癲之眼中,牛虻也成了基督,唱詩班的頌歌獻給這個剛剛受難的犧牲:
獻出那纖弱的身體/獻出那慘目的鮮血/為了蕓蕓眾生的渴飲/任鮮血從血管里流盡//歡呼呀,來自圣母瑪利亞的生身/真正的圣體/超度,犧牲/為了人類,甘赴十字之刑/處處流血,渾身穿釘/經歷死的考驗/成為神圣之身。
《申辯篇》中蘇格拉底宣稱自己是神特意派給城邦的一只牛虻,拋棄了私事,蒙受著恥辱,整天飛來飛去地叮咬、勸導、指責每一個人,試圖喚醒城邦這匹動作遲緩、昏昏欲睡的良種馬。蘇格拉底的神是絕對理念,基督教的“道”則是具有位格的上帝。如果忽略這層區別,這個寓言就是“道成肉身”,這只牛虻就是基督。馬志尼在《論人的責任》中也說,蘇格拉底、耶穌都是為信仰和人民的福祉而舍身捐軀的志士。蘇格拉底——耶穌基督——牛虻,原來是一個形象序列。不管伏尼契在為列瓦雷士取“牛虻”這個綽號時是否想到過柏拉圖和馬志尼,綽號本身就標明了她對人物的基督性的確認。
所以,牛虻決絕的革命姿態是怨恨式革命和基督式革命的糾纏。牛虻是一個“怨恨的基督”。沒有怨恨的個人體驗作支撐,基督式革命注定空洞、虛浮,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打。亞瑟的舉世升平、人人相愛的祈望很快便被現實撞得粉碎。沒有基督走上十字架的獻身情懷,怨恨式革命往往流于盲目、無機、驟起驟滅的暴動,不可能獲得群眾道義上的支持,來奠定革命自身的合理性根基。牛虻能迷住一個個看守,能使掘墓人的鐵鍬上沾滿淚水,能讓劊子手故意把槍打偏,一定是因為基督般獻身情懷的感染。既有基督情懷引導,又有怨恨的個人體驗支撐,牛虻的革命當然成了最犀利、最具感召力的革命,以至于那么多代的革命者都深深沉迷并努力踐行著“牛虻精神”。
但是,基督怎么可能怨恨?“怨恨的基督”只能是“反基督”。“反基督”以基督的面目在20世紀革命史中大行其道。面對形形色色的“反基督”,我們不應被他們炫目的外表迷惑,而應保持警惕和反省:身而為人者怎么能僭稱基督?僭稱基督者的獻身情懷是否只是堂·吉訶德式的狂亂,抑或其中包藏著太多個人居心?另外,在基督信仰或是其他絕對信仰都失去統攝力的時代,我們應當怎樣安置自己的生活?這些或許就是《牛虻》給我們的啟示。
作 者:翟業軍,南京大學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心副教授。
編 輯:續小強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