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王
作為一名哲學(xué)博士,周國平卻以著寫哲理散文而備受讀者青睞。在同行者看來,他算是不務(wù)正業(yè),但事實上,他的哲理美文成為了上世紀末中國散文的另一道風景。
哲學(xué)是周國平生命里的本真愛好。他斷言:哲學(xué)本身就是生活,是一種生活方式。不自言,他在告訴讀者:我的生活方式就此緣起!所以,“人生哲學(xué)”這一命題自始至終都沒有脫離過他的寫作視域。可以說,他用了幾乎所有的時光與智慧來給世人索問著以下的人生體驗:生與死、愛與孤獨、哲學(xué)與藝術(shù)、靈魂、真善美、天才、男人和女人等等。他的這種行為實質(zhì)上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公眾的替代行為,而這所有的開始都是因為斯芬克斯之謎的破解,因為“人”的自我意識的懵懂,因為“我”的存在。
在《自我二重奏:有與無》中,作者首先以一個純粹的文學(xué)者用流水般記賬的文筆娓娓道來自己一天天的時光印痕。然而,生命里的哲學(xué)衛(wèi)士絕不容許那些未經(jīng)深入思索就想蒙混過關(guān)、圖謀快捷便宜地入住在他的思想疆界里。此刻,雖然作者明白這個“我”的清晰輪廓,但哲學(xué)家的眼光卻總是要超越現(xiàn)實的畫面而將視角投注、延伸于“超現(xiàn)實”的世界。就像他說的:日常生活的外殼破裂了,我失去了參照系,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我?在常人看似荒誕的追問,千古以來,卻不知有多少智者哲人在苦苦地參悟。“莊周夢蝶”不就是一個顯例么!
當然,這是一個真正的哲學(xué)家所必走的路徑。他們的使命就是在常人看來可以通過淺顯的方式、不必繞拐而在現(xiàn)世就能講述清楚的話題,他們卻寧要執(zhí)意背起這個苦難的十字架在思想的荒蕪原野上艱難地跋涉。誠如作者所言:“我的存在不是一個自明的事實,而是需要加以證明的。”可就在作者準備自我追證、向思想的目的地進發(fā)時,佛又告訴他:“諸法無我,一切眾生都只是隨緣而起的幻象。”此時,作者猶豫、停滯了!難道將欲自證的辛勞會是毫無結(jié)果的付出和沒有意義的徒勞嗎?難道這個“我”真如夢幻泡影一場、黃粱美夢一般嗎?正當作者備受疑惑、困頓不解時,電話里的一聲稱呼卻讓他找到了自我。哦,原來哲學(xué)最終還要還原于生活啊!我們和作者發(fā)出同樣的慨嘆!
這就是周國平散文的一種藝術(shù)特色:深奧晦澀的哲學(xué)卻能以優(yōu)美的散文形式見諸于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因為他深信,哲學(xué)應(yīng)于生活中去找尋。所以,他才用內(nèi)心最為敏銳的視角把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人、碰見的事、見到的現(xiàn)象、聽到的話,一一搜進哲學(xué)的視角,通透思索,而得出人生的真諦。因此,“莊周夢蝶”的追問才會被周國平用一聲電話鈴而圓融地做出解答。
其實,這不僅是周國平自己,也是他作為思想世界里這一猜謎者身份的確認。沒有成千上萬次的叩問和追解,毫無疑問,他和他的作品都將會是迷失方向的孩子一樣,在外漂泊和流浪,永遠找不到人生的根和心靈的歸宿。
存在本身的意義遠遠高于一切對于存在的追問和探究,然而倘若我們要撥開日常生活的迷霧去把握存在的面貌,就必須通過艱深的思考和不懈的追問。周國平正是用他的全部思考和寫作來首先解答“存在”這個亙古不變的謎題。然后他才開啟全部思維的動車,對人生具體的生與死、愛與孤獨、個人與宇宙、婚姻與性愛、靈魂與超越、時間與永恒等等,進行一次又一次的追問。《落難的王子》便是作者對個體的“存在”所遇到的人生苦難到底能否擔當?shù)挠忠淮螁柎稹Ic死,即人生的短暫與宇宙的永恒,是周國平苦苦思索的中心問題。對于生命來說,無論思考與否、怎樣思考、思考有沒有結(jié)果,都無法消除對死亡陰影的籠罩,難道這是“徒勞”的嗎?不,周國平認為,雖然人生具有一次性和短暫性,生只是瞬間,死是永恒,但如果我不把死亡透徹地想一想,我就活不踏實。所以,在旁者遭遇苦難時,作者才會像當初未經(jīng)涉世的王子那樣嘆息道:“天哪,太可怕了!這事落到我頭上,我可受不了!”但事實上,當災(zāi)難降臨到我們自己頭上時,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苦難命運的魔爪,作者也一樣。面對女兒妞妞的離去,他也只能借這已經(jīng)歷過人世滄桑的王子之口來告誡世人自己的人生體悟:“凡是人間的災(zāi)難,無論落在誰頭上,誰都得受著,而且都承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讀到這里,還有誰認為他的這種思考是徒勞的?對于這僅有的一個人生的虛無認識,作者卻依然在人生的范圍內(nèi)肯定人生,這樣的思考永遠都會是一次“有意義的徒勞”。在如此虛無的大背景下,作者依然在執(zhí)著地守望著我們?nèi)松钌顚哟蔚姆椒矫婷妫粸閯e的,只為給我們這些沉淪人世的你我他,我們的每一個靈魂,都能夠找到一個寄托之所,能夠有所安頓。所以,作者只有在一種堅守的寂寞當中,與現(xiàn)實生活的當下性保持一定的距離,再用他那極具穿透力的視線來讓我們獲取一種終極和永恒的深刻,這也就是為什么無論為老者抑或花季,皆能從他的文字中獲取智慧與超然的主要原因。是故,周國平才希望世上多幾個志愿的守望者,希望他們也能在寂寞中守護圣杯,用智慧和愛心守護著麥田和孩子,守護著我們?nèi)祟惖奈磥怼?/p>
猜謎是孤獨的,守望是痛苦的。作為人類亙古不變的古老哲學(xué)問題,它們不知陪伴過人類走了多少個國度、幾多個春秋。可與之相伴的卻是孤寂、艱澀、傷痛和恐懼,很少有人愿意主動進入它們的世界進行這永無終結(jié)的思考和追問。但周國平不怕,他不僅勇敢地跨入了這個無人的國度,而且還是那樣的孜孜不倦,投注著自己的一生。如果說《自我二重奏:有與無》是作者為解答“存在”自身、圓融自我的前奏下而厘定“猜謎者”這一身份的話,那么,《落難的王子》則是作者在安頓人類精神家園時化為“守望者”所邁出的漫漫長路的第一步(當然這兩篇文章都不是按作者的創(chuàng)作時間順序來進行注解的),接下來的所有便只是接續(xù)作者筆下的這一個個人生課題,無論其主體是個體還是歷史,無論將它們?nèi)绾我粚訉拥卣归_,最終,一切的一切似乎永遠只是開始,永遠只是在做賽跑前的準備,最后微笑的也永遠只是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