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彰銘
海倫:盲詩人荷馬的另一雙流波顧盼的明眸
/馬彰銘
荷馬史詩誕生近三千年了,至今,對于每一個有幸讀到它的人,還是像面對初升的旭日,那樣清爽、那樣鮮亮、那樣雄渾,磅礴氣勢撲面而來。
人們津津樂道于史詩中那些有膽有識,叱咤風云的男人:阿喀琉斯、赫克托耳、俄底修斯、阿伽門農。
其實,史詩里面的那些女人也是讓人難以忘懷的:忠貞賢惠的珀涅羅珀、凄苦而又深明大義的安德洛瑪刻、溫柔惆悵的卡呂普索。
而這些女人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卻是那拋棄了前夫和愛女的海倫。她的引人注目,不僅因為她的絕代佳容,因為她引發了那場牽動千軍萬馬、曠日持久的特洛亞大戰。更因為荷馬史詩對她的異乎尋常、石破天驚的評價:有批評、有指責,可是,占主導地位的卻是對她深切的同情、高度的贊賞。
如何對待一個生命(當然是人的生命),荷馬史詩通過對海倫形象的塑造蘊含了一些非常深刻的啟示。
啟示之一,就是無論有多少負面的理由,一個生命中所蘊含的重大價值都不應該因此而貶抑、抹殺。作品中海倫首次登場,是在大戰進行到第十個年頭,她的前夫墨涅拉俄斯和現在的丈夫帕里斯在城外擺開架勢,準備決一死戰。聞訊后,一向深居簡出的海倫,急忙趕往城樓觀望。城樓上正在觀戰的特洛亞長老們,憑直覺意識到:眼前這個拾級而上不同尋常的女人,就是聞名已久的海倫。對于這個給自己城邦和親人帶來巨大災難的女人,他們沒有裝出視而不見,也沒有詛咒,沒有絲毫的鄙夷,發出的竟是由衷的贊嘆:“她簡直是一個不死女神的肖像。”“為了這樣的一個女人,誰還怪得特洛亞和阿開亞的戰士吃這多年的苦呢?”(荷馬:《伊利亞特》,傅東華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下同)。史詩借這樣一些老邁而德高望重的長者表達如此的感慨,震撼千古,意味深長!它告訴人們,由某個生命所體現的登峰造極的美,不僅僅屬于這個生命,它是大自然和人類共同努力之神奇創造的完美凝聚、輝煌展現。它形象地蘊含和昭示了生命的美好及其發展的最高尺度,對美的極致的高度敏感,情不自禁、奮不顧身的追求,這種迷狂,恰是生命對其本義的真正領悟。
史詩緊接著用下一個片斷表明,一個理想美的生命,不可能、不應該僅僅是外貌、體態的奪天工之造化。特洛亞老王普里阿摩斯要求海倫給他和長老們介紹城下敵方一些主要將領,海倫借此盡情傾吐了她郁積的心聲。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海倫是非常善良、非常真誠的:這個事件與她有關,但她當初是無意的,而為此,普里阿摩斯家族的絕大多數人已對她盡情侮辱,她完全可以因此寬宥自己,推卸責任。可是她沒有,她還是當眾毫不留情地痛責自己,而這很可能會給那些恨她的人提供新的口實,遭致更深重的折磨。從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海倫是非常深情、非常坦率、非常勇敢的,她還傾訴了對家鄉親人的深切思念和自己極度的孤苦:“我為著要跟你家公子到這里,以至于拋棄我初婚的洞房,以及我的親族、我的愛女和跟我一塊兒長大的那些好朋友,現在想起來,倒不如讓我早些兒苦死的好了。可是命運并不替我這樣的安排,以致我要無窮無盡地傷心下去。”說這些話的時候,她不是不知道,她給這個人和他的兒孫帶來了什么樣的苦難,她不是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掌握著她的生殺予奪的大權。而她的話,毫無疑問捅到了對方的痛處,雖然對方相當寬厚。可是,誰的承受力都不可能沒有限度,難保他不會翻臉。可見,這時的海倫為了忠實于自己的真情,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靈魂是生命的陽光,天工造化有程度之分,靈魂的發展亦然,無盡的狂風、厚重的陰霾都不能減弱、都不能遮蓋。這該是何等強勁的生命的陽光啊。天然之美和靈魂之美都達到了極致,二者又是交融的,只不過,在神情里,靈魂之美還顯得朦朧、微妙,只可意會,難以言傳,就像還被晨霧輕輕籠罩著的朝陽。而海倫在這個特定環境中的談吐行為,靈魂之美已如日中天,那樣鮮明,那樣強烈地照耀。這就是古希臘人心目中理想美的生命,這就是海倫。
海倫形象的啟示之二,就是對生命的重大抉擇,有的不能做簡單的是非、道德評價。
海倫該不該拋棄丈夫、愛女,隨帕里斯出走?史詩有批評、有指責,但也沒有全盤否定。史詩并不是要借此提倡婦女不忠于自己的家庭。在史詩里,濃墨重彩描繪了安德洛瑪刻對丈夫赫克托耳、珀涅羅珀對丈夫俄底修斯的癡情,倍加贊揚,至今令人感嘆不已。史詩只是要借海倫的出走提醒人們注意人類生活中一個更復雜的問題。當年,擺在海倫面前的,一頭是親情(對家鄉、家庭、親朋好友的感情皆在其中) ,另一頭,是愛情。任何生命正常的成長、發展,這兩個方面的需要都是最根本的,不可或缺,相互不可替代的。有些生命是幸運的,可以兩全,沒有取舍的煩惱;有些生命則不然,必須在兩者之間做出抉擇。不管選擇哪一頭,都有情可原,都不能做簡單的是非、道德評價。因為,這兩個方面的價值、意義,都是為人類所公認的。海倫就面臨這種局面,最終,她選擇了愛情。
特別重要的一點,就是海倫的前夫墨涅拉俄斯,雖然他是個很厚道的人,但海倫對他沒有愛情,這不僅因為婚姻不是由海倫做主,是由她的父親安排的,而且因為,直到帕里斯和他的祖國消亡之前,史詩也沒有提供任何海倫和墨涅拉俄斯情趣相投的描寫。而海倫與帕里斯的感情是愛情。當初二人一見鐘情,帕里斯醉心于海倫的極美,對海倫也沒有欺騙和根本意義上的強暴;從形式上看,海倫是被劫的,但她內心的天平在此之前已倒向帕里斯,她的不情愿只是暫時的姿態而已。海倫看中的是帕里斯的俊美瀟灑、善解人意、甜蜜溫存,不能說這些都是表面的、無足輕重的東西。更為可貴的,他們的感情不是一時的沖動、心血來潮,他們共同生活了19年,仍然情投意合,經受住了時間、風雨的考驗。
盡管如此,海倫還是非常不幸的。首先,她無法忘記自己為了愛情不得不拋棄的家鄉、家鄉的親人好友,這種思念是愛情替代不了的,這種痛苦也不是一般的痛苦。人的生命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是不能分割的,而被她割舍的那一切,恰恰正是她過去生命的全部意義、價值之所在。所以,她經受的是生命被肢解的熬煎。她平時還不能袒露,只能深埋在心底,因為她生活在一個特殊的環境里。在特洛亞老王和長老們面前的傾吐,是她再也無法克制、無法忍受的迸發、宣泄。海倫的不幸還不限于此,來到特洛亞后,國王普里阿摩斯的家庭成為她存身的整個世界,這是一個大家族 (僅兒子就有50個) ,這個天地里的絕大多數人對她都是咬牙切齒的。在陣亡的赫克托耳的遺體前,她哭訴:“這家人家的其余的人都侮辱過我——你的兄弟們,你的姊妹們,你的兄弟的富有的妻子們,連你的母親也在內。”本來已經十分凄苦的生命還要遭受如此慘重的摧殘。
海倫形象的啟示之三,就是懇求人們,不管處境如何,都不能喪失對其他生命的公正、仁慈。
這是史詩塑造海倫形象最根本的意愿。前面那些描寫所包含的見解,是這一根本意愿具體而比較含蓄的呈現。史詩通過特洛亞老王普里阿摩斯和他的兒子、特洛亞人的主帥赫克托耳對海倫的態度做了更直接、更鮮明的傳達。
如果按照他們大多數家人的那種邏輯,他們對海倫應該更嚴厲、更冷酷無情,可是他們沒有,而且恰恰相反。在城樓上,老王如此寬慰神情緊張的海倫,“好孩子”,“我對你并沒有惡感,我只怨天上的神”。在《伊利亞特》的結尾,海倫向赫克托耳遺體最后告別的時候,這樣說道:“你的父親待我是再溫和沒有的,就是我自己的父親也不過如此。”“在我離開家鄉以來的19年里邊,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你一句粗魯的或是輕蔑的話。”他們能夠這樣對待海倫,是因為他們對人、對生活有極深切的感悟、理解和愛。他們沒有因為所遭受的巨大苦難與海倫有關就模糊了自己的眼睛,就麻木了自己的心靈。他們明白,對于美的理想的沉醉、追求,是人的正常本能,不能由美來承擔責任;他們并未完全肯定海倫的離家出走。但他們懂得,海倫所要求的愛情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情感之一,她不得不做的抉擇情有可原;隨后希臘聯軍為奪回海倫掀起的大戰,問題更為復雜,有對美的渴求,有自尊受到傷害的憤怒,有對特洛亞財富的熱衷,這里面,也有特洛亞人的責任。如此種種,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一言難盡。不能否認其中海倫的責任,但她的責任是次要的,是微不足道的。家里絕大部分人將怒氣幾乎都傾泄到海倫身上,是極不公正的。如果家人們對海倫不是那種態度,他們或許有可能流露對其離家出走的不以為然。可能對她會有一定責備。但是現在他們卻不愿、不能如此,只有這樣,才能多少減輕這個相當美好而又非常不幸的生命不該承受、難以承受的過分的苦難。赫克托耳不僅有對海倫的體諒,他還決不容忍人們對海倫的不公:“你每次都向他們抗議,都出于你的一片好心,用你自己的那種彬彬有禮的態度阻止他們。”就連海倫現在的丈夫帕里斯,雖然對海倫沒有冷落,還有愛情,但由于他在這個家庭中的特殊處境和他有些柔弱的性格,都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能力如此保護海倫。
赫克托耳的去世對海倫不是一般的打擊,她如此悲嘆:“現在我向你灑這些悲哀的眼淚,一半是為你,一半也為我自己這個苦命的人。從今以后,特洛亞的廣闊國境里面再沒有一個人待我好了,再沒有一個人跟我做朋友了。”在這個世界上,她的生命失去了唯一有力的屏障,從今以后,只能遭受凄風苦雨幾乎沒有遮蔽的強勁的吹打。
海倫的悲哀、海倫的呼喚,三千年后的今天聽來,依然讓人震顫不已。今天的人類,仍然在渴求著公正、仁慈!它們即使不能完全消除,起碼也能減少那些可見、不可見的,折磨他人,可能也折磨我們自己的苦難。
作 者:馬彰銘,晉中學院文學院講師。
編 輯:張樂朋,wudan5d@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