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藍
驢子、自我與差異性
/藍 藍
弗蘭西斯·培根曾說:“人總是把最大的奉承留給自己,惟有情人例外。”自我何其大也!而葡萄牙作家佩索阿在他的《惶然錄》中也說:“我持久的偏執之一,就是力圖理解其他人的存在方式,以及他們的靈魂如何不同于我。”但是接下來他絕望地告訴我們:“我猜測,沒有人會真正接納他人的存在。”換言之,他人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自我,自我!
自我之大,以至于沒有地方容納他人的存在,這似乎是人間常見的情形。所有的自私、自我中心,蓋源于此。而我知道,會有一些人把自我弱化,使自我渺小,因為他知道,一定有比自我更偉大的事物,使得人認清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這一清醒的意識最終引導人產生向善的努力——給予他人更多的尊重,并使自己成為獲得尊重之人。自我的渺小化,并不意味著人的渺小,恰恰是因為自我愈是渺小,愈能夠容納“人”的進來。
童話作家湯素蘭近年創作出了大量優秀的作品,她的短篇童話《驢家族》堪稱代表之作。故事講述的是一個七歲的女孩,由于襁褓中小弟弟的到來,感到他已經把父母和家人把對自己的愛生生奪走,從而嫉恨、自憐,變成了斜眼并長出了長長的驢耳朵。為了報復,或許也是為了喚起家人對自己的注意,女孩離家出走,并在房后的山上挖出一個山洞,把自己藏了起來。不幸的是,當家人終于找到了她時,她卻真的變成了一頭驢子。童話里經常會有的懲罰出現了:這似乎是對這個自我中心的女孩理所應當的警告。不過,這個懲罰過于嚴厲,以至于讀者也會心生憐憫。變成驢子,這一點已成事實,而且,在全家人面對她潸然淚下時,她才明白:“不管我是不是他們的孩子,他們真的非常非常愛我!哪怕我是斜眼,長著一對驢耳朵,他們也認為我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孩!”
覺悟總是在錯誤發生后才姍姍來遲。讀到這里,按照一般的童話規律,女孩子在幡然悔悟后就會恢復人身,因為畢竟是象征性的懲戒,達到教育目的后故事就該結束了。然而,作者并未把女孩重新變成人,可怕的故事還在進行中,而這篇優秀童話的魅力到這里才真正開始。
某一天,女孩的奶奶走進了山洞,出來時也變成了驢子。這樣一來,作為驢子的女孩有了安慰,因為奶奶可以和她用驢子的語言交談,在月光下的稻草里用身體互相溫暖。倍感孤獨的爺爺為了和奶奶、女孩在一起,最終也變成了驢子。為了安慰女孩內疚的心,他們寬慰說自己的家族都有能變成驢子的本事,而她的爸爸媽媽則要留在人間照料那個撿來的小弟弟,一個真正的孤兒。
這則感人的故事很容易讓人想起卡夫卡的《變形記》,與那個小職員變成甲蟲被家人無情地掃出人類世界的故事相比,變成驢子的女孩何其幸運。奶奶和爺爺把自我降低到驢子的力量,“來自對他人的痛苦的想象力”,簡言之就是真正的善良和無私的愛。試想,讓一個人放棄自我,去“屈就”一個“異類”,乃至不惜同化作“異類”,與她“感同身受”,倘若沒有巨大的精神力量,根本不可能有如此令人震撼的結局。拿人類最強烈的感情——愛情來說,兩性的相互吸引不是由于男女之間的共性,而是因為他們之間的差異性。可以說,差異性是人們達成心靈溝通的必由之路,唯有保留其差異和不同,才會有更多的相容和吸引。但是,我們的生活中不也是充滿了“唯我獨尊”的故事嗎?自我的“獨尊”注定要取消差異性,無限擴張的自我意味著世界的一元化,意味著只有“我”的意志,不允許存在他人的意志,這恰恰是暴政和法西斯產生的溫床。小到夫妻因為牙膏的擠法不同而分道揚鑣,大到國家、民族、宗教分歧帶來的戰爭,無不和極端自我的擴張有關。湯素蘭的《驢家族》中,女孩并沒有因為變成丑陋的驢子而被拋棄,作者也沒有落入以往童話故事的俗套而將女孩恢復人身,她洞察人類的差異性并給予了理解和尊重,她以平靜的敘述把我們帶回到現實的境地——這就是我們生活的嚴酷現狀:面對差異,沒有奇跡。唯有放棄膨脹的自我、唯有愛的行動才能夠拆除柵欄和高墻。
R·D·賴因曾寫過一本《經驗政治學》,在談論人類可以發展自身潛力時,他寫道:“人之所思少于所知遠矣,所知少于所愛又遠矣,所愛少于所有更遠矣。故而準確地說,人之所為少于所能。”或許,湯素蘭這篇《驢家族》童話,能為眾多僅僅滿足于儲藏“知識”的人們帶來一點點啟示,在他們漂亮的文章和滔滔不絕動人的演講結束后,能擁有一點敢于把自我降低到驢子的力量和勇氣,能用“所為”來實踐一點點宏大的“所言”。畢竟,“驢子”在作品中作為一個沉默而不幸的形象,既不比自我高,也不比自我低,這恰好是每一個個人互相獲得平視對方的高度。
作 者:藍藍,原名胡蘭蘭,中國當代詩人,出版詩集多部。
編 輯:續小強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