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玲 王春林
作 者:張玲玲,山西大學文學院2007級碩士研究生。
王春林,山西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在國內以小說創作名世的眾多女作家當中,盛可以應該是女權主義立場十分鮮明的一位。無論是長篇,還是短制,其中都有著對于女權立場的倡揚與表達。當然,這種女權立場,并非是那種大喊大叫式的特別外露的女權主義,既不失尖銳的鋒芒,又特別講究表達技巧的曲折。這一特點,在她近期的短篇小說《白草地》(載《收獲》雜志,2010年第2期)中,同樣有著十分明顯的體現。
盛可以在小說的構思上下了不少功夫,雖然是一篇表現女權思想的小說,作家卻讓一位男性充當了第一人稱敘述者的角色。這位以“我”的面目出現的男性名叫武仲冬,是一位外企的職員,主要做電子產品的銷售工作。三十歲的武仲冬已經在這家外企做了三年,“每天要打七八小時的電話,憋尿,忍渴,尋尋覓覓,為得到一張訂單磨破嘴皮,有時兩只耳朵都被話筒堵住,下了班腦海里蒼蠅嗡嗡亂飛。”盡管工作如此辛苦,但工作業績卻并不突出,以至于武仲冬必須依靠刻意地巴結多麗這樣的公司采購,才可能維持自己少得可憐的一點銷售業績。由此可以看出,武仲冬處于一種不失艱難的生存狀態中。
到這里,或許會有讀者產生疑問,這哪里是什么與女權有關的小說呢?這不就是當下十分盛行的底層敘事小說么?問題的關鍵在于,盛可以的敘事重心并沒有停留在武仲冬的生存狀態上,作家所真正感興趣的,實際上是武仲冬的情感生活。
武仲冬有一個“無可挑剔”的妻子——藍圖,“容貌、素養、操持家務有條不紊,對我的照顧不可謂不周全”。照常理說,既然武仲冬本人的生存狀態極不穩定,既然他已經有了這么一個自己感覺各方面都“無可挑剔”的妻子,那么,他就應該好好地守著藍圖,與藍圖相濡以沫地把自己這個小家庭的日子過好才是。但從敘述者所刻意強調的“不咸不淡”、“感到已經與她生活了一百年”這樣一些狀況來看,他與妻子藍圖的情感狀態實際上存在著不小的問題。正因為如此,身逢如此一個自由開放時代的武仲冬,在情感問題上不安分守己,就顯得十分自然了。
他玩起了當下時代男人們時髦的情感游戲,在外邊找了個名叫瑪雅的情人。一般情況下,既然武仲冬與瑪雅是情人關系,武仲冬最起碼應該在物質上對瑪雅有所補償才對。實際的情形卻正好相反,瑪雅不僅不向武仲冬索要回報,反而倒過來不斷地送給武仲冬一些假冒的高檔消費品。從紅色的Louis Vuitton領帶,到Pakerson皮鞋,甚至于包括Dior內褲在內,真可謂是應有盡有,無所不包。瑪雅對武仲冬這么好,是不是對他別有所圖,比如說希望有一天能夠登堂入室真正地與他走到一起呢?然而,讓大多數人大跌眼鏡的是,這瑪雅居然一點兒這方面的心思都沒有。他已經“看透了我,我的確膽小怕事怕折騰,為一點偷雞摸狗的事差點崩潰”。
這樣看來,武仲冬就應該是一個感覺相當幸福的男人了。妻子藍圖雖然給他的感覺是“不咸不淡”,但卻不像一般女人那樣總是與他糾纏不休,比如說當他把瑪雅送的內褲帶回家,“我希望她追究這盒內褲的來歷,像一個怕失去老公的女人那樣把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她卻顯得無動于衷,而且堅持每天早晨總是很好心情地給“我”喝一杯鹽水。情人瑪雅,美麗、漂亮,不僅對他無所求,且總是表現得特別體貼關心、善解人意。雖說他的工作還不盡如人意,還時不時地面臨著下崗失業的危險,但正所謂“一妻一妾,齊人之福也”。能夠同時擁有兩個女人,而且還可以對她們操控自如,武仲冬真的應該感到知足了。
但實際的情況卻并非如此,他只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只不過,這“蟬”是藍圖和瑪雅,這“黃雀”也同樣是藍圖和瑪雅。從表面上看,武仲冬似乎在熟練地游走于妻子藍圖和情人瑪雅之間,但事實上,他早已被這兩個女人給聯手算計了。這一點,最早是在多麗對武仲冬的警告中初露端倪的。“當年她的丈夫另有女人,鬧得厲害,不久那個女人很蹊蹺地死了,瑪雅在精神病院住了大半年……瑪雅恨男人……她只想搞破壞,不想得到任何東西,我知道她讓幾個已婚男人吃盡了苦頭,她有很多名字,青蘿、冰倩、美心,呵,到你這兒就成了瑪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沾上她的男人沒有不遍體鱗傷的。”
多麗的警告確實驚出了武仲冬一身冷汗,但這時的他若想抽身,已經根本不可能了。屋漏偏遭連陰雨,就在多麗警告武仲冬之后不久,由于自己的工作業績太差,武仲冬只好主動辭職,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失業者。也正是在他失業之后不久,一次偶然的機會,通過觀看妻子藍圖的網上淘寶店,武仲冬才終于明白,自己的所有行為,都早已處在藍圖和瑪雅的掌控之中了。“我興味索然地湊過去,藍圖點開了歷史成交頁面,鼠標有選擇性地停留,并字正腔圓地念道:Louis Vuitton領帶,紅色,一口價三百八十元;Pakerson男式皮鞋,四十二碼,一口價四百六十元;Dior男式平角內褲,XL碼,一口價一百六十五元……”到了這個時候,武仲冬(當然也連同我們在內)才明白了原來瑪雅送給“我”的那些假冒高檔消費品的真正來源所在。原來藍圖與瑪雅早已是同盟軍,結成了共同對付武仲冬的統一戰線。
如果說對于藍圖和瑪雅之間秘密的發現,已經既讓武仲冬也讓我們足以感到震驚的話,那么,更讓武仲冬(包括我們)難以想象的則是,醫院最后的檢查結果,居然表明武仲冬實際上一直在長期服用某種可怕的雌性激素。直到此時,我們方才明白小說文本中許多閃爍其詞的隱諱細節的真正意義所在。比如,武仲冬面對瑪雅和藍圖時,在性方面的無能為力。照理說,既然是夫妻或情人關系,而且還正當年,那么,武仲冬的性無能就理應引起很大的問題,但令人倍感詫異的卻是,無論是瑪雅,還是藍圖,似乎都對此無動于衷,竟然坦然接受。再比如,武仲冬生理上一些不可思議的變化的發生。胡子突然脫落,乳房部位意外疼痛等。
到這個時候,我們才徹底恍然大悟,其實問題就出在藍圖每天早上例行公事式的那杯鹽水上面。那其實并不是鹽水,里頭摻雜隱藏的正是雌性激素。作家盛可以那種批判否定男性的異常鮮明堅決的女權立場,自然也就得到了充分的藝術體現。而這,也才真正是盛可以一貫的思想底色所在。需要注意的是,作家的這種表達是極為曲折的。敘述者兼男主人公武仲冬那樣一種表面上仿佛能夠操控一切的洋洋自得狀,與他實際上的一敗涂地之間,形成了相當鮮明的藝術對比。在這場荒誕的感情游戲中,他才是真正的獵物。我們所謂的“反諷”云云,也正是在這樣的一個層面上才能夠成立的。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武仲冬這一第一人稱敘述者的特別設定,保證了盛可以這一篇《白草地》的思想藝術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