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從巨(山東大學威海分校中文系, 山東 威海 274209)
《紅與黑》(1831)是法國小說家斯丹達爾(1783—1842)的代表作。在19世紀時興的現實主義小說中,它是出現較早的杰作之一。從問世至今,它一直受到法國、歐洲和世界文學讀者的推崇。即使在中國,它也得到一代又一代的文學愛好者,尤其是青少年讀者的喜愛。其中原因,自然多多。但其根本,自然是在它的文學價值。
什么是文學價值?說簡單些就是,當我們閱讀一部文學作品時,它能吸引我們、感動我們,使我們在被吸引和被感動中有所體悟、有所認識,自然也有了心靈的歡欣與快樂。
《紅與黑》為什么能吸引、感動我們并讓我們有所悟、有所得、有所樂呢?
習慣的解釋常常提到它反映了“法國復辟時期的社會生活”。這自然是有道理的。作者不僅為此用了很多的筆墨與篇幅,而且特別用“一八三O年紀事”作副題表達對這一歷史時刻的殷切關注。但復辟王朝的黑幕、教會世界的骯臟、巴黎作為“陰謀與偽善”的中心的種種丑陋,更是小說主人公活動的寬廣舞臺。我們當然可以從這個舞臺上展示的環境、背景、情境中去感受那個有些遙遠的時代,但更吸引、感動我們的是它的故事與它的人物。
《紅與黑》有一個很好、很曲折、很動人的故事:一個出身于木工廠小業主家庭的小城青年,聰明、有意志、有追求、有思想。他崇拜盧梭、崇拜拿破侖,他想有所作為、出人頭地。但他出身卑微,這在復辟時期注定了道路坎坷、處處受壓。可是這些不能熄滅一個年輕的反抗者、奮斗者熾烈的欲望。他用自己的年輕、自己的智慧、自己的能力,也用適應彼時社會的“武器”——虛偽——開始了他的奮斗之旅。他先是以“報復”、“冒險”和“愛欲”征服了德·瑞那市長夫人;待事情敗露后他又進入了貝尚松神學院,他的苦修與才能再次得到神學院彼拉院長的賞識;雖然神學院內的復雜糾葛最終使他被迫離去,但彼拉院長還是舉薦他進入了巴黎的德·拉·木爾侯爵府。在這里,他不僅因出眾才能得到侯爵的高度信任,而且贏得了侯爵女兒瑪蒂爾小姐的芳心,這是一場出身懸殊、門第各異的愛情。始于反對、終于認可的侯爵只好接受了這樁婚事,而且給了于連騎士稱號、中尉軍銜和二萬零六百法郎年入的莊園。此時之于連可謂如愿以償、志得意滿。不想風云突變:德·瑞那夫人的一封告密信毀了他的一切。激憤中的于連槍擊了德·瑞那夫人,也把自己最終送上了斷頭臺。愛恨情仇,生死恩怨,跌宕起伏,可謂好故事。
但《紅與黑》最要緊的其實是于連這個平民出身的青年在其中展示的人生和命運:他坎坷的生活;他色彩斑駁的愛情;他英雄主義的反抗以及作為失敗者的悲劇終局。人們對于連寄寓充分的同情——在不平等、不公正的社會與時代環境中,他有充分的理由為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況、實現自己的理想而不懈努力、不懈反抗。他的每一次成功都令人感奮,亦如他的一次又一次失敗令人嘆息。他最終的被處死所激發的同情感到達頂點:不公正、不平等的社會命定式地殺害了一位反抗時代的英雄。但人們的感受并不純粹。在給予于連充分的同情時,不由得心生困惑:主人公的若干“手段”與某種“意識”——比如“野心”該如何評價?由此產生出不少樸素的指責。“資產階級個人主義野心家”也成為在一些教科書里仍有痕跡的評論基調。其實,當我們面對一個活的藝術形象時,萬不可把一種“道德范式”強加于它——在一般的閱讀心理中,我們常常希望自己接納、承認、喜歡甚至尊崇的人物是完美無缺的。這可能是認識的一個誤區。適當的方法是我們應該置人物于他的時代、他的環境、他的性格、他的處境之中。這樣的一個人在這樣的時代、環境、處境中做了他必然做、必須做的事。如此而已。這里的道德評價離開了“具體事物具體分析”的歷史唯物主義而走向了非歷史主義的、抽象的“道德化”。而“道德化”卻常常是我們在閱讀與批評中一不留神便會滑入的習慣性思維軌道。至于“野心”之說乃是很曖昧的指責。雖然我們不能說“野心”與“雄心”完全是一種主觀性的表述,但其明顯的褒與貶卻與客觀性頗有距離。我們不妨設想:倘若無于連的“野心”又哪有于連的“反抗”呢?只要我們用“文學是人學”這一尺度把他視為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概念”),只要我們真正用“歷史的”(而不是“道德的”)、“具體的”(而不是“抽象的”)尺度把他放在歷史情境中,我們便會獲得整體性的另一認識:于連,是一個具有、反抗意識并能付諸行動的人;他在自己的歷史境遇中完成了自己必然的命運;他是歷史境遇中一位失敗的強者或英雄。當我們審慎地使用“必然”這一詞時是指他的“手段”與“意識”是別無選擇的——認識到歷史的必然就應該放棄道德的詰問。說“必然”也指他的道路與失敗——他是一個先行者,是一個依自我奮斗向社會挑戰的人。這個時代不屬于他,但未來屬于他。他倒在通向未來的大道上。因此他的失敗與死亡成為英雄的悲歌。我們不妨再把視野放開些,比較一下身在變革與交替時代的同類人物,或者可以更深刻更準確地評價于連:于連不彷徨,目標明確,富于行動,而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卻沉緬于思考而耽延于動作;于連不軟弱、不傷感,而歌德的少年維特雖舉起了槍但對準的卻是自己。行動的、反抗的于連贏得了文學史的敬意。高爾基把這位勇敢的前行者譽為“19世紀歐洲文學一系列反叛資本主義社會的英雄人物的‘始祖’”。這自然是從它所具有的社會層面的意義上去評說的。在這個意義上,于連體現的正是一切可能的社會革命的必定生發地——下層群體的反叛意識與反叛行為。如果我們再抽象地從哲學層面去認識,于連體現的乃是個體面對群體、個體面對社會、個體面對系統、個體面對既定秩序的一種關系。其結論是:個體的無力、無奈與失敗。個人主義英雄和他們的失敗證明他們只不過是在陷阱中的勇敢突圍者。個人主義有英雄,但沒有出路。這應該是關于19世紀的“英雄”于連成為20世紀視野中的“失敗者”的更現代、更深刻、更本質的看法。
讓我們重提“文學是人學”這個老話題。我們可以借用美學家黑格爾(1770—1831)的名言說于連是一個“充滿生氣的人”。在于連身上兼有的人人可見的積極意義的“紅”(即“善”)與招致批評責難的消極意義的“黑”(即“惡”)恰恰使他成為了歷史的、具體的人。這又使他獲得了歷史的真實性。由此引出的主人公兼具善惡的非純粹性又證明了人的豐富與復雜——雨果說比陸地廣闊的是海洋,比海洋廣闊的是天空,比天空廣闊的是人的心靈,他強調的是人的博大,也是人的復雜與變幻——而人的豐富與復雜又進一步使于連獲得了人性的真實。歷史的真實與人性的真實二者難能可貴地在于連身上得到統一,這征服了《紅與黑》每一位認真而成熟的讀者,也使于連進入了世界文學史不朽者的行列。這是深刻的斯丹達爾理應得到的回報。
當然,除了有一個好的故事,有一個蘊含豐富、性格鮮明的主人公,《紅與黑》藝術上還具有講究結構、注重人物心理分析等特點。它把故事分布在維立葉爾小城、貝尚松神學院、巴黎三個大場景之中,產生了結構的勻稱與平衡;關于于連入深刻布入微的心理分析自不必說,出身上層貴族、稟性熱烈偏執的瑪蒂爾小姐的心理刻畫也極為成功,她對于連的情感反應在小說中的描述令人有淋漓盡致之感,而不幸的德·瑞那夫人也完全可在同樣的意義上去認識。
關于作者,我們也當有所了解,因為這有助于更準確地體味作品。斯丹達爾原名瑪利·亨利·貝爾,1783年1月23日出生于法國格勒諾布爾市一富家。他少年時代接受過啟蒙作家的作品與近代科學,對數學有濃厚興趣。他曾先后兩次在拿破侖的部隊服役,參加過在俄國、德國、奧地利的戰役。他也曾在拿破侖的政府供職,并且一生保持對拿破侖的尊敬,雖然亦有微詞。拿破侖帝國垮臺、波旁王朝復辟后,他僑居意大利米蘭并開始寫作,作品涉及傳記、繪畫、音樂、時評等。1821年返回法國后,先后發表了《拉辛與莎士比亞》(1823—1825)、《阿爾芒斯》(1827)等作品。1830年7月革命后,斯丹達爾擔任了駐意大利一海濱小城的領事。此后之十年作家經濟窘迫、疾病纏身,但創作卻是豐收:與《紅與黑》同享盛名的《巴馬修道院》(1839)、《意大利軼事》(1839)等皆寫作于此一期間。1842年3月20日,斯丹達爾因中風不治,病逝巴黎。自信的作家生前已為自己擬好了樸素、明快,頗有蘊蓄的碑文:“亨利·貝爾,米蘭人,寫作過,戀愛過,生活過。”
關于自己的作品,斯丹達爾曾說過:“到1880年的時候,將會有人了解我。”“我一定為20世紀而寫作。”在已是21世紀的今天,斯丹達爾可以欣慰地看到:他的《紅與黑》在中國讀者、中國青少年讀者的手中被又一次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