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培云(焦作大學人文學院,河南 焦作 454000)
試析孫犁短篇小說獨特藝術風格的形成
——以《山地回憶》為例
□孫培云(焦作大學人文學院,河南 焦作 454000)
孫犁短篇小說風格《山地回憶》
孫犁的小說清新明麗、自然淡雅,在當代文壇獨樹一幟,被人稱為“荷花淀”派。文章以其創作于解放初的一篇小說《山地回憶》為考察對象,從藝術視角的選擇、抒情格調的營造、人物形象的塑造、小說結構的設置以及語言的別具特色五個方面對其獨特的藝術風格的形成進行了較為細致的分析。
風格,是一個作家創作成熟的標志,意味著作品達到了較高的藝術造詣,因此,擁有獨特的藝術風格,成為許多作家追求的目標。然而,風格的形成卻與多種因素有關,除了內在的藝術氣質和創作個性外,題材的選擇、人物的塑造、藝術的構思、語言的風格以及格調的營造等都在發揮著作用。在當代作家中,具有獨特藝術風格的可謂屈指可數,孫犁應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小說風格清新明麗,如荷花少女般自然淡雅,在當代文壇獨樹一幟,被人稱為“荷花淀”派。《山地回憶》是孫犁寫于解放初的一篇短篇小說,雖然不如《荷花淀》那樣有名,卻也頗能代表他一貫的創作風格,文章通過對這篇小說的細讀,嘗試著從以下幾個方面對其獨特藝術風格的形成進行分析。
考察孫犁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短篇小說,應當說,在題材的選取上,屬于人們習慣稱之為“重大題材”的革命歷史題材和農村題材,且在他的筆下,常將兩者合二為一。即描摹與抒寫北方農村所經歷的革命風云變幻和社會歷史變遷。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同樣是表現戰爭,他卻不像同時代的大多數作家那樣,去描寫戰爭的殘酷與血腥,而是側重抒寫戰爭中的民族正氣;同樣描寫農民,他不著重揭示農民的苦難與心靈的重負,而專注于表現其(尤其是農村婦女)在戰爭中的覺醒,并努力深挖其內在的靈魂美、人情美。之所以選擇如此迥然不同的藝術視角,一方面與作家在戰爭中的經歷有關,據他說:“雖然我在文章中,常常寫到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實際上我并沒有真正打過仗。我是一名文士,不是一名戰士。”(《唐官屯》)更重要的還是取決于孫犁獨特的藝術追求和審美理想。孫犁在談到他早年受到的歐洲浪漫主義文學影響時,曾說他喜歡“作品中那股浪漫氣息,詩一樣的調子,和對美的追求”。在他看來,現實中的革命不僅僅意味著武力斗爭,它的最終目的和使命是在戰斗中滌蕩舊的污泥濁水,創造美的生活,美的心靈與性格。可以說,正是因為執著于“對美的追求”,他才會將目光始終投注于那些“美的極致”,不愿意讓社會中的丑惡現象進入自己的作品。《山地回憶》是孫犁小說代表作之一。它用第一人稱回憶的筆法,扣住一個小物件——一雙襪子展開故事,通過河邊“爭吵”、販棗、買織布機等生活片斷,生動地表現了在抗日戰爭艱難困苦的環境中建立起來的革命戰士同人民群眾之間的魚水深情,贊美了純樸真摯的人情。小說中的主人公妞兒,其生活原型是一個很刁潑,很粗野的婦女,但是經過孫犁的藝術加工之后,卻成了一個善良、活潑的小姑娘。顯然,孫犁遮蔽了現實中不好或不愉快的一面,“提純”和“美化”了筆下的人物。用他的話說,“《山地回憶》里的女孩子,是很多山地女孩子的化身。當然,我在寫她們的時候,用的多是彩筆,熱情地把她們推向陽光照射之下,春風吹拂之中”(《關于(山地回憶)的回憶》)。
根據自己的喜愛和偏好來選擇描寫對象,將表現重點放在戰爭中人物心靈美與人情美的展示,這一獨特藝術視角的選擇,使孫犁短篇小說在看重對事件和故事的質樸敘述之外,更注重對個人“情感的抒發盡致”。他的作品,一方面滿腔熱忱地謳歌戰爭如何促成民眾覺悟的提高與精神的解放,另一方面,也在對淳樸民風、濃郁民情和溫馨民俗的描繪中,抒發了作者自己對鄉土、鄉親和鄉情的執著眷戀與深摯熱愛。他的抒情往往恣意鋪陳,不吝筆墨,甚至不拘敘述陳規。他常常用便于抒情的第一人稱,直抒胸臆,從而打破主觀客觀、內在外在的區分。而且,與當時的許多作家一樣,孫犁也喜歡將敘述安放在一個回憶性框架中,但他的這一框架與其說是為了引出要敘述的人和事,不如說是更便于寄托自己的情感。《山地回憶》是孫犁寫于建國初始的一篇短篇小說,同《荷花淀》一樣,這篇小說寫得樸實、自然、清新,不同的是,《山地回憶》采用第一人稱的敘事方法,以“我”的見聞及經歷作為主線。小說從“一位農民代表”身上的“山地藍”粗布褲衫引起的回憶起筆,寫“我”,一名普通的小戰士,于抗戰時期打游擊來到一個小村莊,在小河邊遇到女孩妞兒,并由洗臉而引發出一場“唇槍舌劍”。“我”和妞兒一家漸漸熟悉起來,妞兒用家中剩下的白布給“我”做了一雙襪子。解放后我回到村莊,送給妞兒一家每人一身新布,并送給他們紅布和黃布做國旗。小說以“爭吵”和“做襪”為描寫重點,寫了洗臉、做飯、紡線、販棗等家常瑣事和片斷對話,伴隨著人物情感流動的軌跡,中間不時穿插“我”對妞兒一家人的款款深情,到買布做旗,戛然而止,讀來余韻繚繞。從“送襪子”到“做國旗”,也反映了兩個時代的偉大進程,表現了革命群眾對戰斗贏得的勝利和新中國的無比歡欣和熱愛,從中也體現了孫犁小說以小見大,讓“細枝末節”放射出時代光芒的特點。小說顯得情濃意深,耐人尋味,充滿了生活氣息和情韻,具有詩的意境。
孫犁小說獨具特色的浪漫抒情格調,在很大程度上與其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有關,在婦女形象的描繪上,幾乎傾注了他的全部熱情。他筆下的農村婦女形象系列,是一條長長的,熠熠生輝的畫廊。從《光榮》里的秀梅到《鐵木前傳》中的九兒,從《荷花淀》中的水生媳婦到《風云初記》中的秋分,從《吳召兒》中的吳召兒到《山地回憶》中的妞兒,無不寫得“像金子一樣堅硬,像水一樣明澈”。之所以對女性情有獨鐘,一方面與作家對人生理想的追求相一致。在苦難深重的年代,女性往往承擔著最大的犧牲,她們的心靈就顯得更為光彩奪目。孫犁說:“為了解放斗爭,她們情愿獻出自己最心愛的人:丈夫,兒子,情人,獻出她們全部的愛。”(呂劍:《孫犁會見記》)農民的覺醒意識、民族尊嚴意識所表現出的人情美、人性美,又大多數體現在“識大體,樂觀主義和獻身精神”的婦女身上,因此這些女性就成了孫犁作品禮贊的對象。另一方面,由于女性性格中體現的“心靈與自然的統一”、“女性天性中的柔和之情”和“女子特有的秀美”,更易于顯示人情美和道德美,也更適應抒情小說陰柔美的美學風格。更為可貴的是,孫犁是從準確把握這些青年婦女的不同心性的基點上去挖掘,再現美好的人性和人性的光彩的。水生媳婦和妞兒,一個溫柔細膩,恬靜內向;一個則鋒芒畢露,甚至有點尖刻,凌厲。然而在這樣強烈的性格反差之中,孫犁寫出了農村青年婦女的爽朗熱情。《山地回憶》中的主人公妞兒是個普通的農村女性,她出場時那尋隙挑釁的姿態,咄咄逼人的話語,就顯示出這一人物的獨特個性。關于真假“衛生”和刷牙的一番“宏論”,又叫人啼笑皆非地感觸到她疼人的心田;“什么時候,才能打敗鬼子”的詢問,透露出對勝利的渴望,直到提出“不穿襪子……也是衛生嗎?”的責問,猶似異峰突起,一下子把劍拔弩張的氣氛消解成融融暖流;“我給你做”的諾言似驚雷震響,把謎底一下亮出——原來她對“我”的一系列“攻勢”,全是為了尋找機會與這萍水相逢的八路軍戰士找話交往,心疼他的沒襪受凍,并欲表示給予真誠的幫助。一個臉紅手腫、伶牙俐齒而內心火熱、純真鮮亮的山地女孩,已活脫脫地站在讀者面前。大娘關于學紡線的介紹,大伯關于飯食的揶揄,以及妞兒買織布機的要求,又從不同側面寫出她聰明勤勞等特點,豐滿了人物形象,使其成為“山地女孩子的化身”中的“這一個”。
敘述過程中抒情主體的融入,使孫犁的小說不以故事情節的連貫、縝密和完整取勝,而是常常打破小說傳統的藝術結構,或用一連串的生活畫面,或用一種思想,一組細節串通起來,呈現出一種別開生面的、追隨人物感情流動的散文式結構。由于這種隨意、散漫的結構特征,孫犁的小說也常被人稱為“散文化小說”或“詩化小說”。他的一些小短篇,更是由一些回憶性的片斷組成,稱其為回憶性散文也未嘗不可。《山地回憶》中關于鄉村景象的記憶、戰爭年代的日常生活的真切表現以及自然流露的詩意,都給讀者以綿長的回味。作品中的“我”在天津工作,當他見到快十年沒見面的來自阜平山區的農民朋友時,往日的回憶油然而生。他最直接的記憶是山區自然地理環境的惡劣、生產資料的匱乏以及農民生活的艱難。緊接著,他把筆墨集中在日常小事的描寫上:“我”去河邊洗臉,和妞兒拌嘴,妞兒給做襪子,跟妞兒一家越來越熟,在她家吃飯、嘮家常,幫著妞兒的父親長途販運紅棗,掙的錢又由妞兒做主買回一架紡車,她開始興致勃勃地學習紡織的全套手藝……雖沒有氣勢磅礴的黃鐘大呂,卻能讓讀者感受到中國底層百姓對生活的執著、堅忍、樂觀和熱情;所敘述的家常閑話、紡紗織布、運棗賣棗等極其普通的生活瑣事,卻由于按照感情的發展脈絡,“其中別有一種真情在”,因而楚楚動人,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顯示了作者極富詩意地概括生活中最平凡的事件以表現不平凡意義的卓越才能。
孫犁小說語言清新自然、樸素洗練,“如話性”和“如畫性”兼具。前者大多繼承了大眾口頭語的傳統,從生活出發,通俗曉暢,明白如話,具有濃厚的泥土氣息。后者更多具有文人書面語的色彩,講究藝術的加工,典雅明麗,如詩如畫。而他又能將語言的通俗與優美、簡練與細膩、直率與含蓄、清淡與濃烈和諧地統一起來,如行云流水,卻又狀物傳神,形成了清新、明凈的語言風格。《山地回憶》力圖描寫在抗日戰爭艱難困苦的環境中建立起來的革命戰士同人民群眾之間的魚水深情,贊美了純樸真摯的人情。這種寫作目的的功利性,并沒有影響這部作品的持久魅力。很大的原因便是因為作品活生生的語言。小說寫道:
我于一個冬日到河邊洗臉,聽見在下水流有人喊:“你看不見我在這里洗菜嗎?洗臉到下邊洗去!”
這聲音是那么嚴厲,我聽了很不高興。這樣冷天,我來砸冰洗臉,反倒妨礙了人。心里一時掛火,就也大聲說:“離著這么遠,會弄臟你的菜!”
洗菜的人也惱了,那人說:“菜是下口的東西呀!你在上流洗臉洗屁股,為什么不臟?”
……
“你真講衛生呀!我們是真衛生,你是裝衛生!你們盡笑我們,說我們山溝里的人不講衛生,住在我們家里,吃了我們的飯,還刷嘴刷牙,我們的菜飯再不干凈,難道還會弄臟了你們的嘴?為什么不連腸子都刷刷干凈!”
……
“那是假話嗎?你們一個飯缸子,也盛飯,也盛菜,也洗臉,也洗腳,也喝水,也尿泡,那是講衛生嗎?”她笑著用兩手在冷水里刨抓。
……
山里人的淳樸和率真都在這些語言里得到淋漓盡致的表達。這篇小說語言也顯得清新永、流暢,這是作者一貫的風格。如描寫早晨的環境“,刮著冷風,只有一抹陽光,黃黃的落在對面的山坡上”,語言清秀、明麗,十分類似抒情散文。
[1]王慶生.中國當代文學史[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2月第1版.
[2]錢理群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7月第1版.
[3]范智紅.世變緣常——四十年代小說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4]林懷宇.虛實之間有真意[J].福建工程學院學報,2008年第9期.
孫培云,文學碩士,焦作大學人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趙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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