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紅星
(江西財經大學法學院 南昌 330013)
唐中期以后,出現了為出任方鎮而舉債賄賂權貴、事成之后在轄內搜斂錢財償還所負之債本息的現象,這些身負巨債而出任方鎮的節度使,史書稱之為“債帥”,本文將對這一現象略作分析。
“債帥”一詞,見之于《資治通鑒·唐紀》,其記載為:
忠武節度使王沛薨。庚申,以太仆卿高瑀為忠武節度使。
自大歷以來,節度使多出禁軍,其禁軍大將資高者,皆以倍稱之息貸錢與富室,以賂中尉,動逾億萬,然后得之,未嘗由執政;至鎮,則重斂以償所負。及沛薨,裴度、韋處厚始奏以瑀代之。中外相賀曰:“自今債帥鮮矣!”[1]
《資治通鑒》此段記載,反映出中唐以來的一個基本事實:禁軍將校欲為方鎮者,必厚賂神策中尉,若家無余財,則貸錢于富室,待為方鎮之后,再極力搜刮民財以償債。《舊唐書》亦載,“自大歷已來,節制之除拜,多出禁軍中尉。凡命一帥,必廣輸重賂。禁軍將校當為帥者,自無家財,必取資于人;得鎮之后,則膏血疲民以償之”。[2]以高息貸錢于富室,以所貸巨款賄賂中尉,鎮守一方之后再搜刮民財以償所負之債,此等方鎮名之為“債帥”,不亦貼切乎!
《冊府元龜》記有一則事例,可為中唐“債帥”之寫照:
李泳為河陽節度使,泳本以市人發跡禁軍,以賄賂交通遂至方鎮。初任鎮武節度,轉為河陽,所至以貪殘為務,恃所交結,不稟憲章,犒宴所陳果實以木刻采繢之。聚斂無已,人不堪命,遂至於亂。文宗開成二年六月,河陽軍亂,數日方止,泳貶澧州長史。[3]
李泳出身卑微,發跡于禁軍,以賄賂至方鎮,出鎮后瘋狂聚斂,遂至于亂,中唐“債帥”之所來、所為,由此可見。
“債帥”以賂而得,納賂為政,故“債帥”的形成,從法律上講是賄賂犯罪的持續實施與展開。
禁軍將校貸錢賄賂中尉,構成行賄罪與受賄罪。《唐律疏議·職制律》“受人財為請求”條規定,“諸受人財而為請求者,坐贓論加二等;監臨勢要,準枉法論。與財者,坐贓論減三等”,[1](p239)節度使由皇帝任命,中尉從制度上講雖不能直接任命方鎮,但中唐之后,宦官中有權勢者可影響皇帝決策,神策軍兩中尉與兩樞密使號稱“四貴”,是宦官中極具權勢者,有能力替他人向皇帝請求為方鎮,故其收受禁軍將校重賂,通過請求影響皇帝決策,使行賄之人得為方鎮,構成“受人財為請求罪”,當以坐贓論加二等量刑,即“一尺笞四十,一匹加一等;十匹徒二年,十匹加一等,罪止流二千五百里”。行賄方同樣構成犯罪,量刑是坐贓論減三等,即“一尺笞十,一匹加一等;十匹杖八十,十匹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半”。
“債帥”到鎮之后重斂民財以償所負之債,又構成索賄罪。《唐律疏議·職制律》“受所監臨財物”條規定,“諸監臨之官,受所監臨財物者,一尺笞四十,一疋加一等;八疋徒一年,八疋加一等;五十疋流二千里。與者,減五等,罪止杖一百。乞取者,加一等;強乞取者,準枉法論”,[1](p242)《名例律》“稱監臨主守”條規定,“諸稱監臨者,統攝案驗為監臨。謂州、縣、鎮、戍、折沖府等,判官以上,各於所部之內,總為監臨。自馀,唯據臨統本司及有所案驗者。即臨統其身而不管家口者,奸及取財亦同監臨之例”,[1](p150)依該條規定,三種情形下構成“監臨”關系:州縣地方官員判官以上對轄區內吏民構成監臨;中央各官署官員對其本官署下級構成監臨;中央各官署具體處理某項具體事務的官員對被管理對象構成監臨。節度使統轄一方軍政、民政,總攬地方軍事、財政、司法、監察大權,牧守令長以下,皆受其管轄,故其在鎮重斂民財之行為,無疑構成“乞取所監臨財物罪”,若有“以威若力強乞取”的情節,則更構成“強乞取所監臨財物罪”。依“受所監臨財物”條,“乞取所監臨財物罪”的量刑是加受所監臨財物罪一等,即“一尺笞五十,一匹加一等;八匹徒一年半,八匹加一等;五十匹流二千五百里”,“強乞取所監臨財物罪”的量刑是準枉法論,即“一尺杖一百,一匹加一等,十五匹流三千里”。
總之,從當時法律的角度講,“債帥”的產生及“債帥”后來在地方上的作為都構成犯罪,“債帥”及收受賄賂的神策中尉應當由此被追究刑事責任。
“債帥”之存在違反唐代法律,其相關行為已構成唐律中的受賄罪,然而,這種明顯違反唐代法律的現象卻在中唐普遍存在,并未被嚴格追究刑事責任,原因何在?筆者認為,中唐時期的社會變遷導致了“債帥”的產生,這些社會變遷包括:
1.吏治敗壞,政以賄成。唐自高宗顯慶之后,政局變幻,先有武氏移唐、中宗復辟、玄宗誅韋氏太平之變,其間政爭紛竟,人欲橫流,貞觀遺風不再,安史之亂后,宦寺專權、藩鎮割據之禍,接踵而來,國家元氣為之一空,綱紀禮教為之不存,吏治敗壞,貪風盛行,受賄不僅不再嚴格受法律追究,在很多時候甚至是被默許、鼓勵的行為,代宗時中官出使受賂、德宗時中官借宮市索賄,皇帝知而不禁,而如節度使任命此等國家大政,也可由賄賂決定,如《冊府元龜》載敬宗時任命澤潞節度使一事:
李逢吉為右仆射、門下侍郎平章事,時澤潞節度使劉悟卒,遺表請以其子從諫繼纘戎事。敬宗下大臣議,仆射李絳以澤潞內地與三鎮事理不同,不可許。逢吉與中尉王守澄受其賂,曲為奏請,從諫自將作監主簿起復云麾將軍、守金吾衛大將軍同正、檢校左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充昭義節度使副大使觀察留後。[4]
又如《舊唐書》載德宗時節度使物故任命新帥一事:
德宗自艱難之后,事多姑息。貞元中,每帥守物故,必先命中使偵伺其軍動息,其副貳大將中有物望者,必厚賂近臣以求見用,帝必隨其稱美而命之,以是因循,方鎮罕有特命帥守者。[5]
可見,賄賂公行、政以賄成,是中唐社會的一大景觀。
2.藩鎮權重,易于聚斂。中唐藩鎮權力極大,對地方擁有幾近完全的統轄權,這種統轄權包括:(1)人事權。藩鎮可自行辟署本鎮幕府官員,如副使、行軍司馬、判官、掌書記、參謀、推官等,中唐時期,藩鎮幕職官員是地方政務的實際主持者,州府別駕、司馬、諸曹參軍事早已淪為閑散官職;(2)財權。藩鎮可留用供軍軍費由自己支配,此外官吏俸料、州府雜給、廉使常用錢、賞軍之資也構成藩鎮經費的來源;(3)監察權。藩鎮對州縣官員擁有監察權,對于州縣官員的賞罰任免,具有相當的權力。藩鎮權重如此,對轄內吏民擁有幾不亞于皇帝之權威,于是在索賄受賄、聚斂財貨上,也就具備比一般官員更充足的能力和方便,事實上,中唐藩鎮在轄內聚斂生財,因此富可敵國的并不少,如《冊府元龜》載:
王昂為河東節度使,貪縱不知法令,務聚斂以貨藩身。
路嗣恭為江南西道觀察使,代宗大歷中嶺南將哥舒晃反,詔嗣恭兼嶺南節度使。遂斬晃,平五嶺,拜撿校兵部尚書知省事。嗣恭起於郡縣吏,以至大官,皆以恪理著稱。及平廣州,商舶之徒多因晃事誅之,嗣恭前後沒其財寶數百萬貫盡入私室,不以貢獻。代宗心甚御之,故嗣恭雖有平方面功,止轉檢校尚書,無所酬勞。
李叔明為東川節度近二十年,叔明素豪侈,總戎年深,積聚財貨,崇飾第宅,田園極膏腴。
李復為容州招討使,歷嶺南、鄭滑節度使,久典方面,積聚財貨,頗甚為時所譏。
王鍔為嶺南節度使,鍔以兩稅錢上供,時進及供奉馀皆自入。西南大海中諸國舶至則盡沒其利,由是鍔家財富於公藏。日發十馀艇重以犀象珠貝稱商貨而出,諸境周以歲時,循環不絕,凡八年。
胡證為嶺南節度使,證在外鎮,好掊斂財貨,厚自奉養,修行坊,起甲第,連亙閭巷,車服器用,窮極豪侈,議者罪之。[6]
總之,藩鎮權重一方,易于聚斂生財,在貪官眼中,是一種能帶來豐厚收入的官職。
3.宦官專權,操縱朝政。唐代宦官權重起自玄宗朝,《舊唐書》載,“玄宗在位既久,崇重宮禁,中官稍稱旨者,即授三品、左右監門將軍,得門施棨戟”,其中高力士尤蒙寵任,權傾朝野,“宇文融、李林甫、李適之、蓋嘉運、韋堅、楊慎矜、王鉷、楊國忠、安祿山、安思順、高仙芝因之而取將相高位,其余職不可勝紀。肅宗在春宮,呼為二兄,諸王公主皆呼‘阿翁’,駙馬輩呼為‘爺’”。[7]肅宗、代宗朝,李輔國、程元振、魚朝恩先后怙寵邀君,干預朝政,但因未掌握全部兵權,權位不固,隨即被誅。直至涇師兵變后,德宗猜忌大臣,不欲武將典神策禁軍,于是設神策護軍中尉兩員,由宦官擔任,神策親軍之兵權,由此全歸宦官掌握,于是宦寺之權復盛,萬機之與奪任情,九重之廢立由己,自順宗之后,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皆由宦官所立,而國政之柄,亦操之于中貴人而非宰相,藩鎮雖由皇帝任命,但中貴人以“定策國老”之尊,挾神策親軍之兵權,對皇帝的決定無疑有著決定性影響,如《舊唐書》載穆宗時鄭權出鎮:
初,權出鎮,有中人之助。南海多珍貨,權頗積聚以遺之,大為朝士所嗤。[8]
鄭權因中貴人之助,方得以出鎮,可見中貴人之權勢,足以左右藩鎮之任命。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在貪賄之風盛行的中唐,出任藩鎮既然能帶來豐厚的經濟回報,而神策中尉等中貴人對藩鎮的任命又有決定性影響,則禁軍將校不惜借貸巨款賄賂中尉以求方鎮,也是極普通之事,以此言之,“債帥”在中唐的出現,有其必然之因,并非一紙律文可以封堵。
中唐“債帥”現象的出現,再次證明了瞿同祖先生傳統社會“條文的規定是一回事,法律的實施又是一回事”、“社會現實與法律條文之間,往往存在著一定的差距”的結論。[2](導論)嚴格說來,即便在中唐,唐律的條文也不能說全部成了具文,但中唐時期的諸多社會變遷,使得唐律中懲治受賄罪的規定大多淪為具文,無法在實踐中實施,“債帥”的泛濫說明了這一點。
注釋:
(1)《資治通鑒·唐紀》文宗元圣昭獻孝皇帝上之上。
(2)《舊唐書》卷一百六十二列傳第一百一十二。
(3)《冊府元龜》卷四百五十五將帥部貪黷。
(4)《冊府元龜》卷三百三十八宰輔部貪黷。
(5)《舊唐書》卷一百四十七列傳第九十七。
(6)《冊府元龜》卷四百五十五將帥部貪黷。
(7)《舊唐書》卷一百八十四列傳第一百三十四。
(8)《舊唐書》卷一百六十二列傳第一百一十二。
[1]劉俊文點校.唐律疏議[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2]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M].北京:中華書局,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