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興
(四川省南充市第一中學 四川 南充 637001)
《左傳》有云:國之大事,惟祀與戎。無論是亂世的割據政權,還是統一的強盛帝國,對統治者而言,政權的延續和國家的安全永遠都是最重要的。然而,縱使存在各種各樣的天然的、人為的地理阻隔,但在野心勃勃的侵略者、兵強馬壯的統一者面前,它們既無法形成有用的威懾,又不能起到一勞永逸的防范。無論拒敵于千里之外或者兵臨城下背水一戰,軍隊都是國家唯一的希望。作為興國安邦、救亡圖存的保證,統治者都非常重視軍隊的建設。然而,“戎之有功,在于將帥”,將領的選拔培養成為軍隊建設的重中之重。歷朝歷代進行了長期的探索嘗試。
追古溯今,選拔的方法不外乎如下幾種:世襲、蔭襲、武舉、行伍。
世襲是中國最古老的用人制度,一直沿用到封建社會末期。它分為三種情況:
1.奴隸社會的“世卿世祿”制
奴隸社會中,奴隸主是社會的主人,各級奴隸主貴族生而成為國家的各級統治者。由于當時文武不分,因此每逢戰時,朝中大臣亦兼領武將,職務級別與身分等級相應。軍隊最高統帥由天子或者諸侯王擔任,統帥下的將軍、司馬、伍長等職位分別由鄉大夫、州長、黨正等兼領。即所謂“其職在國則以此比長閭胥族師黨正州長鄉大夫為稱,在軍則以卒伍司馬將軍為號。”[1]
2.少數民族政權的世襲
這些民族正處在從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的過渡中,因此保留了大量部落殘余。舉族皆兵,將領由各級貴族擔任。如元朝的禁衛軍—怯薛軍從上到下由成吉思汗時的“四杰”博爾忽﹑博爾術﹑木華黎﹑赤老溫的親族組成,世襲擔任。清朝八旗亦是如此。“八旗世職,公、侯、伯、子、男補副都統,輕車都尉、騎都尉補佐領,云騎尉補防御,恩騎尉補驍騎校。”[2]
3.以世兵制為基礎的世襲
為了以最小的糧餉花費建立并維持一支最大的軍事力量,明朝以隋唐府兵制為原型,創立了衛所制度。衛所士兵由身份永遠不變的世襲軍戶充任,衛所軍官也世襲其職,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及正千戶、副千戶、百戶等,都是世襲職位。
蔭襲是古代社會將領的主要來源之一,子孫因出身將門世家、祖先立有功勞或官職品級而循例受封得官。“將門必有將,相門必有相。”[3]先秦時期,將門世家頗為活躍,以楚國項氏最為著名,子孫“世世為楚將,封于項,故姓項氏。”[3]明初開國五將皆以軍功蔭澤子孫。徐達四子中除次子徐添福早卒外,其余三子皆有蔭襲。長子徐輝祖一脈從孫輩開始,“六世皆守備南京,領軍府事”三子徐膺緒“世襲指揮使”,幼子徐增壽后嗣“累典軍府”[4]。萬歷年間兩大猛將戚繼光和李成梁也是襲父職就任衛所指揮僉事。
唐初邊境警報時起,而朝中功勛宿將辭世殆盡,無將可用,武則天遂于長安二年(702年)創設武舉,試以長垛、馬射、步射、平射、負重等項,開創了考試選拔將領的先例。武勇之士通過自己的學習,參加兵部舉行的一年一度的武科考試,朝廷從中挑選出驍勇人才,委以重任。北宋時武舉增加了筆試內容,先檢驗考生的騎射技能,再筆試孫吳兵法,首次將理論素養納入考試范圍。宋仁宗慶歷二年(1042年)詔建武學,中國歷史上專門的軍事教育第一次出現。
王朝之初,為獎賞功臣,統治者往往規定蔭襲。凡功臣之后,襁褓中就有了官階,即使無德無能,也能領兵加銜。這種不加遴選的做法顯然是不當的。武舉武學也不是選拔人才的萬全之策,古人認識到,“通于兵法者止是記誦之學,熟于弓馬者不過匹夫之勇,臨敵制勝未必皆得其用。”[5]軍事畢竟是一門深奧的學問,征戰沙場、出奇制勝,僅憑血統門第、僅會騎射是遠遠不夠的,更多的要靠歷年積累的運籌帷幄。因此,起自行伍、累立軍功之人更受朝廷青睞。以清朝為例,“我朝將才輩出,大率不外乎旗營官校綠營弁兵招募練勇三項,總之皆系行伍。”[6]以軍營為學校、以戰場為課堂成為大多數將領成長的模式,以軍功升遷取富貴自是常法。
“中國文化傳統上有一特殊之點,即對文武觀念向不作嚴格區分”,認為“軍事本是人生中一事,而附屬于政治,不懂得人生,不懂得政治,哪懂得軍事。”[7]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武官是由文臣臨時兼任的,出將入相是對大臣的最高贊美。后來雖然作了改進,但在將領設置、培養選拔上,卻一直詳文略武。
漢朝將軍“不常置”[8],故每逢戰事,“左右之臣,皆將帥也。”[9]即唐朝,平時為文臣,戰時為武將仍很普遍,“唐室文臣,自員外、郎中以上,為刺史、團練、防御、觀察、節度等使,皆是養將帥之道,豈嘗限以文武?”[9]幾乎就沒有把將領的培養選拔規范化、制度化。
歷史上扭轉乾坤、流芳千古的戰場指揮家多數是文人學士,而不是行伍之人。論棋破敵的謝玄無需多言,“朝廷養兵三十年,一計不施,而大功乃出一儒生”[9]的虞允文更足以使武人汗顏。社會“重文雅而輕武節”,文弱之風盛行,社會對將領的輕視由來已久。古人亦稱:“趙云雖勇,資諸葛亮之指揮,周勃雖雄,乏陳平之計略,若使樊噲居蕭何之任,必失指蹤之機。”[5]武將只是缺乏思考的莽夫,不是有頭腦的軍事家。
社會既以文為重、以不戰屈人之兵為軍事最高境界,就不可避免的影響、妨礙了將帥的培養。以文制武的傳統政治,武舉考試興廢無常,武學之設虎頭蛇尾,一流人才不屑于投筆從戎,投身行伍的又多以軍營為跳板,希望有朝一日加入文臣行列。朝廷委以文官兵權,命武將緝捕盜賊。所學非所用,所用非所學,混亂的用人方式不僅大大限制了武學武舉的作用,還使二者處于可有可無的尷尬境地。將帥素質參差不齊,其中雖也不乏精忠愛國、有勇有謀之士,但與文官相較,大為遜色。
子曰:學而優則仕。科舉創立后,學校教育、科舉考試和入仕為官緊密地聯系到一起。相比儒學和文舉,武學和武舉的發展還相當不成熟。
“將家子弟驕脆有孤任使,而庶民有挽強蹶張老死草野者,當建武學、武舉,儲材以備非常。”[10]盡管認識到了武舉、武學在選材方面的重要性,但是在實踐中,武舉、武學只是一個補充,沒有多少培養新人的打算,更不是選材的主要途徑。
武學以“文武官知兵者為教授”[11],但教授們知的是什么兵,知到什么程度,他們所授武經七略、歷史經驗在千變萬化的戰場上能發揮多大功用,都沒有明確的說明和規定。“公武舉之選以求良將”[4],但武舉僅僅是考試,“選將之事,非練將之道。”[4]而且武舉考試,內容太過簡單。所謂策論,只是默寫千年以前的古訓,與今天的軍事理論相比,可謂天壤之別;外場考試只有射箭騎馬等幾項,未免以偏概全,而且只偏重武藝氣力,但具匹夫之勇就能高中,這就降低了所選拔武將的綜合素質。“用今日眼光視之,這種方法挑選出來的不過是一名優秀的士兵,而不是領兵作戰的軍官。”[12]
明朝萬歷末年,有大臣提出開設將材武科,通過三場考試篩選人才。第一場考馬步箭及槍、刀、劍、戟、拳搏、擊刺等技法,第二場試以營陣、地雷、火藥、戰車等項,第三場檢驗考生對兵法、天文、地理等知識的掌握程度。雖然保留了舉重騎射之類的傳統項目,但更多的是突破。第二場把已經廣泛運用的熱兵器首次引入考試范圍,將作戰隊形等指揮技能納入考核范疇,第三場不再是對武經死板的記憶背誦,而是和地理、天文的綜合運用。考試內容更貼近現實,更重視協調組織能力,對將領的知識儲備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頭腦簡單、四肢發達者將無法通過考試。但是遺憾的是,“報可而未行也。”[4]一個具有遠見卓識的提議被錯過了。
源自行伍的將領雖然能征善戰,但是豐富的經驗需要長久的積累,導致將領的成長周期過長,并且由于文化基礎較差,既難以將經驗有效的總結成系統的理論,為新人提供有用的參考,當面對新事物、新武器、新戰術的時候,又不能快速和深入的領悟接受,影響了國家軍事實力的發展。同時還容易留下一個“大老粗”的粗鄙形象,妨礙軍人社會地位的提高。
盡管每一王朝都制定了嚴格的規章制度,希望盡得天下英雄,但方方面面的利益又需顧及,兼以形勢的壓迫,因此難免跳過規定辦事,甚至破壞規定;君主的勤惰賢愚、政局的穩固與否都會對將領選拔產生或大或小的影響。開國之君,事必躬親,勵精圖治,定制度,明規范,紛雜歸于化一;亡國之君,任人惟親、荒廢國事,以致后戚、權臣、宦官擅權專政,綱紀無存,所用非人,積重難返。選舉經歷從無序走向有序再復無序的循環。以明代為例,盡管明初早已規定了將帥來源,但承平日久,“法紀隳壞,選用紛雜”:通過緝捕盜賊、賄賂、造假虛報功績等等手段,越來越多的人躋身軍隊,“軍職所以益冗也”,成化年間的軍官數量已經是洪武年間的五倍。嘉靖時,嚴嵩專權,“文武將吏率由賄進。其始不核名實,但通關節,即與除授。其后不論功次,但勤問遺,即被超遷。托名修邊建堡,覆軍者得蔭子,濫殺者得轉官。公肆詆欺,交相販鬻。”選拔升遷的標準不是“才”,而是“財”,盡管數量龐大,但卻是“擇將而天下無將”[4]。
如此選拔培養,對當時和以后的武備和國防產生了很大的消極影響,中國“幾乎時時刻刻在勉強支持著應付外侮的進襲。”[13]步入近代大大地落后于西方,“除了長矛大刀與堅船利炮之間的差距外,更重要的還是基本素質和軍事思想上的差距”[14],加之政府的偏見和無視,注定了近代的敗局。
[1][宋]鄭樵.通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趙爾巽.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
[3][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4][清]張廷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5][清]譚吉璁.歷代武舉考[M].濟南:齊魯書社,1996.
[6]劉錦藻.清朝續文獻通考[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7]錢穆.國史新論[M].北京:三聯書店,2001.
[8][宋]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9][元]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10][明]宋濂.元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1][元]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12]茅海建.天朝的崩潰[M].北京:三聯書店,1995.
[13]雷海宗.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14]馬明達.清代的武舉制度[J].西北第二民族學院學報,19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