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晟,張 雷
(1.西安職業技術學院經濟管理系,陜西西安 710077;2.西安航空技術高等專科學校基礎部,陜西西安 710077)
超驗主義(transcendentalism)的核心觀點是主張人能超越感覺和理性而直接認識真理,認為人類世界的一切都是宇宙的一個縮影——“世界將其自身縮小成為一滴露水”(愛默生語)。超驗主義者強調萬物本質上的統一,萬物皆受“超靈”制約,而人類靈魂與“超靈”一致。這種對人之神圣的肯定使超驗主義者蔑視外部的權威與傳統,依賴自己的直接經驗。超驗主義觀點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為熱情奔放,抒發個性的浪漫主義文學奠定了思想基礎。
作為中國古典文化的一個特殊領域——夢幻文學,在超驗意識的歸攏下發揮著特有的思維體系與價值建構。研究表明,中國古代夢幻文學儼然是神學和人文諸方面所構成的一個復雜組合體,在其中既有對神的崇拜,又有對神靈的超越,形成這種超越的內在原因是人的主體意識(“超驗”意識),即人對自然和社會的認知欲望和底蘊透視,由此所表現出一定意義上的思想維度。
當中國古典文學的發展進入一個特定歷史時期時,特別是從中唐至晚清,隨著中國封建社會的衰落,封建文人對社會現實失望感的加深,特定的歷史變遷和文化氛圍,使得主體創作意識漸趨于思想維度的整合,而這個時期的人文主義理想卻變得虛幻而不可捉摸,于是便有了所謂“價值結構”的深層體驗和定勢。以《桃花扇》和《紅樓夢》為例可見一斑。
《桃花扇》抒發了亡國的沉痛悲哀,但它并不僅僅停留在描寫國家悲痛之中,而是在此基礎上,通過朝代的更替、江山的易主、透露出對整個人生的空幻之感。全劇結尾一曲《哀江南》唱道: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榻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癱鳥衣巷不姓主,莫愁涵鬼夜哭,鳳凰臺棲裊鳥。殘山夢最真,舊境難丟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二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這里看不到人生的意義,社會的前景,有的只是滄海桑田,恍如夢幻的思想。于是一種近乎于“本真”的原生態主體臆想便伴隨著曲調詞牌忽隱忽現。
再如《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一筆抹殺了曾經的紛繁塵世、功名浮華、碌碌喧囂,輕松調侃的語調掩蓋不住作者因絕望于人生而發自內心的沉痛悲哀:“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畫面是作者對社會、人生前景認識的藝術寫照,是其間萬事皆空空之感的形象表現,也把一種“超驗”意識的主體動態與客體觀照發揮到了巔峰極致。
如果說《桃花扇》和《紅樓夢》是對現實世界和人生境況的否定和虛棄,那么作為主體的體驗該如何理解?作為文化現象和文本載體,從中承載了厚重的主體意念和審美狀態,進而整合到新的思想維度層面。
按照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在其著名的《精神分析學》中指出的夢緣解析,把人的這一生理現象冠之以深邃的精神實質和主體意念。
如果我們深入到夢幻文學的內部結構,不難發現其蘊含著豐富的文化視野和理性觀照。它既有對現實人生的悠然超脫,也有對生命歸宿的深層探究,更有對冥亡世界的幻想構架,從而折射出另類的價值目標。
例如在《莊子》一書中著名的莊周夢蝶寓言,即向人們展示了這樣一種深沉的人生哲理: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寓言中構想了一種超人間、超時空的絕對自由境界,完成了某種價值目標的建構,形成了一種出世的主體意識。用《精神分析學》解讀,便是在現實的社會秩序中充分肯定自我,完善自我。
另外,描摹虛幻境象的幻筆是古代小說創作中重要的藝術手法。在《三國演義》、《水滸傳》的幻筆飽受后人詬病的同時,《金瓶梅》卻成為其中融幻的典范之作,并影響到后來《紅樓夢》的創作。作為中國文人獨創的開山之作,《金瓶梅》在其藝術表象和主體體驗中,均達到了凸顯效應,其作品的幻境描寫分為異幻之境和夢幻之境,分別代表人們在醒覺和夢幻狀態下虛擬反常的身心體驗?!督鹌棵贰坊镁趁鑼懙膶徝捞刭|表現為“借幻生奇”,即借助幻境使平淡無奇的市民日常生活描寫不至流于平鋪直敘而造成瑣碎冗長?;孟腩愇膶W作品的最高審美境界為“幻中有真”;而《金瓶梅》幻境描寫的審美境界則表現為“幻不失真”,達到構幻手法與寫實精神、藝術形式與內容意旨的高度統一。
所以,當文化的特殊“土壤”培植了夢幻文學諸多基因后,時空的縱深隧道似乎完成了歷史與現實的交融整合。繼中唐之后,在經歷了封建王朝由盛而衰的歷史轉折,曾經的自信與激昂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對現實的皈依,對生命的悲嘆,對天命的臣服等。所以,主觀的追求自由、追求個性解放、追求人性的壓抑擺脫,便成了這一特定時期夢幻文學的文化積淀和視野觀照的本質要義,也進一步影響到后世的創作與解構。
元代詩人劉從益在其《夢歸詩》中寫道:
學道幾人知道味,謀生底物是生涯。莊周枕上非真蝶,樂廣杯中亦假蛇。身后功名半張紙,夜來鼓吹一池蛙。夢間說夢重重夢,家外忘家處處家。
從本意上說,詩人這是一種看破紅塵后的解脫與自在,但從中也道出了多重的價值審美意蘊。從理性上說,主體總是力圖追求與社會的和諧境界,注重克制自己的行為和欲望,使自己內心保持一種超平衡狀態的穩定。
然而這種穩定只是對主體意識的麻醉,并不是標志著主體意識已經完全泯滅了那種超自我的和諧與克制之中。按照興起于西方十九世紀的非理性主義思維論(包括尼采的強力意志論,弗洛伊德的精神分哲學和柏格森的生命哲學等),對于非理性人格的形象描述和心理揭秘,恰當的詮釋了這種文本的思想內涵。所以在夢幻文學中,主體體驗在猛烈沖擊著束縛其精神發展的社會倫理中,完成一種超現實、超時空的體驗,把個體對生死、善惡、情愛的另一種追求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實現了對精神建構的另一種選擇。
非理性主義把夢幻的非理性審美價值在表現主義中作為現代美學原則提了出來。尼采于1871年寫成的美學著作《悲劇的誕生》中,把藝術的淵源歸納為“日神”和“酒神”二元系統。而“日神”管轄的是“幻象”領域,即“夢的美麗世界”。尼采稱夢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前提”,也是詩(泛指文學創作)的重要部分,是“詩人(泛指作家)的靈感秘密”之所在。之后,夢的意義在弗洛伊德那里又得到心理學上的論證:夢乃是人潛意識的一種活動形態。這兩位思想家的觀點給了表現主義創作及其美學以很大的影響。而在表現主義創作高潮中,這一手法使用得相當普遍——如卡夫卡的小說有不少都跟夢有關,他的日記里有許多夢的記錄,他的短篇小說中有一篇就叫作《夢》。在超現實主義興起以后,這一非理性的創作主張受到進一步的強調,成了這個流派主要的美學原則。
回歸到中國古典夢幻文化的實效載體中,它以道家或道教中的神仙為榜樣,借夢仙而表現其對永恒生命的渴望,這種體式在魏晉和唐代的求仙詩中表現得最出色;或是感嘆人生的捉摸不定,社會的起伏幻滅——這種感嘆是“人生若夢”主題的基本格調,在歷代詩文和小說戲曲中層出不窮,不勝枚舉。我們似乎在探尋了這種文化的思想維度后,給出了更為理性至上的哲學統懾和審美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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