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雄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濟南 250014)
小說是從說唱文學演變而來的,音樂與小說之間有著相通的藝術層面,優秀的小說家多有較高的音樂修養,好的小說往往具有音樂的特質。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是優秀的音樂結構小說,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笑忘書》是變奏曲式的復調小說,當代的小說家王蒙、張承志、張賢亮、余華、劉索拉等人的小說深受音樂的影響。張潔是一個喜歡音樂的作家,其小說也具有音樂化的特點。張潔所寫的第一篇小說《從森林里來的孩子》就是一篇涉及音樂題材的作品。張潔的小說中多次寫到音樂名曲,如《從森林里來的孩子》中的《克勞迪克幻想曲》,《沉重的翅膀》中的《F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少女的祈禱》和《方舟》中的《致艾麗絲》,《無字》中的《命運交響曲》等。從這些曲子來看,張潔喜愛的多是古典音樂作品,音樂對張潔小說的影響主要體現在人物的刻畫、環境的渲染、敘述方式的展開、敘述結構的安排以及語言的運用等方面。
一
音樂的本質誠如貝多芬在他的《莊嚴彌撒》開頭所寫的:“它發自內心,并朝著內心而去。”音樂所展示的一切與人的內心生活緊密相連,是最具抒情性的藝術方式。小說與音樂在情感的抒發上相互啟發的現象是普遍存在的,音樂性強的小說,總是調動音樂手段抒發情感,描繪人物心理,表現人物性格。張潔的小說很注重通過音樂刻畫人物,而不注重營構故事情節的曲折性,具有“音樂小說”的特點。張潔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從森林里來的孩子》就是一篇“音樂小說”。在張潔的筆下,森林是有著音樂靈魂的,風聲、蟲子的嚶嚶聲、鳥鳴聲、伐木工人的呼號聲都讓少年孫長寧陶醉。梁啟明的笛聲在孫長寧的心里是一首夢想與美的樂曲,深深地打動著孫長寧:“它既不像鳥兒的啼鳴繚繞,也不像敲打著綠葉的一陣急雨;它既不像遠處隱隱約約的伐木工人那拖長了的呼聲,也不像風兒掀起的林濤,可是它又像這許許多多的、他自小就那么熟悉的、大森林里的一切聲響。朦朧而含混,像一個新鮮、愉快而美麗的夢。”森林里的音樂是美麗的,與梁啟明高尚的靈魂相映照。孫長寧跟著梁啟明學習吹笛是愉快的。孫長寧演奏的是《克勞地克幻想曲》,演奏的音樂如“優美、明亮、質樸”的散文詩的旋律流淌,給人以“干凈、純潔、向上”的感覺,這音樂分明是對孫長寧精神面貌的寫照,他演奏的曲子飽含“憤怒的控訴和深情的思念”,表達了他的心情。閱讀這篇作品,所獲得的感受正如黃秋耘所描繪的:“具有近似于音樂和抒情詩那樣的藝術魅力,像音樂和抒情詩那樣的打動人心。”[1]3這樣的閱讀效果與小說通過音樂表現人物是分不開的。《沉重的翅膀》中的正面人物形象鄭子云、陳詠明、賀家彬、莫征都有很好的音樂修養,小說以此襯托了人物高尚的精神境界。小說還恰當地借用音樂手段表現人物性格,如小說通過萬群愛唱《鴿子》來形容萬群年輕時的活潑可愛,“爬到二樓,呼哧呼哧,胸口那里像個破風箱在呱嗒、呱嗒地響著。”(《沉重的翅膀》)張潔對聲音極其敏感,這一段以聲音寫葉知秋上樓時的感覺,比喻略帶夸張,又極其形象地寫出了葉知秋身體的衰老,“那架鋼琴又老又破,下過十八層地獄似的,遍體鱗傷,坷坷疤疤;好幾個音已經不準,調都沒法調了;好像一個飄泊了一生,到了風燭殘年的,又聾又瞎的孤老頭子。可這并不妨礙葉知秋在上面‘祈禱’。陽光透過高大的白楊樹枝,透過寬敞的玻璃窗,灑在禮堂的地板上。那和聲里充滿著幻想的力量,一個少女的幻想,每個少女都有的幻想。”(《沉重的翅膀》)這一段借題發揮,將葉知秋在上樓時所聽到的音樂與她個人的經歷聯系了起來,借音樂寫葉知秋失落夢想的青春過程。
在《無字》中,作者也常通過對音樂的描述表現人物的精神面貌和心理狀態,在敘述上追求一種音樂化風格,如在第二部中以波萊爾舞曲來形容葉蓮子所受到的心靈震驚,以《水神交響曲》寫吳為精神的崩潰。在第一部第七章,小說敘述葉蓮子在零村的經歷時,以樹笛音樂作比:“特別是它的低音部分,音色消沉、悠遠、遼闊而神秘,中部音樂優美而灑脫,高音部分尖銳而狂野。……當葉蓮子如蕭蕭落木在塬上飄零的時候,當零村的日子,于葉蓮子不過是一陣又一陣黃風,掀起一層黃土掩蓋另一層黃土的無窮反復,她就是這樣一支在低音區徘徊不已的黑管。像一支配置失衡的交響樂,這支循規蹈矩的黑管,在低音區實在敘述太多、太久,為什么它就不能從各路樂器慢板沉滯的敘述、鋪墊中,突兀而錐心地掙扎出來……”這一段文字用樹笛音樂寫葉蓮子苦難的生命歷程,激起了讀者的聽覺想象,給人以強烈的震撼,讓人對葉蓮子的不幸多了幾分同情和嘆息。
張潔的作品也常借用對音樂的描繪,渲染一種氣氛,奠定敘述的基調。《靈魂是用來流浪的》是以樂曲聲來開篇的:“如果一曲排簫,總在月黑風高的午夜低回,而它低回的音質又如殘破的風,隨著午夜的藍霧無孔不入,同時也就無可阻擋地揳進不論‘誰’的空間,那個不論‘誰’,難免不會陡生愁緒,不由得隨著那一陣又一陣殘破的風,沉下去,沉下去……哪怕那一天陽光明媚,萬事順遂,不愁衣食,不愁住行,可突然間,就有一種大撒手的沉落,當然,也可以把這叫做無緣無由的自由落體。”排簫聲音的殘破、蕭瑟確定了小說的敘述基調,渲染了主人公墨非躁動不安的靈魂,墨非正處于人生的苦悶與惶惑之中,經過一次長途旅行,破譯了古瑪雅數字公式的密碼,領悟到人生的真諦,流浪的靈魂終于平靜下來,“夜夜笙歌的排簫,沒有了動靜”。小說以簫聲開篇,以簫聲結尾,隱喻了主人公的靈魂流浪之旅。
對于張潔來說,音樂是與靈魂問題相通的一種藝術方式,如果說在小說中張潔借用音樂表現人物形象,在散文中張潔通過音樂寫的則是她自己。在散文中張潔寫音樂,總是和自己的感受結合起來,音樂是她抒發人生情感的塊壘。“我明明在唱,如醉如癡,可是我卻覺得這些歌正漸漸地離我遠去。我無法將它們留住。”《沒有標題的音樂》中這樣寫:音樂在此已無法排遣人生的落寞,由音樂引發的是作者的人生感慨。《有幸被音樂所愛》里,在聽霍洛維茨的音樂時,作者所感受到的是:“多少場景、細節、伏筆、人物、矛盾、沖突……人生所有的不得已,都在那唯一的演出中,在每一個音符的跳躍中一一交割。”霍洛維茨的音樂所表達的內容被作者簡化了,一切皆著我之色,人生“不得已”的感嘆正是張潔晚年小說一再書寫的主題。
二
變化統一的形式是音樂表現的基本結構規律,重復、變奏、層遞、延伸、發展等手法都體現了這一規律。音樂中聲部的循環既有重復,又有所變化,形成對比、重復、并置的音樂結構形式,在重復中完成對相關主題的表現。張潔的小說常敘述不同的人物故事,這些人物故事具有內在意義上的重復性,但又有所不同,這與音樂中統一變化的結構形式具有相似性,形成了小說的音樂結構。
《方舟》由三個不幸的女性人物故事組成,荊華、梁倩、柳泉的故事依次展開,最終又匯合在一起。小說一開篇以“你將格外地不幸,因為你是女人”奠定了小說的敘述基調,依次展開三個女人不幸的命運。小說一共分七章,第一、四章主要敘述荊華的故事,第二、五章主要敘述梁倩的故事,第三、六章主要敘述柳泉的故事,第七章是三人在一起聚會的情景。章節安排勻稱整飭,不同章節主要講述不同的人物故事,相互間又有所交叉,最后匯合在一起,類似音樂中幾個不同的樂段,有著共同的旋律,不同的樂段之間亦有所變化,如同一個三段體曲式,形成一種平衡的美和對稱的美。三個女性同受著男性社會的擠壓,都是不幸的,但又有所不同,荊華是因利益婚姻而離婚,梁倩是嫁錯了人而離婚,柳泉為擺脫性奴的地位而離婚,共同之處是三人離婚后都是處處碰壁,生存艱難,三個不幸女人的故事構成了小說結構上的重復,共同強化了對女性艱難生存現實的寫照。
其他如《只有一個太陽 》、《.COM》、《知在 》、《靈魂是用來流浪的》等小說也都具有這種變化統一的音樂結構。音樂中對變化統一的強調是因為音樂是時間的藝術,重復能強化聽者對音樂主題的感知,而適當的變化又能使聽者不致產生枯燥感。同樣在張潔的小說中,其弱于講故事,而重于對精神問題的追問,采用變化統一的音樂結構與小說的意義表達是相適應的。以《知在》和《靈魂是用來流浪的》來說,作品意在追問人生的真相,為流浪的靈魂找到安息之所,其主題包含人生的哲理,從根本上說也是與小說的音樂化相通的。
《無字》是一部運用音樂思維方式構思的小說,小說按照音樂的曲式邏輯結構故事,總體上采取了變奏曲式的結構類型,作為一種曲式類型,其特征是:“一個基本樂思 (主題)多次重復,每次在旋律、節奏、和聲、力度或音色等方面做變化。”[2]386《無字》第一部由主人公吳為發瘋講起,追憶吳為與胡秉宸三十年的情感糾纏。沿此主線,小說敘述了墨荷、葉蓮子、吳為、禪月一家四代女性的精神歷程,并由此展開對顧秋水、胡秉宸等男性形象的刻畫。小說第一部中就已經對主要的人物關系、人物的總體性格、主要人物的主要經歷及其結局都作了交代。小說第二部是對第一部所敘述的故事框架的填充與完善,詳細展開了顧秋水、胡秉宸的革命生涯,顧秋水、包天劍的家庭生活,葉蓮子與顧秋水之間的情感歷程的來龍去脈,以及葉蓮子所經受的千辛萬苦。小說第三部重新回到主線上,詳細敘述了吳為與胡秉宸相識、相戀、結婚、離婚的曲折過程,結局是吳為發瘋后死去,與小說的開頭相呼應。三部之間在內容上形成重復性推進,講述過的事情一再地反復講述,回憶過的事情反復回憶,在重復中不斷地將事情的原貌推向細化和深入。類似變奏曲式的音樂,在相同的主題下,通過旋律、節奏等變化豐富所表現的內容。
《無字》還通過具體內容的重復形成回環往復的節奏感。如小說中反復重復吳為擦餐叉的細節,表現吳為挑剔精細的性格。文中重復次數最多的一段話是:“她總是把男人的職業與他們本人混為一談,把會唱兩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種人,當作音樂;把寫了那么幾筆,甚至出版了幾本書,叫做作家的那種人,當作文學。見到與文字沾點邊的人,也就以為遭遇了文學,便熱情澎湃地撲將上去,還以為自己是委身文學,‘文學’也就何樂而不為地接受了她。”這句話在小說的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中都有重復,與不同的敘述語境相結合,這段反復重復的話成為小說對人物性格缺陷的分析總結,揭示了主人公命運多舛的必然性。其他如“不知讀者是否還記得當年……”之類的敘述語句也不時讓很多相同的內容一再重復,如同音樂中重復、模進、引申、再現手法的運用,使作品的相關主題得到強化。
從敘事的意義上來說,《無字》是一部具有“復調”意味的音樂小說。復調音樂是多聲部音樂的一種形式,由多個旋律的樂曲組成。復調音樂的各聲部在節奏、曲調的變化方面有自己的獨立性,同時各聲部之間又相互補充,形成一個對立的統一體。復調音樂的表現方法在小說中得到了廣泛使用,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借鑒了復調音樂結構形式創作了小說《罪與罰》、《白癡》等,被蘇聯文藝理論家巴赫金稱為是“復調小說的首創者”。福克納的《喧囂與騷動》、奧爾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就叫紅》也采用了音樂復調的結構方式,由不同的人物來充當小說的敘述者,敘述圍繞著相同的中心話題,因敘述的角色不同事件呈現的意義也各不相同,既各自獨立,又相互融合,共同形成了一個充滿張力的交響樂結構。我國當代小說家莫言的《檀香刑》也采用了這種多人敘述共同對話的敘述結構,成為一部關于“聲音”的小說。《無字》沒有多個敘述人的轉換,但小說有著多重聲音,同一事件因為敘述視點、敘述語境的變化而不同,構成意義上的“復調”。這部小說的閱讀效果正如小說的內容提要中所說的:“好似一部雄渾的交響樂,一個回旋又一個回旋,撞擊著人們的心靈,進行著靈魂的拷問,留下無盡的思索……”
小說的音樂結構方式與敘述方式是與人物的性格氣質相適應的,主人公吳為和胡秉宸都是反思型人物形象,吳為“剖析男人”、“審視男人”,胡秉宸也在不斷溫習自己的記憶:“他不曾意識到,這溫習早已成為一部樂曲中的主旋律,曾在,也將在他生命的每一個樂章中反復出現。而每一次出現,都像《命運交響曲》中那幾聲敲打命運之門的重擊,反復叩問著一個世紀的疑惑。”復調小說的魅力主要在于,它給讀者提供了充滿對話空間的意義場,在互補對立的話語空間中,需要讀者根據自己的認知能力甚至是想像力來判斷小說的意義。復調改變了小說的單一線性敘事方式,表達了更為復雜的人生經驗和生活意味。
三
英國文藝批評家丕德指出,一切藝術發展到精微的境界都在逼近音樂,文學也不例外。小說是一種敘事文體,小說故事的情節線性敘述愈強,讀者對人物行動和生活場景的注意愈多,如果小說適當淡化情節,讀者對小說語言的注意度就會上升。情節淡化的小說將筆力轉到對人物心靈世界的描摹或者景色的描繪時,必然形成作品的抒情性,這時讀者通過對語言的感知傾聽到的是關于敘述人或人物的聲音,敘述語言也帶有鮮明的音樂化風格。這是《從森林里來的孩子》描寫林區景色的段落:“夏季的夜晚是短的,黎明早早地來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以前,森林、一環一環的山巒、以及群山環繞著的一片片小小的平川,全都隱沒在濃滯的霧色里。只有森林的頂端浮現在濃霧的上面。隨著太陽的升起,越來越淡的霧色游移著、流動著、消失的無影無蹤。沉思著的森林,平川上帶似的小溪全都顯現出來,遠遠近近,全是令人肅穆的、層次分明的、濃濃淡淡的、深深淺淺的綠色,綠色,還是綠色。”閱讀這段文字,讀者會不自覺地被緩緩的節奏、優美的文字和流水般的旋律所吸引。這段景物描寫與小說緩慢、抒情的調子是相適應的,整部小說就像一首悠揚而沉郁的樂曲。在張潔的小說中,常將敘述、議論、抒情糅合在一起,將讀者帶入一種音樂性的語境之中。在《方舟》、《沉重的翅膀》、《知在》、《靈魂是用來流浪的》、《無字》等作品中,敘述人既是事件的敘述者,也是事件的評判人,在故事敘述中,作者不時蕩開故事的線性發展進程,或插入充滿激情的議論,或讓人物展開反思評判,或洞竹幽微地再現人物的內在心理,形成敘述語言的音樂感。“上哪兒再找回那顆仁愛的、寧靜的心啊,像初開的花朵一樣,把自己的芳香慷慨地贈給每一個人。像銀色的月亮一樣,溫存地罩著每個人的睡夢。她多么愿意做一個女人,做一個被人疼愛,也疼愛別人的女人。”(《方舟》)這段文字運用了比喻、對仗、反復的手法,富于音樂的節奏感,讓讀者傾聽了女主人公內心的聲音。如上文所述,《無字》是一部有音樂感的小說,在《無字》中,充滿感情的敘述、大段的議論、人物內心的獨白相互交織,有著鮮明的節奏和旋律之美。
《無字》開篇的一段文字是:
“在一個陰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著……”
只這一句,后面再沒有了。
這個句子一撂半個多世紀……這段話采用分段排列的句式,濃縮了豐富的內容,以層意的跳躍形成了敘述上的流動感。“陰霾的早晨”表現了女人的心情,也是故事的敘述基調。“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著……”省略號隱含了女人“無望”的一生。第一段是引述,第二段是間接敘述,暗含著敘述角度的轉換。“這個句子一撂半個多世紀……”寫出了敘述者對事件的強烈情感,接下來的省略號將讀者引向思索之中。跳躍的、動態的特殊語言句式的運用,使小說富有鮮明的聽覺效果。
王力先生認為:“音樂和語言不是一回事,但是二者之間有一個共同點:音樂和語言都是靠聲音來表現的,聲音和諧了就美,不和諧就不美。整齊、抑揚、回環,都是為了達到和諧的美。在這一點上,語言和音樂是有著密切的關系的。”[3]46小說語言的音樂感還來自于語言自身的修辭效果,漢語是方塊文字,是音、形、義的統一,可以靈活地形成對稱、均衡的變化句法,展現音韻美和節奏美。早期的藝術是詩、樂、舞一體的,歌詞是適應歌唱的,要求有相應的音樂感。沈約、周颙把漢字四聲的規律應用到詩文創作上,為古典格律詩詞提供了音韻上的解釋。小說語言的音律要求不似古典詩詞那樣嚴格,但好的小說家都很注重煉詞造句,中國作家老舍、王蒙、汪曾祺、余華等都曾提倡小說家應懂得語言的音樂之道。張潔作品的語言也常借用音樂修辭手段增強語言的表現力。
這是《無字》第三部結尾的一段話:“充滿無恥謊言、幻想冒險、揮霍無度、實驗掙扎、騷動浮躁、彷徨不安、無所適從、無可救藥、憂郁沒落、蠱惑人心、自相矛盾、希望失望、信口雌黃的騙子、殘酷血腥的殺戮、對自身生存環境毀滅性的破壞、支離破碎的學派 (再沒有任何一個世紀,像二十世紀充滿那樣多的理論、學派)……的二十世紀,終于過去了。”這段話通過四字詞和短語的鋪排給中心語“二十世紀”加上了一個長長的修飾語,形成節拍的重復,有節奏和諧的“整齊美”,急速的語流氣勢給讀者以強烈的沖擊力,很好地表現了小說所蘊含的相互對立、混亂的人生狀態和情感狀態。當代小說的語言畢竟是以現代口語為基礎的現代漢語,小說主要的表意還是通過情節故事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來完成的,小說的語言并不刻意追求節拍的整齊對稱,只需要總體上自然、暢達即可。張潔的小說常通過整飭而又變化的語言節奏來表情達意。“眼前忽地出現了他的冥想中無數次出現過的鏡頭:耀得人睜不開眼睛的陽光;被陽光映射得色彩更加絢麗的花朵;海上那排山倒海的濤聲;藍得如詩歌一般浪漫的天空;讓人一看就疲勞盡消的草地……毫無提防地就被那青灰色的、舒緩而悠然的漫天大雪所遮蓋。他便隨著這飛旋的大雪,自由自在地飄搖而去……”(《謀殺》)這段文字摹寫的是主人公的瞬間感覺,“花朵”、“濤聲”、“天空”、“草地”幾句既大體整齊又有錯落之感,撲面而來的意象疊加表現了主人公當時所受到的強烈情感沖擊,最終主人公被無邊的大雪所覆蓋,“大雪”意象的修飾詞有三個,與前面鋪排的意象只有一個修飾詞相比更為厚重了,敘述的節奏逐漸加強,最終“大雪”與主人公的行動結合在一起,表現了主人公情緒的高漲。“階級之間的斗爭也好,國家之間的戰爭也好,政客之間的勾心斗角也好,個人之間的血債也好……總會有個盡頭。殺了,剮了,搶到手了,勝利了 ……也就了結了。”(《無字》)這一段兩組排比的運用,有很強的節奏感,句末的“好”、“了”重復、押韻,讀來瑯瑯上口,有音韻之美。
托爾斯泰說:“我喜愛音樂勝過其他一切藝術。”[4]458中外優秀作家對音樂的喜愛無不深深地影響了他們的寫作,作為一位喜愛音樂的作家,張潔對音樂藝術的自覺借鑒擴大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豐富了作品的內容,形成了作品蒼涼沉郁的抒情風格,給讀者以強烈的情感沖擊,也給讀者更多的精神啟迪。
[1]黃秋耘.關于張潔作品的斷想 [C]//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廣州:花城出版社,1980.
[2][美]羅杰·卡曼.音樂課:音樂藝術欣賞 [M].徐德,譯.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
[3]張谷.王力詩論 [M].南寧 :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
[4]劉智強,韓梅.世界音樂家名言錄 [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