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廬在人境 守拙歸園田——《歸去來兮辭》中的“歸”與“不歸”

馬建華

結(jié)廬在人境 守拙歸園田
——《歸去來兮辭》中的“歸”與“不歸”

馬建華

陶淵明的“歸”與“不歸”，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在艱難環(huán)境中“出世”與“入世”、“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的兩難抉擇，這種矛盾反映在《歸去來兮辭》中，就表現(xiàn)為作者在行文過程中外在的“道”與內(nèi)在的“儒”的糾纏。陶淵明的歸隱與其說是脫離紅塵、不問世事，不如說是無奈自守、守拙藏志。可見，《歸去來兮辭》不僅是一篇作者棄世自逐的宣言，也是他抒發(fā)內(nèi)心無奈與憤懣的自白書。

陶淵明 歸 不歸 出世 入世 自白書

公元405年，東晉安帝義熙元年，在彭澤縣令任上僅八十余天的陶淵明毅然決定辭官歸隱，從此絕意仕途，走進了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精神家園中，成為后世瞻仰的豐碑。

陶淵明的出仕，基于“親老家貧”，陶淵明的歸隱，緣于“素襟未可易”，一邊是親情和生活的需求，一邊是自由自在的田園生活的召喚，陶淵明終于不能委屈自己，以一句“既自以心為形役”加以自責，又以“知來者之可追”來自我寬慰，下定決心歸隱田園。那么，陶淵明真的能徹徹底底地歸來嗎？他的歸來是在哪些層次上的歸來呢？

一、陶淵明的三重回歸

研讀《歸去來兮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陶淵明要回歸的田園，決不僅僅是一座物質(zhì)意義上的田園，但他首先要回歸的還只能是這樣一座田園。根據(jù)史書記載以及陶淵明詩文中顯露的信息，他的最后一次做官，目的就是要為歸隱田園作一些物質(zhì)上的準備。《陶淵明傳》中說：“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歸去來兮辭序》中說：“公田之利，足以為酒。”這些就足以表明陶淵明的歸隱是有備而行的。在《歸去來兮辭》中，陶淵明設(shè)想自己未來的園田有 “衡宇”、“僮仆”、“稚子”、“松菊”、“三徑”、“壺觴”等等，這些就構(gòu)成了陶淵明歸去的重要物質(zhì)條件，它們分別解決了陶的生活起居、游冶娛情、親情慰藉等方面的需求，成為能夠歸來的起碼的物質(zhì)保證。它們又與官場中的種種形成鮮明比照。正因為有了這樣一座物質(zhì)上的園田，陶的歸隱才成為可能，同時也為他的第二重回歸提供了前提。

在這樣一座田園里，陶淵明任情適意，無所拘束，息交絕游，自得其樂，充分表達了他對追求精神自在的強烈渴求。文中多次出現(xiàn)諸如“自酌”、“怡顏”、“寄傲”、“易安”等語詞，表現(xiàn)了他對將要到來的生活的無比滿足；而“成趣”、“常關(guān)”、“流憩”和“遐觀”更體現(xiàn)出他對俗世的厭惡和心向自由的強烈愿望，這些又構(gòu)成了陶淵明的第二重回歸，即回歸到一個沒有人事紛擾，也無俗務(wù)勞神的自在境界，后來他在《飲酒》詩中寫到：“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表達的正是這個意思。第二重回歸回歸到陶淵明渴望的精神家園，然而陶淵明明白，“修短隨化，終期于盡”（王羲之），人無論悲苦哀樂，終有盡時，因“景翳翳而將入”而“撫孤松而盤桓”，于是陶淵明不得不面臨又一重藩籬，那就是如何看待生死。

在這一層次中，陶淵明花了大量筆墨表達了對即將開始的隱居生活的快意與滿足：“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這些描寫和記敘，字里行間蕩漾著平凡生活的樂趣，是一個普通人所愿意面對的最真實又最質(zhì)樸的生活，但是你仔細品味個中意味，卻又別有一番滋味，作者越是將這種生活描述得趣味無窮，就越能表達出他對人世的留戀，這種留戀，超越了對名利權(quán)欲的追逐，是一種審美意義上的享受人生，是對混濁時代的一種無聲抗議，也是對有限人生的無比珍惜，為他在后文的感慨作了厚重的鋪墊。隨后一句“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將作者內(nèi)心的苦悶直接傾訴出來。能跨越世俗的藩籬卻闖不過生死的大限。于是作者接著表明了自己對生與死的態(tài)度：“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fù)奚疑！”作者認為只有樂天知命，乘化委心，生與死不是問題，人生有窮，大道無盡，順道守化，何憂之有？至此，作者便完成了第三重回歸，即回歸對生命本質(zhì)的認識，生命不過是寓形宇內(nèi)的狀態(tài)，是造化的一種安排，生命最初的意義不過是一段形體存在于世的時間，何必過于執(zhí)著，無需憂傷盤桓。

總之，陶淵明的回歸經(jīng)歷了回歸園田、回歸心靈、回歸大道的三個階段，最終達到打通物我、溝通心形的目的，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回歸，即回歸生命最本質(zhì)的狀態(tài)，正所謂“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這種思想符合道家思想，莊子在《逍遙游》中提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公元427年（元嘉四年）秋天，他病重了。他預(yù)知大限將至，趁頭腦還清醒之時，以“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態(tài)度寫下了《挽歌詩》三首，還寫了一篇《自祭文》，簡潔地回顧了自己的一生。結(jié)尾兩句，發(fā)出了他在人世上最后的一聲嘆息：“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多么灑脫的人生態(tài)度，淡看生死，陶淵明不正在實踐莊子的觀點，以獲得最大的自由嗎？可是他的灑脫之外，我們似乎還能聽到這位隱者內(nèi)心深處隱隱的悲慨。

魯迅曾經(jīng)說過，陶淵明既有“渾身靜穆”的一面，也有“怒目金剛”的一面，所以他偉大。因為他的思想畢竟深深烙上了儒家的印記。

二、陶淵明的不能歸去

陶淵明生活在東晉十六國時代，是祖國南北分裂的時代，隨著儒學衰微、玄學代興，士大夫們的精神面貌與兩漢相比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在這種時代風氣的潛移默化之下，陶淵明筆下也出現(xiàn)了風格清新的詩歌。可是他在熱愛自然、性喜丘山的同時，又念念不忘“大濟蒼生”，想著胡馬鐵蹄之下的張掖和幽州。高士的襟懷與豪俠的熱血在交替地激勵著他。就算他因不愿折骨媚權(quán)而辭官歸隱，但內(nèi)心的責任感與使命感卻從未泯滅過。他寫了著名的《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借《山海經(jīng)》中的神話故事，抒發(fā)了自己的激情：“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志。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其九）“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其十）都可以想見詩人“怒目金剛”的一面，在這些詩歌中，詩人表達了對世道混濁的強烈不滿，對清明政治和百姓安樂生活的強烈愿望。從詩人少年時代的“猛志逸四海”，到中年時代“有志不獲騁”，再到老年時代的“猛志固常在”，顯然有一股濟世的熱情流貫在他的一生中。既然如此，他為什么還要歸隱田園呢？

梳理《歸去來兮辭》，我們發(fā)現(xiàn)，在大量表達作者渴望回歸、向往園田的言辭中，蘊藏著一顆滾燙熾熱的心。

首先看意象的選擇，文中“松”這個意象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是“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一次是“撫孤松而盤桓”。“松”這個意象，本身包含著強烈的儒家政治內(nèi)涵。孔子曾說：“歲寒乃知松柏之后雕也！”松是道德的化身，也是堅貞氣節(jié)的象征。在后世的詩文中，歷代文人也常常用松來抒發(fā)懷抱，贊頌他人，如三國人劉楨《贈從弟》：“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詩人以此句勉勵堂弟要像松柏那樣堅貞，在任何情況下保持高潔的品質(zhì)。李白《贈書侍御黃裳》：“愿君學長松，慎勿作桃李。”韋黃裳一向諂媚權(quán)貴，李白寫詩規(guī)勸他，希望他做一個正直的人。可見松是儒家符號系統(tǒng)中常用的一種符號，是對堅守道德使命情操的鼓勵與勸勉，因此，松這個意象的選擇代表著作者對使命的銘記，對節(jié)操堅守的自傲以及對所處時代的批判。

其次看典故的選擇，文中特地提到 “或植杖而耘耔”。這里顯然在用《論語·微子》中“荷蓧丈人”的典故。

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依仗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植其杖而蕓。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

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也？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孔子在這里強調(diào)君子為了行義，明知自己的政治主張不能實行，也不能不仕。作者用這個典故，可作兩解：一是自己決意效法荷蓧丈人，獨善其身；而另一方面卻顯露出內(nèi)心的矛盾，對自己拋棄君臣之義，不顧天下蒼生的自責。可見，即使真的決意歸隱田園，詩人也并沒有忘記自己作為一名儒者應(yīng)承擔的責任和使命。這種矛盾的想法，我們或許也可以從他的《桃花源記》并詩中一窺端倪。

因此，陶淵明的歸去其實“歸”得并不徹底，也不是十分安心，從某種意義來說，他又是無法“歸去”的。

三、“歸”與“不歸”

陶淵明的“歸”與“不歸”，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在艱難環(huán)境中“出世”與“入世”、“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的兩難抉擇，這種矛盾反映在《歸去來兮辭》中，就表現(xiàn)為作者在行文過程中外在的“道”與內(nèi)在的“儒”的糾纏。

文中大量使用歸隱的典故，也極力描繪了歸去之后的愜意生活圖景，同時在理論依據(jù)又是道家的，如“乘化歸盡”、“樂天知命”；但另一方面，作者又表現(xiàn)出對道家的不信任，如“帝鄉(xiāng)不可期”，否定談玄論道，行文中大量的問句，作反問固然可解，做疑問甚至是質(zhì)問難道就不可解嗎？

更進一步說，文中直接點出的歸隱原因是“世與我而相違”，為什么不是“我”與“世”相違呢？作者意在強調(diào)，自己的信念、節(jié)操并沒有變，只是這混濁黑暗的世道難以容納我罷了，這既是憤懣之語，也是控訴之詞，體現(xiàn)出作者內(nèi)心對世道人事的關(guān)注。

因此，作者的歸隱與其說是脫離紅塵、不問世事，不如說是無奈自守、守拙藏志。這也正符合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感喟，兩人相隔千年，心靈卻是相通的。

可見，《歸去來兮辭》不僅是一篇作者棄世自逐的宣言，也是他抒發(fā)內(nèi)心無奈與憤懣的自白書。這樣看來，陶淵明果然不是餐云飲露、不問俗務(wù)的神仙，他就是一位有自己的理想抱負，也有自己的無奈和苦悶的常人，或許正因為此，陶淵明才成了歷代文人心中的不倒的豐碑吧！

湖北省陽新縣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