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奎
(華東師范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上海200062)
古代書院教育的特點及其對我國當代研究生教育的啟示
王中奎
(華東師范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上海200062)
書院是中國古代頗具特色的教育教學組織形式,蘊含著豐富的教育資源。文章回顧了中國書院教育的發展歷程,從教學模式、學術研究、師生關系、人格教育等方面揭示了中國古代書院教育的特色,并著重從師生關系角度探討了書院教育對當代研究生教育的啟示。
古代書院教育研究生教育啟示
書院是中國封建社會一種“他族未聞有”的獨特教育組織形式,以私人創辦為主、教育教學和學術研究相結合的高等教育機構,在文化傳播與人才培養方面作出了重要貢獻。教育教學與學術研究并重的教育特點,是書院教育與當代研究生培養的相似之處。1922年蔡元培向學界推薦《湖南自修大學組織大綱》,《大綱》第一張“宗旨及定名”稱:“采取古代書院與現代學校二者之長,取其自動之法,研究各種學術,以期發現真理,造就人才。”蔡元培之所以對此“宗旨”大有好感,皆因感慨于“近二十年來,取法歐美,建設學校;偏重分班授課、限年畢業之制。書院舊制,蕩然無存”,故寄希望于“和吾國書院與西洋研究所之長而活用之”。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胡適也曾大發感慨:“書院之廢,實在是吾中國一大不幸事。一千年來學者自動的研究精神,將不復現于今日。”[1]20世紀中國大學成功地移植了西洋的教育制度,卻沒有繼承中國古人的“大學之道”。因此,探索書院教育的特點和治學之道,對中國當代研究生教育有應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書院”的名稱始現于唐朝,當時書院分官私兩種,一種是由中央政府設立,主要用于收藏、校勘和整理圖書的機構。據《新唐書·百官志》記載,唐開元六年(公元718年),唐玄宗將乾元院改名為麗正修書院①,開元十三年(公元726年)又改稱集賢殿書院。另一種是由民間設立,供個人讀書治學的地方。唐貞觀九年(公元635年),設在四川遂寧縣的張九宗書院,為較早的私人書院。
宋朝統一國家后,急需大批治術人才,所以只注重科舉選拔人才,而忽視“開學校,育人才”。以至在立國之后的80多年間,官學沒有得到應有的發展。在這種情況下,書院便以新生事物所特有的強大生命力,得到較大程度的發展,并成為一種重要的教育組織。[2]特別是慶歷新政之后,書院在北宋盛極一時,出現了四大書院的說法。②到了南宋朱熹修復白鹿洞書院,親自制定《白鹿洞書院揭示》,進一步促進了南宋書院的發展,使書院成為理學教學研究的中心。從宋朝開始,書院作為一種教育制度正式形成。
元朝時,統治者對書院采取保護、提倡和加強控制的政策,使得書院制度更為興盛,但同時書院的官學化傾向也更為明顯。然而,元朝的書院對于當時文化的普及,理學的傳播,以及人才的培養,都發揮了積極的作用。
明朝立國至孝宗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由于統治階級重視學校教育,大力發展官學,對書院不重視、不提倡,造成書院數量減少。明正德(公元1506—1521年)之后,書院開始復興,至嘉靖年間(公元1522—1566年)勃興。明中葉以后,書院先后四次遭到當權者禁毀,其中以第四次最甚。東林書院因“諷譏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風者,多遙相應和。由是東林名大著,而忌者亦多”。③宦官魏忠賢黨人“毀天下東林講學書院”,由此,書院一律嚴令禁毀。
公元1644年,清軍入關,定鼎燕京,出于對政治統治的考慮,繼續實行抑制書院的政策。雍正十一年(公元1733年),中央政府正式明令各省建書院,書院逐漸復興。然而清朝的書院不分官立私立,都要受政府的監督,宋元時的講學自由就不復存在了。至光緒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詔令各省的書院改為大學堂,各府、廳、直隸州的書院改為中學堂,各州縣的書院改為小學堂。至此書院退出了歷史舞臺。
書院是中國封建社會文化的產物,隨著社會的發展而消亡。書院系統地綜合和改造了中國古代傳統的官學和私學,它在兩者基礎上形成的獨具特色的教育特點,以及其良好的讀書治學經驗都是寶貴的民族文化遺產,值得我們反思和借鑒。
(一)自學為主,重啟發誘導。
書院教學以學生自修為主,教師重在啟發誘導。書院注重培養學生的自學能力、獨立研究能力,學生在教師指導下認真讀書,慎獨思考,獨立作業,自行研究。教師圍繞各學派觀點和學術著作進行教學,但在其中只起啟發點撥作用,充當指導者的角色。“沒有教授管理,但為精神往來,自由研究”,[3]強調學生個人自學鉆研為主,教師著重以自己的治學經驗來啟發誘導學生進行學習。
南宋著名的理學家朱熹認為,格物致知的主要方法就是讀書,“為學知道,莫在于窮理;窮理之要,必在于讀書”。其在執掌白鹿洞書院時,要求學生刻苦鉆研,自行理會,認真研讀經、史、子、集各類書籍。朱熹自己可謂讀書自學的典范,對于如何讀書有深切的體會,積累了豐富的寶貴經驗,并提出很多精辟的見解。他的弟子將其概括為著名的“朱子讀書法”六條,即循序漸進、熟讀精思、虛心涵泳、切己體察、著緊用力、居靜持志。此六法無不強調自學、善學和自求自得,這都有利于啟發學生思維,培養學生獨立思考和創新的精神。[4]明末清初的陸世儀在東林書院等處講學時,主張分年、分等、分類讀書,指導學生學會精讀、略讀。書院還開出書目,要求學生分階段進行研讀。
書院中各名家大儒圍繞各學派觀點進行少而精,啟發式、點撥式的教學,或提取全篇要領,由學生深鉆細究;或選取重點講解,使學生領悟意蘊;或略指明思路,講明方法,由學生獨立研讀等。如陸九淵在白鹿洞書院講“君子小人喻義利章”,王守仁在稽山書院講“萬物同體說”,都重在啟發誘導,決非逐章串講。[5]以學生自學為主,教師講授為輔的教學,不僅培養了學生的自學能力與獨立研究能力,而且“授之以漁”,使學生學會了如何做研究。
(二)質疑問難,倡學術爭鳴。
在注重學生自學的同時,教師還鼓勵學生在讀書的過程中善于質疑問難。學生之間、師生之間質疑問難是書院師生群間的一種“日課”。如《宋元學案·草廬學案》記載,吳澄的學生熊本向他就五經中的七十二處有疑問的地方反復詰難,吳澄很好地作了回答,熊本竟“為之喜而不寐”。熊本又“間論《古文尚書》數千言,援據精切”,吳澄“器之”。[6]蘇軾認為學習者每次讀書時,要帶著問題去讀,在讀書的過程中要注意搜集有關資料,這樣就可以把有關問題的各方面資料搜集整理起來。這種以問題為中心的學習方法得到朱熹的高度贊揚。朱熹說:“讀書無疑者,須教有疑”,“疑漸漸解,以至融會貫通,都無所疑,方始之學”。陸九淵也強調學貴質疑:“為學患無疑,疑則有進”,“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鼓勵學生通過質疑問難,勤于思考,可以把學習引向深入。
始于南宋的講會制度是書院與書院或精舍之間舉行的學術辯論活動,相當于現在校際之間的學術研討會,是影響廣泛的學術爭鳴活動。講會一般定期舉辦,由某個書院主辦,確定講會的主題、具體時間、地點、宗旨等,參加者不僅有書院的師生,而且有社會賢達。講會目的在于提倡學術爭鳴,不拘于門戶之見、自由討論。針對某一個主題,各個學派闡述自己的觀點,進行學術辯論,如“鵝湖之辯”、“朱張會講”等,再現了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的景象。學術爭鳴不僅完善了各個學派的思想體系,而且對于當時學術思想的發展與傳播、學術風氣的形成都具有重大的作用,并且促進了書院的發展和繁榮。
(三)師生關系情深意篤。
古代書院“師生感情甚篤”。[7]尊師愛生是我國教育的優良傳統,這一傳統由私學發展而來,在書院教學中得到充分的體現。古代書院的主講主要是名師宿儒,不僅有很高的學術造詣,而且懂得尊重、熱愛學生。學生不遠萬里慕名而來,尊師敬道,自由擇師,虛心向學。書院倡導質疑問難,師生常在一起講學辯論,師生“實乃共學之友”。而在官學中,“師生相視,漠然如行路之人,間與言,亦未嘗開之以德行,藝道之實”。書院教師以身作則,刻苦自勵,誨人不倦,對學生體貼入微。如陸九淵“深知學者心病之微;言中其情或至汗下,有懷于中而不能自曉者,為之條析之故,悉知其心”(《象山全集·行狀》),在教育學生的過程中,能根據學生的個性,因材施教。他說:“吾之與人言,多就血脈上感動他,故人聽之者易。”(《象山年譜》)再如明代王陽明也十分重視培養師生感情。他認為教育應符合學生身心發展規律,培養其個性,使之視學校為樂園,視師長如父母,樂于來學,樂于受教,日日歡欣鼓舞,如春風雨露,身心不知不覺潛滋暗長起來。他本人把這些主張付諸教學實踐,贏得了學生的深深愛戴。他死后下葬之時,門人自遠方來的有一千余人。其學生還在各處建立書院以紀念和效法他,傳授他的學說,擴大“王學”的影響。[8]
(四)樹人與治學并重。
書院教育在治學的同時,注重道德修養,“尊德行而道問學”。將知識傳授、學術研究與品性修養、人格完善有機地結合起來。張正藩先生在《中國書院制度考略》一書中談到書院教育中的人格教育時說:“自宋、元、明以迄清代,為時經數百年之久,關于書院之內容規則,是不無變更添補之處,然其目的之在于講學術以正人心,備國家學校之闕史,則始終一貫。亦即我國真正之書院教育,原系人格教育,至其倡導學術自由研究之風氣及知識之傳授,尚余事耳。”為了加強道德教育,白鹿洞書院學規中明確了“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等道德修養的基本信條。朱熹本人極為注重對學生的人格教育,曾明確指出:“熹竊觀古昔圣賢所以教人為學之意,莫非使之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然后推己及人。”“先王之學以名人倫為本。”具體地說就是:“圣賢教人,只要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謂學者,學此而已。”[9]無獨有偶,陸九淵對學生的道德教育也十分重視,他認為當時教育只注重知識的教學,只要求學生在文詞章句上下功夫,而不是教學生“做人”,許多人做學問,也不知道要先懂得學會“做人”的道理。因此,他曾對其弟子講:“人生天地間,為人自當盡人道,學者所以為學,學為人而已。”[10]
中國古代書院與當代研究生教育在培養學術型人才、注重學術研究、鼓勵學術創新等方面有相似之處,其中書院辯論式的教學模式,情深意篤的師生關系則是當代研究生教育亟待借鑒和加強的方面。雖然中國古代書院教育和當代研究生教育在教育的性質和教育教學的內容等方面已截然不同,但中國古代書院教育的寶貴經驗仍值得當代研究生教育借鑒。
古人云:“務學莫如務求師。”古代書院的名師宿儒,不僅傳授學生文化知識,而且尊重、熱愛學生,以自己的品德氣節熏陶學生;學生則尊師重道,虛心好學。當代研究生教育實行導師制,學生跟著某領域的教授學者進行研究學習。然而,目前中國高校普遍存在一個不爭的事實:重科研而輕教學。科研成果是教師聘任、晉升、考核的重要的顯性標準,教師的名譽、待遇、職稱都與此掛鉤,因而高校教師把大量的精力與時間投入到科研活動中,而把教學作為“副職”。加之隨著中國研究生教育的發展,一個導師帶的學生越來越多,由于精力所限,導師與學生交流的機會日益減少,造成了師生關系的疏遠淡化;研究生把自己的導師稱為“老板”的現象也普遍存在,師生交往趨于物質化、雇傭化。導師既很少以自己的治學經驗指導研究生掌握治學研究的方法,以避免研究生走彎路,使之盡快成才,又不把研究生帶到學科發展的前沿,指導研究生選好研究方向和論文課題,支持研究生大膽開拓、勇于創新。更有甚者,一學年下來學生只見過導師兩三次,又多是指派任務,匆匆結束,也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內容。中國大學的“放羊式”研究生現象很普遍,特別是在碩士研究生階段,這應該算是“中國特色”吧。
導師是研究生進行科學研究的引路人,導師應關注研究生研究的進展情況,經常與之交換意見,給予指導、啟發,使之做出高水平的研究成果。當然,融洽的師生關系是雙方的共同努力的結果,學生要主動向導師請教,導師應關心學生,抽出固定時間與學生會面,對學生學習研究進行指導。“學高為師,德高為范”,導師也應努力提高自身修養,在融洽平等的師生關系中,用自身的高尚情操、偉大人格潛移默化地影響學生。
情深意篤的師生關系是研究生培養的關鍵、基礎。沒有融洽的師生關系,就不可能有導師有效地點撥指導,只會注重培養學生的自學能力;更不可能有問難質疑、學術爭鳴。因此,加強導師與學生的交流,才能進一步提高研究生的質量,培養出杰出的創新型人才。
注釋:
①麗正修書院為中國最早的官辦書院,其主要活動內容和職責是:“掌刊輯古今之經籍,以辨明邦國之大典,而備顧問應對。凡有天下圖書之遺逸,賢才之隱之滯,則承旨而征求焉。”詳見:毛禮銳.中國教育史簡編[M].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1984:58.
②呂祖謙在《白鹿洞書院記》中認為白鹿洞書院、嵩陽書院、岳麓書院、和睢陽書院(應天府書院)為天下“四大書院”。而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認為,四大著名書院應該是白鹿洞書院、石鼓書院、應天府書院和岳麓書院。有石鼓而無嵩陽,理由是嵩陽書院“后來無聞”。
③明史·顧憲成傳(卷二百三十一).列傳第一百十九.
[1]陳平原.大學何為[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1.
[2]孫培青.中國教育史[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205.
[3][7]丁鋼,劉琪.書院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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