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對葉適《龍川文集序》及《書龍川集后》的誤讀

胡善兵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陳亮（1143—1194），字同甫，人稱“龍川先生”，婺州永康人。曾“六達帝廷，上恢復(fù)中原之策”，并與辛棄疾、朱熹等友情甚篤。五十一歲時被宋光宗親擢為狀元，授“僉書建康軍判官廳公事”，“未至官，病，一夕卒”。《宋史》卷四百三十六有傳。

陳亮詞今存七十四首。今人對陳亮詞的研究頗夥，但很多學(xué)者對葉適《龍川文集序》及《書龍川集后》有所誤讀。

葉適《書龍川集后》云：

……（陳亮）有長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輒自嘆曰：“平生經(jīng)濟之懷，略已陳矣”，余所謂“微言”，多此類也。［1］

很多有關(guān)陳亮詞研究的論文都引用了這句話，但研究者對這句話的理解，卻常各有偏重甚或至于分歧。夏承燾《論陳亮的〈龍川詞〉》云：

……這里對陳亮自述作詞的話，也使他（葉適）同樣有“不能解”的感覺，這是對陳亮暗寓不滿之意的話。……葉適雖然是陳亮的至交，曾經(jīng)為他作過《龍川文集序》，好像還沒有把他的詞和他的合集對讀過，所以會疑心他的自述是“微言”，并暗寓其不滿之意。［2］

也就是說，夏先生認為，葉適因為沒有認真閱讀過陳亮的詞，故對陳亮詞的成就認識不夠，不認可陳亮自稱其詞“平生經(jīng)濟之懷，略以陳矣”的話。夏先生對陳亮的詞作許之甚高，曾于《論陳亮的〈龍川詞〉》一文中說：“我認為，他這一部分詞應(yīng)該是宋詞中估價很高的作品，在文學(xué)史上有其突出的地位。”夏先生的觀點有可商榷處，容后文再述，但一些研究者明顯誤讀了葉適及夏先生文中的意思。如張文潛在《論陳亮詞的風(fēng)格——兼述對“微言”二字的看法》一文中云：

……從以上的引文來看（按：同筆者上頁所引夏先生文），夏先生是把“微言”理解成“微詞”了，因而以為葉適對陳亮自述作詞的話有“不能解”的感覺，并且還暗寓著不滿之意。［3］

之后張文引經(jīng)據(jù)典，詳細論證了“微言”和“微詞”的區(qū)別，認為“微言”二字，實屬褒義，葉適用“微言”一詞，一方面“說明了葉適對好友陳亮的被陷害、排擠的遭遇十分同情，只是限于客觀情勢，而不得不隱約其辭”，另一方面，也是“畏禍之語，而故意以謙辭出之”。

張文認為葉適“畏禍”，是怕因自己認同了陳亮“力主恢復(fù)”的觀點后會“禍延己身”，并引葉適寫給陳亮的《陳同甫抱膝齋二首》其二中“音駭則難聽，問駭則難答，我欲終言之，復(fù)恐來噂雜“四句為證。實際上，葉適的政治觀點十分明確，在“戰(zhàn)還是和”的問題上，他傾向于戰(zhàn)，但他認為不可貿(mào)然出戰(zhàn)，要“守定而后戰(zhàn)”，他曾上書孝宗曰：

人臣之義，當為陛下建明者，一大事而已。二陵之仇未報，故疆之半未復(fù)，而言者以為當乘其機，當待其時。然機自我發(fā)，何彼之乘？時自我為，何彼之待？……為奇謀秘畫者止于乘機待時，忠義決策者止于親征遷都，深沉慮遠者止于固本自治，此議論之難二也。……又有甚不可者，兵以多而至于弱，財以多而至于乏，不信官而信吏，不任人而任法，不用賢能而用資格：此五者……講利害，明虛實，斷是非，決廢置，在陛下所為耳。［4］

可以看出，葉適認為二陵之恥、故疆之復(fù)，都是應(yīng)該正視的問題，但并不完全同意“忠義之士”所云“親征遷都”的想法，提醒孝宗應(yīng)考慮到“自為弱國”的實際情勢。如此縱論時事，葉適又何嘗有畏禍之感呢？其《書龍川集后》云：“余既為同甫序《龍川文》，而太守丘侯真長刻于州學(xué)……同甫雖以上一人賜第，不及官而卒，于是二十年矣。”據(jù)陳亮卒年為1195年，《書龍川集后》當作于宋寧宗嘉定八年（公元1215年）左右，此時金國已在蒙古的侵擾下遷都汴京，南宋已于嘉定七年（公元1214年）停止向金納歲幣，宋金開戰(zhàn)已不可避免，這個時候葉適怎會不敢論恢復(fù)之策呢？所以，張文認定葉適是因為“畏禍”才說自己不懂陳亮的“微言”的觀點，顯然是不能成立的。

另外，張文云“夏先生是把‘微言’理解成‘微詞’”，這也是明顯的誤讀。葉適云“余所謂‘微言’，多此類也”中的“微言”，是指他在所寫《龍川文集序》中曾說過這樣的一句話：

予最鄙且鈍，同甫微言，十不能解一二。

這句話不是謙言自己不理解陳亮的“微言”又是什么呢？據(jù)《書龍川文集后》篇首“余既為同甫序《龍川文》”一句，可知《書龍川文集后》一文承接了《龍川文集序》的語境，所以其中“予所謂微言”中的“微言”二字，是指《龍川文集序》中“同甫微言，（予）十不能解一二”中的“微言”，夏先生說：“這里對陳亮自述作詞的話，也使他同樣有‘不能解’的感覺。”又有何錯誤呢？至于夏先生說葉適“對陳亮暗寓不滿之意”，并不是把“微言”二字翻譯成了“微詞”，而是說葉適自謙“不能解”陳亮的“微言”，是隱約表達對陳亮詞作（及學(xué)問）有不滿而已。所以張文所論，不但無的放矢，實在不知所云，論證“微言”二字屬褒義，更是南轅北轍。

劉鋒燾先生《論陳亮詞》一文也認同張文對“微言”二字的論述，甚至認為葉適對陳亮的態(tài)度是“滿懷敬意”，想來劉先生對張文及葉適對陳亮的態(tài)度亦未能詳勘。［5］其他研究者對“微言”二字及對葉適《書龍川集后》一文的誤讀，此處不一一征引。

盡管夏先生文中指出葉適所云對陳亮詞中的“微言”多不解是暗寓對陳亮的不滿，但是將其原因歸于 “葉適……好像還沒有把他（陳亮）的詞和他的合集對讀過”，也是有待商榷的。

葉適《書龍川集后》云：“（同甫）又有長短句四卷。”可見，當時編在《龍川集》里的詞僅有四卷。今考元大德年間廣信書院本《稼軒長短句》共六百二十余首，凡十二卷，推算陳亮的四卷詞，最多不過二百余首。二百余首詞，大學(xué)問家葉適估計用半個時辰就能細讀完畢。另就今存陳亮的七十四首詞來看，其中并無晦澀之典故，亦無多少隱含之“微言大義”，論者多認為其“以論為詞”，長調(diào)如《水調(diào)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云“不見南師久，漫說北群空”，《念奴嬌·登多景樓》云“小兒破賊，勢成寧問強對，”等等，對于今人來說，謂之“明白如話”亦不為過，大學(xué)問家葉適又怎會“不能解”呢？

葉適《龍川文集序》云：

……同甫既修皇帝王霸之學(xué)，上下二干余年考其合散，發(fā)其秘藏，見圣賢之精微常流行于事物，儒者失其指，故不足以開物成務(wù)。其說皆今人所未講，朱公元晦意有不與而不能奪也。呂公伯恭退居金華，同甫間往視之，極論至夜分，呂公嘆曰：“未可以世為不能用。‘虎帥以聽，誰敢犯子？’”同甫亦頗慰意焉。予最鄙且鈍，同甫微言十不能解一二。

據(jù)此引文可以看出，對于陳亮的學(xué)說，朱熹“不與”即不同意，呂祖謙也不同意，以至于和陳亮論辯到深夜，但是朱熹和呂祖謙都不能說服陳亮放棄自己的學(xué)說。葉適說：“予最鄙且鈍，同甫微言十不能解一二。”顯然是認為既然朱、呂二位都不能使陳亮回心轉(zhuǎn)意，自己就以沉默表示不能茍同而謙言“最鄙且鈍”不能理解其學(xué)說吧。葉適學(xué)問自成一家，他雖與陳亮有很好的朋友關(guān)系，其政治觀點卻多與陳亮不合。如對北伐的看法，葉適主張先取守勢再圖進取，前文已有論證，又如在光宗是否朝重華宮這一震動朝野的事件，葉適和陳傅良一樣，曾屢次勸說光宗朝見重華宮。這些都和陳亮的觀點相左。《荊溪林下偶談》載：

水心少與陳龍川游，龍川才高二學(xué)未粹，氣豪而心未平，水心每不以為然也。作《抱膝軒》詩，鐫誚規(guī)責(zé)，切中其病。［6］

朱熹也曾在寫給陳亮的信中說：

正則摹寫尤工（指葉適為陳亮作的《陳同甫抱膝齋二首》），卒章致意尤篤，令人嘆息。所惜不曾向頂門上下針，猶落第二義也。［7］

可見，葉適對陳亮的學(xué)說及議論，是有很大不滿的，只是葉適比陳亮小近十歲，出于尊重長輩之意，且陳亮已經(jīng)去世多年，有些話不便在陳亮的文集序言里十分明白地說出，才用不解其“微言”來暗示自己雖應(yīng)他人要求為之作序并作文字題于集后，但并不表示自己已經(jīng)認同陳亮的觀點。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龍川集四十卷外集四卷”條云：

……葉適未遇時，亮獨先識之，后為集序及跋，皆含譏誚。識者以為議。［8］

陳振孫寫 《直齋書錄解題》的時間上距葉適去世不遠，葉適對陳亮的態(tài)度可見一斑。以上論證亦說明張文潛先生文中引用葉適《陳同甫抱膝齋二首》詞作為葉適畏禍及身才以“微言”含糊其辭的說法是完全錯誤的。

至此，筆者論證了葉適《書龍川集后》“（陳亮）有長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輒自嘆曰：‘平生經(jīng)濟之懷，略已陳矣’，余所謂‘微言’，多此類也”一句中的“微言”二字，實在是葉適對陳亮所堅持的“經(jīng)濟之懷”即學(xué)說暗寓不茍同甚至批評之意，而并不是在說自己“不能解”陳亮的四卷長短句。所以，歷來引用這段話的研究者，無論是用來貶低還是抬高陳亮詞的成就，都是引用了不相干的證據(jù)。當然，即使葉適所云的“微言”和陳亮的詞作有關(guān)，那也是因為其一部分詞道出了陳亮一貫的主張和學(xué)說，而并不是詞本身讓葉適不滿。也就是說，葉適關(guān)于陳亮詞作的好壞，并沒有給出任何評價。或者我們可以說，從葉適如此漠視陳亮詞的態(tài)度來看，他應(yīng)認為陳亮的詞少有是處。

［1］鄧廣銘.《鄧廣銘全集》第五卷《陳亮集（增訂點校本）》［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416-417.本文論及葉適二文同此注.

［2］夏承燾.論陳亮的《龍川詞》.月輪山詞論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38.

［3］張文潛.論陳亮詞的風(fēng)格——兼述對“微言”二字的看法［J］.福建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88.2.

［4］［元］脫脫等.宋史［M］.卷四百三十四《儒林四·葉適》.北京：中華書局，1985:12890.

［5］劉鋒燾.論陳亮詞［J］.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4，1：77.

［6］［宋］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M］.卷一“水心合銘陳同甫王道甫”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同［1］：287.

［8］［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M］.卷十八“龍川集四十卷外集四卷”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