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志毅
(大連大學 中國古代文化研究中心,遼寧 大連 116622)
古代記載中的封建概念主要指封邦建國或封爵建藩,一般又稱之為分封。從制度形態上看,封建制度至周代方始成熟并正式推行,又因周人以分器、分物的形式突出了分封諸侯的政治象征意義,所以嚴格講,唯周代可稱分封。[1]102-103但一般很少有如此進行嚴格區分者,而是大多對封建與分封二者通用無別。本文擬從解析早期分封現象,也就是從揭示原初政體之發生角度入手,探索中國古代的國家文明起源由來;同時也希望能對一度喜于借用西方文化的泊來品酋邦概念研究中國早期國家的思潮,提供些本土化的研究思考。
我曾提出分封制是周代特有的政治制度的觀點,①葛志毅《周代分封制度研究》(修訂本),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但并不等于否認周代之前大量早期分封現象的長時間存在,而且對早期分封的研究也十分重要。[2]因為這不僅有助于揭示周代分封制度的發展由來,也是研究中國古代國家文明起源問題的關鍵。現今一些學者接受西方人類學中的酋邦概念,比說中國早期國家。其實對中國古代原初政體封建的探討,尤其是對早期分封現象的追溯,足以考見中國古代早期國家的形成途徑及其具體形態。酋邦概念即使再完善,它也只是西方文化人類學中的泊來品,除具研究上的借鑒意義外,原非中國的本土理論,絕不足以完全解決中國的問題。考諸中國古代的記載,其實主要是使用分封一類的概念術語,去進行所謂文明及國家起源問題的探討。如《逸周書·嘗麥》:“昔天之初,誕作元后,乃設建典”,按“建典”即封建之典,是推原封建于上天設立元后之初。《禮記·祭法》:“天下有王,分地建國。”所言與《嘗麥》相近。《墨子》則推原封建于上天生民之初,《尚同下》曰:“古者天之始生民也,未有正長……是故選擇賢者立為天子……是以選擇其次,立為三公……是以分國建諸侯。”是后柳宗元本其意在《封建論》中說:“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蓋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勢之來,其生人之初乎?不初,無以有封建。”亦是推原分建于生民之初。其后如宋羅泌謂:“封建之事,自三皇建于前,五帝承之于后,而其制始備。”又謂:“列土分茅,自有民始。”②[宋 ]羅泌《路史 》卷 31《國名紀 》八《封建后論 》卷 24《國名紀序》。王應麟亦曰:“乾坤之次,屯曰建侯,封建與天地并立。”①《困學紀聞》卷 1。亦認為封建之事當始于天地生民之初。是古人雖無今日一樣的歷史解釋理論,但他們也朦朧地感覺到或猜測到人類社會早期應該由無數分立的小型共同體構成,并且習慣于用“封建”、“諸侯”及“國”之類的概念加以描述。這些實可視為周代之前的早期分封現象,它曾長期存在,并在早期國家的起源及發展歷程中留下其影響,乃至古人已習慣于用分封的概念解釋起源的問題。古人就是用這樣的認識去構想文明有史之初的社會歷史狀況,這實際上已成為史家的基本歷史意識。如司馬遷認為黃帝為信史之初,同時亦推原分封于黃帝之世,如《史記·五帝本紀》曰:“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以章明德。”這是本《左傳》隱公八年所謂建德、賜姓、胙土、命氏的分封諸侯之制來追溯上古史由來。至夏、商、周三《本紀》則皆用“其后分封,以國為姓”述其國胙始末,這樣,分封制在古代史家心目中地位之重要極為明顯。大禹治水在上古文明的發展中亦是十分重要的時期,《書·禹貢》謂禹治水功成,曾推行“中邦錫土姓”式的封建方式。宋羅泌解釋說:“土以立其國,姓而立其宗,土姓錫而宗國定矣……國立而后氓人有所依,宗立而后族姓有所依……傳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胙之土,錫土也;命之氏,錫姓也……方水未平,諸侯固各有國土,百官亦各有族姓矣。必九州攸同而后錫之者,前乎此惟有所不普,至是而復得以錫之遍爾。”②[宋 ]羅泌《路史 》卷 24《國名紀 》一。這里把錫土姓與賜姓命氏制度聯系起來,認為是乃早期宗法邦族氏小型方國繁衍建立的普遍方式,且在禹以前久已推行。此說實際認為,上古時期就是通過這種國族宗姓的封賜方式,終致演成天下萬國林立的局面。總之,對分封制起源的形成探究,必定會有益于當下的研究,即利用本土資料與本土理論追溯中國古代文明與國家起源問題之解決。而且倘用早期分封的理論解釋此問題,比起用外來的酋邦概念而言,更符合中國的歷史實際。
古代受自然資源及生產能力不發達之局限,加之早期國家管理與結構功能簡單的制約,部落族邦共同體的接納容量有限,往往在達到一定的規模極至之后,就出現部落邦族的分化增殖現象。另一方面,在軍事民主制下繁盛起的搶掠戰爭中習慣于運用武力強制結成的征服貢納關系接納管理戰敗臣服者,這些就導致古代記載中所謂分土別國、別封或徑直謂之分封等早期分封現象。這些早期分封現象為周代成型政體分封制的出現,積蓄準備了條件。周代分封制乃整合策命制、五等爵制、畿服制及朝聘盟會制等相關制度凝成的有機政治復合體,這導致其與種種的早期分封現象產生本質區別。但若從國家形態發展水平的角度講,周代分封制在統治管理模式上雖較夏商二代為完善,但分封制作為原初政體仍無法完全根除天子、諸侯及卿大夫各據封土而導致的疏離關系,進而使之納入自上而下,一貫到底的嚴密統治監管形式中。秦始皇《瑯琊刻石》:“古之帝者,地不過千里,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亂。”③《史記·秦始皇本紀》。這里把分封制下天子、諸侯各據封土的離異關系講得極清楚。這是分封制的先天錮疾,是與其體制共生的原始局限,所以,周代分封制只是原初政體向郡縣制成熟國家進化的一個過渡階段,借助考察周代分封制出現之前,那些早期分封現象之產生原因及種種表現,有利于說明分封制原初政體之屬性由來,以進一步說明只有郡縣制才能去除其原始錮疾的制度必然。
綜之,從早期分封現象的出現直至周代分封制成熟及其向下一階段郡縣制的嬗變,完全可見中國古代國家形態發生演進的步履行跡。因此,中國古代國家文明的起源,自有其內在的種因緣起諸相,它要求我們必須深入初民的歷史去鉤稽考索自家的原初政體經歷,這是任何外來的理論所無法越俎代庖的。多年來過份注重所謂普遍原理的科學指導意義,乃致在某種程度上忽視削弱了對自己古初原史深入具體的分析考求,這實可視為往昔研究中的一點失誤。
現在大家都熱衷于從考古學上去探索中國古代的文明起源問題,并設計有龐大的考古探源工程去實施之。其實在文獻記載與歷史傳說的范疇內,仍存在若干有待深入發掘的研究內容。如談到中國古代文明起源,首先應想到的就是伏羲畫八卦的傳說。與此相關,春秋戰國以來興起的河洛說,認為河洛地區為天下之中,興起的圣王必于此受命,實際代表了以中原為正統的文明觀。它在秦漢之際由于人們排擯秦文化的反思心理,尤其成為特受關注并被大力宣傳的文明觀念。伏羲畫八卦就是關于中原正統文明起源的一種流行解釋。有人把伏羲八卦解釋為原始文字,④王應麟《困學紀聞》卷 1:“誠齋云:‘卦者其名,畫者非卦也,此伏羲氏初制之字也。’愚按《易緯乾鑿度》以八卦之畫為古文天地風山水火雷澤字。”那么,此確可視為文明起源的重要象征。伏羲八卦又與河圖傳說有關,河圖一般被說為圣人受命符瑞,那么,伏羲受河圖八卦乃是華夏第一君首出治世的象征,這就相當于從君統層面作出的關于古代文明起源的政治解釋元素。還有一種極為特殊的說法,即把河圖洛書說為歷數之傳。羅泌曰:“歷者,大中之符,圣人之所以順天命而經世者也,其原出于天,其法成于人,有其數而無其文,圣人之授受傳數而已……天生河圖,八卦之原也;地應龜書,九疇之寄也。八卦者,歷數之始也而本于太極。太極者,至中也。九疇者,歷數之成也而本于皇極。皇極者,大中也。”①[宋 ]羅泌《路史 》卷 16《后紀七 ·疏仡紀 》。此乃有取于《書·堯典》所述堯制歷授時之事,用以說河圖洛書以為伏羲以來歷數之傳。從時間上看,伏羲大致相當于漁獵時代,對天文歷法知識的需求不似其后的農耕時代那樣急切。更重要的,是當時不可能有充分的天文觀測積累作為制歷的條件。但把河圖洛書與歷數之傳相聯系,還是在強調君權正統傳授的象征意義,它是古代關于圣王傳授正統的意識形態影響之反映。
伏羲畫卦之外,若從國家文明的角度談起源問題,就必須提到分封制了。古代傳說封建之初有萬國諸侯,這實際反映了上古草昧文明之初部落方國林立的局面。如,《墨子·尚同上》:“故畫分萬國,立諸侯國君。”《尚同下》:“靡分天下,設以為萬諸侯國君。”墨子推原分封制于生民之初,于是分封之初“建萬國”就成一種有代表性的說法,如《易·比·大象》亦謂:“先王以建萬國,親諸侯。”②《史記·五帝本紀》及《封禪書》則有黃帝時“萬國”、“萬諸侯 ”之說 。班固根據這些說法把它說成是黃帝時的制度,《漢書·地理志》曰:“昔在黃帝,作舟車以濟不通,旁行天下,方制萬里,畫野分州,得百里之國萬區。是故《易 》稱‘先王建萬國 ,親諸侯。’《書 》云:‘協和萬邦。’”班固之說,乃是為附合萬國之說經規制擬算的紙上之說,不足信據。《禮記·王制》也有九州封國的計算方法,其結論是:“凡九州,千七百七十三國。”鄭玄為使之不與萬國之說矛盾,說之為殷商制度,孔穎達就表示不信,他說:“必知非實者,以地形不可方平如圖,又有山澤不封之地,何有同積棋無空缺之處?”[3]要害是其所指出的“地形不可方平如圖”的紙上擬算,相當于連班固“方制萬里,畫野分州,得百里之國萬區”說都駁斥了。對此,當如朱熹所言:“封國之制,只是漢儒立下一個算法。”[4]漢儒尊經,又往往把三代制度整齊化、理想化,封國之說就是一例。羅泌曾指出:“乘馬之法,凡立國都非于大山之下,則必廣川之上。高無近旱,而水用足;下無近水,而溝防省,因天之材,就地之利。是故城郭不必用規矩,道路不必用準繩。又孰有城畿國服開方引直而可為者,益削之法豈一概施之哉!”③[宋 ]羅泌《路史 》卷 29《國名紀六·五帝之世》。這是根據《管子》應從自然地理實際條件建國立都之說,駁斥上述方制計里的整齊封國規劃方法。必須指出的是,先秦記載中關于封國里數的規定,只是為對諸侯等級從封土規模上加以區別;關于封國方制里數的計算,則涉及對諸侯貢賦的征收標準。所以,千萬不可在具體數字及相關計算方法上拘泥過甚。[1]183-185明白這些,就可以清楚有關封國里數的規定,絕不是為給《王制》、《漢書》那樣計算天下封國數目多少而提供的根據,那僅是漢代經師想當然的紙上臆說。最為重要的問題是,分封制必須通過一種方法在諸侯間制造等級差別,以造成天子君臨所有諸侯等級之上,易于駕重馭輕、以大使小以及由下向上的等級差異所積累起的自然威勢。
墨子又把封立諸侯與建國設都相聯系,如,《墨子·尚同中》:“是以先王之書,《相年之道》曰:‘夫建國設都,乃作后王君公。’”《尚同下》:“故古者建國設都,乃立后王君公。”是以建立國都城邑作為分封諸侯的重要標志,即以“建國”為封諸侯首務。《禮記·禮運》謂小康時代“城郭溝池以為固”,古代確視城邑的建立為國家文明出現的標志之一,所以墨子所言頗值得玩味。“建國”即建立國城。《考工記·匠人》詳述“建國 ”、“營國 ”之法,鄭玄解“建國 ”為“立王國若邦國”。即“建國”包括建天子與立諸侯兩個層次的建國筑城方式,明確了分封制的基本等級是天子、諸侯兩個層次,而諸侯之中又分等級,天子則君臨所有諸侯等級之上為天下共主,獨攬宰治大權。周代以“建國”為首要標志的分封制,已是較成熟的制度形態了。分封制的形成應該經歷一個過程。從記載推測,最初由氏族部落的分化增殖演成姓氏分化現象,由姓氏的繁衍分化發展出早期的分封模式,即《左傳》隱公八年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這是早期分封最典型的模式。至周代分封制的成熟模式為:“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這是《周官》的立國設制大綱,其中首以“建國”最為重要,亦最被強調。據鄭注所言,周公以營建東都洛邑為諸侯建國作出典范。孫詒讓亦謂“建國”即“營都也。周公制官政之法,在營洛以后,故五篇之敘并以建國發端。”[5]《尚書大傳》謂周公攝政,“四年建侯衛,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作樂,七年致政”都說明營洛建都在周公開國活動中的重要性,所以說“建國”成為分封制成熟的標志。墨子“古者建國設都,乃立后王君公”之說與此相應,《周官》開首第一句即為“惟王建國”,并通過九里、七里、五里、三里的國城等級標示天子、諸侯間構成的封建等級關系。①天子、諸侯間的國城等級遞為九里、七里、五里、三里之說,見孫詒讓《周禮正義》第 14冊,中華書局 2000年版,第 3423-3424頁。“建國”之重要,就在可借助它標志和象征封建等級制,從而可使分封制借城邑這種物化形式向世人深入切實地貫輸等級制。諸侯等級既明,分封制的王權國家秩序自然就牢固地樹立起來了。
姓氏的起源與氏族制相關②葛志毅《中國古代姓氏制度與宗法分封體制》,《譚史齋論稿四編》,黑龍江人民出版社 2008年版。,當進入國家文明的前后,姓氏制開始與分封密切結合起來。只是以往的研究對與姓氏相關的早期分封的理解認識,有欠深入。其實這是周代分封制形成之前的一個極為重要的環節,必須詳予探究。
顧炎武曾謂:“言姓者,本于五帝……自戰國以下之人,以氏為姓,而五帝以來之姓亡矣。”又說:“姓氏之稱,自太史公始混而為一。”[6]由于姓氏制度淵源久遠,不僅秦漢以下語焉不詳,即在先秦傳下的記載中已多難解其義者。如《國語·晉語四》記黃帝、炎帝之姬、姜二姓,乃關于上古姓氏記載極重要之史料,但其頗有疑莫能明者。如既曰“唯青陽與夷鼓皆為己姓”,又曰“唯青陽與蒼林氏同于黃帝,故皆為姬姓。”同一青陽,既為己姓,又為姬姓,似難通,疑有誤。又如謂黃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為十二姓”,歷來又有說當為“十三人”、“十一姓”者,紛紛不一。[7]《晉語四》既言黃帝子有己姓,《鄭語》言祝融八姓亦有己姓,不知二者什么關系。[8]37《晉語四》言黃帝姬姓以姬水,周人亦為姬姓,《史記·周本紀》集解引《禮緯》曰:“祖以履大人跡而生。”③《白虎通 ·姓名 》及《論衡 》之《吉驗 》、《奇怪 》、《詰術 》俱如此說。那么,黃帝之姬當與周人之姬有異。凡此皆因年代久遠,致令后世生出諸疑義而不解。又《史記·五帝本紀》:“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以章明德。故黃帝為有熊,帝顓頊為高陽,帝嚳為高辛,帝堯為陶唐,帝舜為有虞,帝禹為夏后而別氏,姓姒氏;契為商,姓子氏;棄為商,姓姬氏。”此言五帝三王姓氏,極重要,但亦有疑義。如其謂“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乃據《大戴禮記·五帝德》及《帝系》謂顓頊、帝嚳以下及三王并黃帝后裔。但黃帝為姬姓明見《國語》,記載無明言顓頊、帝嚳、堯、舜、禹、契為姬姓者,這樣,只能使人懷疑戰國以來的五帝三王同祖說是否可信,如崔述曰:“自《國語》始有一人子孫分為數姓之說,而《大戴記》從而衍之,《史記》又從而采之,遂謂唐虞三代共出一祖,而帝王之族姓遂亂雜而失其真矣!”[8]37這明是懷疑黃帝至舜禹同姓說。五帝三王同祖是司馬遷為秦漢帝國一統制造血統族姓根據,并非事實,漢人就多有不認同此者。④王充《論衡·奇怪》:“五帝三王皆祖黃帝”,黃暉《校釋 》曰:“此本《大戴 ·帝系篇 》、《史記 ·三代世表 》,《春秋命歷序 》、王符《潛夫論》、鄭玄、張融并不謂然。”《五帝本紀》又謂“異其國號”,則合于“胙土、命氏”之說,因前人皆謂有熊、高陽、高辛、陶唐、有虞乃五帝國氏之號。其下又謂“帝禹為夏后而別氏,姓姒氏”云云,則如顧炎武所謂:“姓氏之稱,自太史公始混而為一。”以上舉《國語》、《史記》之例,不是為吹毛求疵,只是以古代有關姓氏記載的典型材料,指出因年代久遠,使姓氏制度存在諸多疑莫能明之處,以提示研究時需審慎,不可草率從事。
根據相關史料,古代姓氏制度可追溯及氏族制時期。察巫覡宗祝乃起源于氏族制的宗教神職人員,其職守包括姓氏的內容,《國語·楚語》:“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以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舊典者為之宗。”巫覡號能通神,而且出身高貴,知識廣博,上述其職守即關于掌姓氏的內容。“心率舊典”可證宗祝之職相承之久遠,所謂“山川之號,高祖之主”、“上下神祇,氏姓之出”,皆把貴族的姓氏名位與神祇相并言及,反映了貴族的姓氏族系應淵源于神祇,這些神祇應包括氏族英雄祖神與氏族保護神。巫覡與史官為一體,后世史官掌姓氏之職亦可溯源于巫祝。⑤《周官 ·春官·小史 》:“奠系世,辨昭穆 ”,《國語 ·晉語九 》:“智果別族于太史氏”《,左傳》襄公十年:“偪陽,妘姓也,使周內史選其族嗣”,是皆史官掌姓氏之證。由宗祝職守與姓氏的關系,可證姓氏制度可上溯自氏族制時代。記載又證明,姓與德關系密切,如《書 ·禹貢》:“中邦錫土姓,祇以德先。”《國語·周語中》:“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以創制天下。”《國語·晉語四》:“唯青陽與蒼林氏同于黃帝,故皆為姬姓,同德之難也如是……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二帝用師以相濟也,異德之故也。異姓則異德……同姓則同德……故異德合姓,同德合義。”在記載中姓與德往往如此連言,因此可以說,姓即德,姓又即性,是人的一種天然道德秉賦標志,它又為貴族所專有。[9]姓與德的這種關系,乃因二者俱起于氏族社會;當時那些品性高尚兼血統高貴者,亦即所謂氏族貴族們既被視為有德性者,又被賦予姓氏作為其貴族身份的標志,這終使他們成為三代貴族有爵者的前身。如《荀子·禮論》曰:“故王者天太祖,諸侯不敢壞,大夫士有常宗,所以別貴始。貴始,得 (德)之本也。”此乃從宗廟祭祀制度上證明天子、諸侯、卿大夫士等有爵者俱為有德者之后。由此形成古代封建制度的一個基本原則,即有德者必受爵命封賜。如《書·皋陶謨》:“天命有德”。《周官·夏官·司士》:“以德詔爵”。《禮記·祭統》:“古者明君爵有德”。一方面最早的姓氏須經封賜而得,另一方面因德與姓相關,于是封賜有德者必同時賜姓以為標志,此即《左傳》天子建德,賜姓命氏之說,《國語·晉語四》記黃帝之子“得姓”,韋昭注:“得姓,以德居官而物賜之姓。”若按此說則封賜有德者姓氏之制,從黃帝以來已然如此,是后封賜姓氏成為一種傳統,如,《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故有五行之官,是謂五官,實列受氏姓,封為上公。”《國語·楚語下》:“王公子弟之質,能言能聽徹其官者,而物賜之姓,以監其官,是謂百姓。”為此還設有專門的賜姓之官,即《國語·周語上》謂“司商協民姓”,韋注:“掌賜族受姓之官。”這樣,受爵命任官者皆須賜予姓氏,姓氏的賜予因此成為春秋以前貴族的一種封建特權。
記載所見賜姓、胙土、命氏的典型事例見于堯時。《國語·周語下》述禹治水,四岳佐之,治水功成,“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賜姓曰姒,氏曰有夏……祚四岳國,命以侯伯,賜姓曰姜,氏曰有呂”。在語言的敘述上,這是典型的賜姓、胙土、命氏之例,記載中形式如此規范者此為僅見。其下繼論姓氏之賜予必須立有功德,曰:“唯有嘉功,以命姓受祀,迄于天下。及其失之也,必有慆淫之心以間之,故亡其氏姓,踣斃不振,絕后無主,湮替隸圉……及其得之也……高朗令終,顯融昭明,受姓命氏而附之以令名。”即謂貴族之盛衰榮辱存亡全系于能否得到姓氏之賜;受姓氏之賜者,必昭顯倡盛,享有令名;亡失姓氏者,必衰敗破蔽,乃至無以自存。此極言姓氏賜予制度關系盛衰榮辱存亡之巨,以示其重要之至。由上文所述,此賜姓命氏之制似黃帝以來已在實行,可視為早期以姓氏賜予為中心的封建。在周代分封過程中,僅見陳胡公賜姓一例,其他不見。陳胡公賜姓媯,亦是系其先祖舜以來之姓,不過以封賜的形式再予肯定而已。①《史記·陳世家》:“昔舜為庶人時,堯妻之二女,居于媯汭,其后因為氏姓,姓媯氏……至于周武王克殷紂,乃復求舜后,得媯滿,封之于陳。”是舜居媯汭,舜后有一支因以媯為姓,陳胡公受封,周王正式以媯姓賜之。孔穎達認為陳胡公受封賜姓始姓媯,“《史記》以為胡公之前已姓媯,非也。”見《十三經注疏》下冊,中華書局 1980年版,第 1733頁。關于賜姓,段玉裁提出有二法,其中之一為“特賜之姓,前無所承者”,另一法即前有所承者,其曰:“人各有所由生之姓,其后氏別既久,而姓幾湮,有德者出,則天子立之,令姓其正姓,若大宗然。”又舉堯賜四岳姜姓,周賜陳胡公媯姓,舜賜董父董姓等三例為證,并謂:“此三者本皆姜、媯、董之子孫,故予之以其姓。”見《說文解字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年版,第 612頁。段說甚是,周賜陳胡公姓即屬前有所承一類。周代分封賜姓僅陳胡公一例,說明賜姓在周代分封中已變得不那么重要。因為據《左傳》、《史記》所言,三代貴族多起于虞夏之際,因此貴族們進入周代多已有姓,一般不須封賜。加之周人分封多同姓,不須再賜姓。氏一般多為封地、封國名號,故受國、地之封,亦即得氏。故在周代分封記載中,絕少賜姓命氏之說,這自與歷史的變化、姓氏制與貴族制的成熟等原因有關,在記載中自不必象《國語》記四岳與禹之封那樣詳述如何賜姓命氏。但這不等于姓氏制在周代發生何等根本變化,它作為承自前代舊制的習慣,仍在自然發生作用。但周人重同姓,因此不再分封使別;由于氏是貴族身份的首要標志,因此對命氏制仍極為看重,周代貴族由此也最重“辨氏族”。只不過周代分封制的重點已有所轉變,其重點在如何以周人創立的五等爵制,建立起天子、諸侯間更為規范嚴密的等級關系,并通過以建國筑城為重點的相關等級制,使之得到彰顯。如《周官·春官·典命》所言就是:“掌諸侯之五儀,諸臣之五等之命,其國家、宮室、車旗、衣服、禮儀 ,皆以命數為節。”所以,如何以五等爵制分封制使貴族國家等級制更加完善,乃是周代政制的根本追求。
封建或曰分封是由早期氏族部落組織的分化增殖、遷徙重建等形式發展而來。在進入國家文明的前后,最初形成以賜姓命氏為主要內容的早期分封模式。其后又經過兩個關鍵發展時期,一是禹治水功成,“中邦錫土姓”,“弼成五服”,在商代仍可見內、外服制,周代亦存在五服制。其二是周代分封,發展起以五等爵制為標志的成熟分封制形態。它使最初大小不等的方國部落以公侯伯子男五等諸侯的劃一模式,整齊規范起來,從而使天子諸侯維系起來的等級制達到前所未有的嚴密程度,也使以貴族體制為核心的三代國家制度空前完善起來。
崔述曾對賜姓制提出質疑,認為雖有賜姓制,但不應有“同父而異姓”現象,因為“姓也者,生也;有姓者,所以辨其所由生也;茍同父而各異其姓,則所由生者無可辨,有姓曷取焉?”[8]36崔氏此說頗有啟發意義,它提示人們賜姓不是針對個體的人,而是針對族團共同體的,是原本與氏族的分化增殖、遷徙重組等現象發生時,以命名姓氏的形式紀念其血緣關系淵源,使新老族團之間在組織上保持彼此間的族氏記憶關系。在三代社會,姓氏成為貴族宗法共同體的特殊標志,形成貴族有姓氏,庶人無宗法亦無姓氏的現象。總之,姓氏最早主要是作為氏族部落組織的名稱符號,繼則主要作為宗法組織的名稱符號,最后才主要作為個體人的名稱符號。下結合記載中有關后進民族的早期歷史,再深入加以闡釋。
“因生以賜姓”的始初意義,應是為保持對氏族原居地的紀念而作出的標志;“胙之土而命之氏”則是隨氏族部落的分化增殖或征服重組而發生遷徙時,對其新居地所作出的標記。賜姓、胙土、命氏則是進入國家文明的前后,對原來氏族部落繁衍形態加以總結而形成的早期貴族封賜制度。由于賜姓氏制,使夏商以來的邦族方國在很大程度上仍以氏族部落的分化重組方式,繼續其繁衍發展。周代分封制則大不相同,它是以新的封國模式為示范,對夏商以來方國林立局面加以改造,使之統一納入到五等爵制諸侯封國的體制內。同時經過天子分封的授土授民儀式,也使天子與諸侯間建立起正式的君臣名分,不再是武力強制基礎上簡單的征服臣附關系。因此周代分封造成的天下局面在本質上有異于其前,尤其經周初周公制禮作樂,等級制禮制的完善是夏商所無法比擬的,五等爵制及分封授土授民儀式也是周代以前所不見的。周代分封制是夏商以來的早期分封發展而來,歷史上一些后進民族的經歷,仍有助于對早期分封由來的追溯。
契丹遼設有部族,部族相當于各有分地的諸侯國。《遼史·營衛志》曰:“分鎮邊圉,謂之部族……部落曰部,氏族曰族。契丹故俗,分地而居,合族而處……舊志曰:契丹之初,草居野次,靡有定所。至涅里始制部族,各有分地。太祖之興,以迭剌部強熾,析為五院、六院。奚六部以下,多因俘降而置……古者巡狩于方岳,五服之君各述其職,遼之部族實似之。”遼代部族實似各有分地的諸侯國,其設立部族也是為以“分鎮邊圉”的形式拱衛藩屏中央,與周代分封諸侯以藩屏周無異。遼代也確以氏族部落組織為基礎比傅理解諸侯分封制;通過比較也可以知道,虞夏以來的早期分封確應以上古的氏族部落林立局面為基礎而形成。遼代部族相當于諸侯封國,不成國者似附庸,皆須納職貢。部族除各有分地外,亦有近似于分封局面下的巡守,述職等各項制度。
北魏政權漢化之后,史官曾以早期經歷闡述那段類似于因生賜姓、胙土命氏的歷史。《魏書·官氏志》曰:“自古天子立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諸侯則以字與謚,官有世功則有官族,邑亦如之。姓則表其所由生,氏則記族所由出,其大略然也。至于或自所居,或以國號,或用官爵,或用事物,雖緣時不同,俱其義矣。魏氏本居朔壤,地遠俗殊,賜姓命氏,其事不一,亦如長勺、尾氏、終葵之屬也。初,安帝統國,諸部有九十九姓。至獻帝時,七分國人,使諸兄弟各攝領之,乃分其氏。自后兼并他國,各有本部,部中別族,為內姓焉。年世稍久,互以改易,興衰存滅,間有之矣。”早期國家組織多由氏族部落組織轉換而來,中國上古的封建局面也是由原來氏族部落組織林立轉換來的方國邦族林立局面,所以,方國邦族的繁衍發展基本上延續了此前氏族部落的分化重組形式,只不過總結出以貴族首領為代表的賜姓命氏制度。北魏原作為后進部族遷入中原,經歷了漢化式的建國過程。上引《魏書·官氏志》結合北魏早期歷史對賜姓命氏制的闡述,有助于我們對其來源的認識理解。
研究中國早期的分封及相關的賜姓氏制度,我們可以得到兩點啟發。第一,姓氏之道最初與分封有關,即《左傳》所謂因生賜姓、胙土命氏、以官以邑、以王父字為氏等等。是后則命氏之道日廣,漢代如《潛夫論》、《風俗通》等都曾有所論述,要以后世《通志·氏族略》等所述日漸賅博,實反映出秦漢以下庶民社會日益發展,姓氏亦隨之日增。從其總的發展趨勢看,姓氏與國族官爵封賜的關系日遠,乃致最終脫離古初的貴族封賜模式,完全成為盛行于庶民社會的姓氏自身的發展繁衍制度。隨分封制的衰落,姓氏亦分離獨立出來,喪失其貴族性,向庶民社會普及,人人皆具姓氏。這樣,就使其從原主要作為自然血統歸屬的人身標志,變成庶民時代國家與社會為滿足相互識別及交往聯系的種種實際需要,以姓氏作為人格標志的一種個體人的名謂符號。第二,在中國上古早期,姓氏制度曾造就一個貴族階層,更重要的是隨之由分封制建立起規范的貴族等級制,在這點上周代的五等爵分封最為典型。與禮制相配合的貴族等級制是中國三代國家制度的典型本質,在這個層面上也可與西方上古的貴族國家政體相比較。
《路史》是研究上古早期分封與國姓族氏的一部集成性著作,其書有《國名紀》,記太昊迄兩漢封國及其族姓淵源。由于其書多引用讖緯及道教文獻,歷來為人所詬病,因此對其研究價值注意不夠。其書也時而引起些相關研究者的關注,①如為講姓氏者所崇信,徐元誥《國語集解》,關于《晉語四》及《鄭語》兩處講姓氏記載的考證訓釋,全從《路史》之說。也有學者對其書價值給予較高評價。②如劉起釪謂內容有時與現代研究所得結果相合,史料價值高于《帝王世紀》與《皇王大紀》。見陳高華等著《中國古代史史料學》(修訂本),天津古籍出版社 2006年版,第 54頁。其實此書搜羅整合了相當的史料,關于上古早期分封及國姓族氏的記述,頗具參考價值。
首先應指出的是,羅泌過分推重分封制。他說:“封建之事,自三皇建之于前,五帝承之于后,而其制始備,歷夏達商爰周,至隆而后其法始密,可謂勞矣。”③[宋 ]羅泌《路史 》卷 31《國名紀 》八《封建后論 》。即謂分封制經三皇以來的長期發展,至周代始完善起來,此說有道理。但他又認為,封建乃先圣所立治天下良法,一廢于秦,再壞于漢而后世始終無法恢復,這使他大為失望。他說,罷封建,“先王良法掃地就盡……殊不知本既拔矣而切切焉溉罋欲以青其柯,而揠其枝后難繼矣。顧常言之,萬事失理,皆由封建之法弛也。”④[宋 ]羅泌《路史 》卷 31《國名紀 》八《封建后論 》。羅泌認為封建一壞則萬事俱壞,天下亦不可為,且直斥柳宗元《封建論》黜封建而是郡縣乃“不達國體”。由今日視之,三代封建下的萬國林立局面,反映出上古組織分散,權力不集中的早期國家形態。周人分封,對此局面有所改造,又經西周春秋的發展,為經濟、政治、文化的集中統一準備了條件,在此基礎上出現秦漢大一統國家體制,自此開始國家的成熟發展形態。所以即使僅從國家政體上看,郡縣制出現后,分封制已沒有恢復的價值。羅氏推崇分封制,完全是從它有利于維護鞏固一姓天下的功能優于郡縣制的角度立論,從而與國家形態發展理論本身的討論無多大關系,這在今日看已無多大意義。
最值得的關注者,是《路史》對于探究分封制的由來,尤其是關于早期方國邦族及其姓氏由來,提供一些有參考價值的記載材料。《四庫全書總目》謂《路史》之“《國名紀》八卷,述上古至三代諸國姓氏地理,下逮兩漢之末”[10]即《路史·國名紀》的主要記載內容之一,是上古以來的國族姓氏問題。《國名紀》一有曰:“古之得姓者,未有不本乎始封者也,其氏于事者蓋寡矣。”即早期姓氏的主要淵源之一是國族封建。《國名紀》一又曰:“余述《路史》,又起《國名紀》,而后天下之氏姓始大定矣……君子欲求其祖之所自出,舍《路史·國名紀》何以哉!”是羅氏自謂《國名紀》記載重點在探求古代姓氏之源。羅氏不僅注重在其記載中探究國姓族氏的淵源,而且對姓氏問題有自己獨到的觀點,較為注重從文化史的角度揭示姓氏所蘊含的社會歷史意義。如他說:“古有史官,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而氏族之牒別自一家也。是故有內傳有外傳而又有《世本》之書,不可節也……夫氏姓之著,人倫之所由敘,風俗之所由篤,亦政教之甚急也,而世咸忽之,使不明焉。然則俗之淺惡,豈惟民之罪哉 ……予述《路史》,又綴《國名紀》,而后天下之姓氏大定。循而索之,則民德歸厚矣,豈徒區區之虛文哉!”⑤[宋 ]羅泌《路史 》卷 35《發揮 》四《氏姓之牒 》。羅氏首先指出姓氏在古代史學研究中的重要地位,這也成為他關注記述姓氏的原因所在。此外,他對姓氏的觀察具有自己獨特的視角,除注意從國族封建的視角探究姓氏的起源外,他還注意從社會文化史的角度去理解姓氏的意義,并希望能借助姓氏的研究補裨風俗和強化其道德教化的功能。這固然可見古代學者經世致用的學術自覺,同時也可見古代學者已意識到姓氏研究的社會文化意義。關于姓氏研究的意義他還指出說:“氏族之興,所由來遠矣。自一姓以上,推而至于有國有家者,均不可不原所自來也。不原所自來,而區區于五廟七廟,目前之奇偶昭穆是講是究,則先公風化之所由,前代甄陶之所致者,豈不因是泯沒,而后代之云礽更相承繼,將欲追尋族系于數千百年之上者,不知何所考信哉!況國姓之淺深,尤有系于國脈之修短,世運之盛衰,天命人心之去留者,而可以置而不論歟?”⑥[宋 ]羅泌《路史 》卷 31《國名紀》八《國姓衍慶紀原》。羅氏很注意姓氏的社會功能之發揮,但不是僅僅關注它在宗法祭祀上的意義,而是把它與“先公風化之所由,前代甄陶之所致”相聯系,亦即視為家族乃至民族的風俗文化積累演化的根脈所系;又把它與“國脈之修短,世運之盛衰,天命人心之去留”相聯系,亦即視為國家社會興衰及觀念信仰存滅的根系所在,因而儆示身負家國重任者必須措意這些問題。由于對姓氏意義的這種認識,他提出史書應注意對它的記載傳述。他說:“昔秦皇燔簡編,薄姓系,君子竊嘆其斁倫;魏帝舍托跋紀元姓,君子深責其背祖。太史公作《堯舜本紀》,謂其源皆出于黃帝,后世目以為良史;唐史臣作《世系表》,先宗室而后宰相,后世指為全書。蓋祖宗積累之源流,千萬世享國之明驗,倘錄其小而遺其大,詳于臣而略于君,豈不為一代記錄之缺文耶!”⑦[宋 ]羅泌《路史 》卷 31《國名紀》八《國姓衍慶紀原》。基于對姓氏文化的上述認識,羅氏提出朝廷尤其是史官應詳記姓氏族系之源流,特別是皇帝族世的傳衍之緒,因涉及社稷傳法、享國大統,更應詳錄無遺;唯其如此,方可稱是對歷史的完全記錄。這是中國古代宗法制注重家世族姓、崇尚皇權傳統習慣之反映。姓氏傳衍已被視為家族乃至民族文化傳衍的寄托,認為只要族姓繁熾倡盛,中華文化就會膺天永命,運祚隆興,不墜其緒。《路史》關于姓氏文化的這些看法,是研究中國古代文化史的學者們應予關注的,因為它提示我們文化史研究的一個重要內容層面。同時《路史》的記述也提出一個應予關注的問題,即應該如何認識姓氏制度在中國古代文明起源過程中的作用及意義問題。這是極為重要的,因為只有借助它才可以體悟到中國古代文明起源的特殊性何在。
《呂氏春秋 ·慎勢》曾引《慎子》“今一兔走,百人逐之”及“積兔滿市,行者不顧”,說明這樣一個道理:“分已定,人雖鄙不爭,故治天下及國家在乎定分而已矣。”國家最早是借助等級名分觀念確立人們的等級身份差異,建立起等級秩序是合理結構的社會認同,這正是國家統治得以確立的基礎。《荀子·王制》也曾提出人何以能克勝萬物的問題,回答是:“人能群,彼不能群也。”那么,“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也肯定提出能以“義”“分”是人類社會成功的條件。可以說,以“分”定人的身份、等級、義務、權利,這是任何一個社會秩序建立的前提,雖然象慎子、荀子這樣明白表達出來是較晚之事,但人們對它的認識卻應較早發生,分封制所謂“分”的深層思想依據即與此有關。古代以“分”的形式所建立的理想秩序是等級制,而且認為等級制是合乎自然法理的。《易·系辭》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荀子·王制》:“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處國有制……故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天下之本也。”此即視等級制有如天高地下一樣的自然法理格局。三代封建局面起于部落氏族制,在氏族制下,有部落長,氏族長、家族長等等,或稱之為酋長、酋豪或大人等,稱謂雖異,身份本質都相同,即乃各級不同地位上的父家長。國家既立,于是區分出與天子、諸侯、卿大夫、士不同身份相當的各等級,這是分封帶來的結果。天子、諸侯、卿大夫、士等各級的身份高低,決定了他們各自統領的土地大小與族眾多少,于是區分出王畿千里,諸侯各分為百里、七十里、五十里的封土之異。①周代諸侯封土一般按百里,七十里、五十里之說,《周官》五百至百里之說不甚符合周初分封的實際,見葛志毅《周代分封制度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 2004年版,第 180-181頁。以此天子諸侯體制為本,使等級制原則深入于社會生活的所有層面,這就是三代的國家社會。《周官·夏官·大司馬》:“比大事小,以和邦國。”《夏官·形方氏》:“使小國事大國,大國比小國。”雖然如此提倡親比相維的合和諸侯體制,但實際存在的卻是強弱大小相異的諸侯等級差異。但唯有這種等級體制,才能構筑起自上而下為主導的層層制約相維的合和關系。從來源上講,諸侯林立的局面本源自部落氏族制下強弱大小相異的自然分立形式,但與國家的產生相關,由它卻進一步引發出以分封格局控制天下的人為政治設想,《呂氏春秋》對此有很好的闡述,《慎勢》曰:“王者之封建也,彌近彌大,彌遠彌小,海上有十里之諸侯。以大使小,以重使輕,以眾使寡,此王者之所以家以完也……故以萬乘令乎千乘易,以千乘令乎一家易,以一家令乎一人易……權輕重,審大小,多建封,所以便其勢也。王也者,勢也;王也者,勢無敵也。勢有敵則王者廢矣……故先王之法,立天子不使諸侯疑焉,立諸侯不使大夫疑焉……疑生爭,爭生亂。是故諸侯失位則天下亂,大夫無等則朝廷亂。”分封的重要意圖在于借助人為分封的手段,建立起天子、諸侯、卿大夫、士的等級秩序,形成以大使小、據重馭輕的政治形勢,使之發揮出如身之使臂、以枝強干的藩屏輔弼作用。可以說分封制的出現,就是為對原來自然形成的強弱大小相懸的局面,以等級制封國規范人為地加以改造,以造成一種統治者便于掌控宰治的國家形式。或者說,乃是天子運用國家權力在諸侯中深入強化等級制秩序,因為此嚴格的等級秩序可以反襯出至高無上的天子權威,同時也是國家制度集中完善的標志。
從本質上講,分封制乃古代禮制尤其是周禮的重要內容之一,禮的根本屬性是等級制,分封制是以等級制禮制精神為根本原則的國家政治制度。國家如何通過所握權力建立起依靠等級制支撐的有效秩序,使整個社會以此為樞紐進入正常的運作之中,是乃早期封建出現之日起就向往追求的目標,周代五等爵分封最終較好地予以實現。我們借助分封制研究中國古代的國家文明起源,亦涉及探究等級制禮制最初出現起,是如何把原本自然形成的大小強弱相異的部落族邦分立局面,改造成統一集中的等級制諸侯體制,并由此形成三代國家之最終成熟形態的。伴隨早期分封現象的產生、發展直至其成熟,也就是等級制產生、發展成熟的過程。追溯這個過程,可使我們接觸到中國古代國家文明起源的原初信息,也就是等級制禮制最初萌發時的狀態及其帶給社會各方面的影響。此外,我們運用中國史料中的封建、分封之類概念、材料,完全可以探究中國古代的國家文明起源問題。而且通過這種基于史料記載上的原生式獨立探求,既可較為清晰地描畫出其發生演進的軌跡,更可以發現國家文明起源上的中國本土特色所在。只不過這些需要作深入的鉤稽與思考,但如此總比炒作外來概念酋邦,更貼近中國史的歷史研究實際。我并不一概反對外來觀念及知識材料的引入,因為一可以深入豐富我們的研究內容,二可以在自家史料不足或相對匱乏的情況下,適當作為補充參證,但絕不能以此完全取代對自家歷史的獨立研究,更不可有借“希臘、羅馬”炫奇耀博之想,因為中國史就是中國史。
最后對本文的主要論述內容略作歸納如下:
在中國古代文明起源的研究中,有相當多的學者已意識到禮制的重要意義。分封制是周代的重要禮制之一,也是三代國家成熟形態的代表性制度。如若追溯中國古代的國家文明起源,那么必須要往前追溯及氏族部落的分化重組形式以及相關的賜姓命氏制度等,是皆與周代分封制之前的早期分封具有相當密切的聯系。如何把部落氏族制下眾多分立的、大小強弱相懸的部落族邦,改造為周代五等爵制那樣統一集中的等級制諸侯封國體制,這是從早期分封出現以來就始終在追求向往的一個制度目標。對中國古代國家文明起源的探索,就包括在對上述早期分封現象的剖析觀察之中。諸如所謂普遍原理以及酋邦概念等,都只能作為這種研究的輔助參考。真正要解決中國古代的國家文明起源問題,還必須到中國古代所傳下的、與所謂封建、分封等相關的概念及文獻記載中去鉤稽考索,才能取得切實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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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清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1:4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