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麗
(大連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柳永是北宋第一位專業詞人,在詞史上具有勇于打破傳統的創新意義。詞這種新興的文學樣式發展到北宋時期,雖然已經很成熟,有很多文人從事詞的創作,但是在當時文人看來,它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小詞”、“小道”、“小技”,與傳統詩文堅不可摧的本位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對詞的這種輕視態度在當時文學界普遍存在。錢惟演在西洛時曾經告訴僚屬,自己平生惟好讀書,但是卻有區別:“坐則讀經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辭。”[1]這似乎因為閱讀對象的品位不同而區別對待,可以看出“小詞”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對宋人來說,就人格而言詞人角色是詩人角色的延伸,就才能而言詞才也不過是詩才橫溢的產物。但是,詩才是根本,而詞才不過是枝葉罷了。二者一旦顛倒過來,則難以容于社會。”[2]柳永雖然自己自嘲說是“奉旨填詞”,但從他一生的創作來看,他最重要的角色是詞人,他的詞才是根本。他沒有輕視詞,一生以主要精力從事詞的創作,與當時詞人“以余力游戲為詞”[3]的作法截然不同。柳永的詞人身份,于己“難以容于社會”,受到從皇帝到文人士大夫的譏笑與嘲諷;于詞則大大促進了詞體的發展、提高了詞的地位,為詞在宋代的輝煌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柳永不僅在思想上沒有看輕看賤詞,而且在創作中大大改變了從晚唐五代到北宋以來詞的狹小格局和境界,在對士大夫情感的抒發和詞境開拓方面做出了有益的嘗試,為蘇軾等北宋中后期詞人的創作起到了重要的借鑒作用,在詞學發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詩、詞作為兩種不同的文學樣式,有明顯的分野,關于詩詞的分野王國維說得最好,他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4]226詞“能言”的主要指個人的私情,尤其是愛情,這從“花間鼻祖”溫庭筠那里就形成了這一傳統,詞中最擅長寫的就是男歡女愛、相思離別;而“不能言”的主要指個人的抱負和情懷,所謂“詩言志”、“詞緣情”。柳永詞中既有抒寫男女之情的作品,更難能可貴的是有很多突破詩詞分野的抒懷詞。
柳永仕途艱難,多次應試而不能中進士,流落于汴京的秦樓楚館,他說“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鶴沖天》),于自我解嘲中發泄心中的不平。直到 50歲后才中了進士,又沉淪下僚,作為州縣小卒,轉徙于江南,過著薄宦羈旅的生活。柳永一生以中進士為界,分為前后兩期,其詞的內容也分為前后兩期,前期詞多“閨門淫褻之語”,后期詞則多“羈旅窮愁之詞”(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藝苑雌黃》),而且“尤工于羈旅行役”(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 21)羈旅之愁抒發的是士大夫的情感,詞中充滿一種生命之悲。如這首《傾杯》:
鶩落霜洲,雁橫煙渚,分明畫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葦村山驛。何人月下臨風處,起一聲羌笛。離愁萬緒,聞岸草、切切蛩吟如織。
為憶。芳容別后,水遙山遠,何計憑鱗翼。想繡閣深沈,爭知憔悴損、天涯行客。楚峽云歸,高陽人散,寂寞狂蹤跡。望京國。空目斷、遠峰凝碧。
詞中上闕寫景,下闕抒情。上片寫景可分兩個層次:秋江夜宿和聽到的凄厲之聲。霜洲、煙渚、暮雨、村驛,由此構成秋江荒寒之景,引人悲思。而夜間的羌笛聲和細碎的蟋蟀聲,又加強了悲思,似乎它們也在為離別而嘆息。下片抒發離情:想到別后因空間的阻隔而失去聯系,彼此無法互通音訊,而現實是夢醒人散,往日的戀情已如楚襄王的高唐之夢,尋來全無痕跡。結尾以景結束,表達的是無盡的惆悵之情。整首詞寫得“哀感甚深”,[5]反映的就是一個身處封建社會下層士大夫在漂泊途中的悲哀、憂傷之情感。
再如《安公子》:
遠岸收殘雨。雨殘稍覺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靜,立雙雙鷗鷺。望幾點、漁燈隱映蒹葭浦。停畫橈、兩兩舟人語。道去程今夜,遙指前村煙樹。
游宦成羈旅。短檣吟倚閑凝佇。萬水千山迷遠近,想鄉關何處。自別后、風亭月榭孤歡聚。剛斷腸、惹得離情苦。聽杜宇聲聲,勸人不如歸去。
詞的上片寫出了江南水鄉夜景的獨特之美。在如此優美的環境中,投宿村店的旅人是會感到寂寞,引起旅愁的。此時詞人之愁并非漫游江南的羈旅行役之愁,而是“游宦成羈旅”之愁。“游宦”是離家在外做官;“羈旅”則是作客他鄉。但是在詞人的感受中,他做的這些小官與作客他鄉沒有什么區別,可見作者對仕途的失望之情。因失望而生思鄉之情,連杜鵑鳥也似乎在聲聲勸他“不如歸去”,這就更加寫出了他于現實遭遇的不滿和怨嘆。
柳永的羈旅行役之作,有的寫旅途的艱辛;有的寫對家鄉和親人的思念,而更多的象這首《安公子》一樣表達的是一個士大夫對自己前程的擔憂和不能實現自己理想的憂傷,以及對親人的思念和對自己前程的擔憂等復雜情緒集中起來寫的詞作。而且,在這些詞中柳永多寫秋天中的秋氣、秋色等秋景,來表達悲秋的情緒。如他那首最長的《戚氏》詞、《陽臺路》、《雙聲子》和《八聲甘州》等。其原因一方面是他的行程是在秋天;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心中有著“宋玉悲感”(《戚氏》),作者通過這些悲秋之作要抒發的是“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宋玉《九辯》)的牢騷。如《玉蝴蝶》:
望處雨收云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
詞中將悲秋與懷友交織在一起。《禮記·鄉飲酒義》中曰:“秋之為言斷送,愁之以時察(殺),守義者也。”自宋玉抒寫“登山臨水送將歸”的悲秋情緒以來,落魄不遇的士人每感事業無成、歲月蹉跎之時,便會生發出對人生的慨嘆。柳永漫游江南時也深感“宋玉悲涼”,他想把自己的不快向友人傾吐,但在這羈旅行役之中,友人則海闊山遙,不得相聚,并且重逢無期,詞人更感無盡的遺憾與失望。
王國維云:李煜詞“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4]197李煜用詞抒寫了他沉痛的家國之思和亡國之恨,在詞中集中抒寫了一個士大夫的個人情懷。柳永繼承了用詞表達情懷的傳統,在詞中抒寫了一個士大夫的個人情感。后來在蘇軾、秦觀、辛棄疾等詞人的詞中更大量抒寫了士大夫個人的情懷,而在詞學發展的這個過程中,柳永的詞史意義也是值得肯定的。
詞,作為一種不同于詩的文學樣式,在意境方面與詩也有很大不同。王國維說:“詩之境闊,詞之言長。”[4]197從晚唐溫韋到北宋初期的晏歐等詞人都恪守著詩詞在意境上的這種分野。而詞在柳永手中在意境的營造方面,進行了大膽的創新和改革,詞中也營構出了同詩一樣闊大的意境,對蘇軾、辛棄疾等詞人做出了典范,對宋詞的發展同樣具有重大意義。
柳永的許多詞的意境都很闊大,其中最著名的要數這首《八首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詞中用暮雨、霜風、關河和長江水等意象,營造出清秋蕭瑟而闊大的境界。上片以“對”為領字,領兩個句子,寫出雨后江天的清秋日暮,氣象雄渾遼闊。“漸”字領三個四字句,承上而加深秋色的凄厲,將視野擴展開去。尤其是“霜風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三句描寫出深秋日暮凄厲衰落的景象,境界闊大,雄渾蒼涼,具有唐人氣象。正如東坡先生所云“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侯鯖錄》卷七)。面對如此凋殘蒼涼之秋意作者不能無動于衷,由此使下片的抒情成為必然之勢。全詞把悲秋懷鄉之情放在悲壯蒼涼的秋色中加以抒發,更顯出氣象遼闊雄渾,情緒沉郁頓挫。王國維對首詞予以很高的評價,他說:“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6]
再如《雙聲子》:
晚天蕭索,斷蓬蹤跡,乘興蘭棹東游。三吳風景,姑蘇臺榭,牢落暮靄初收。夫差舊國,香徑沒、徒有荒丘。繁華處,悄無睹,惟聞麋鹿呦呦。
想當年、空運籌決戰,圖王取霸無休。江山如畫,云濤煙浪,翻輸范蠡扁舟。驗前經舊史,嗟漫載、當日風流。斜陽暮草茫茫,盡成萬古遺愁。
這是一首登臨懷古詞。作者登臨蘇州郊外靈巖春秋吳國遺址,是在深秋景物蕭索、暮靄稀微之時,江南三吳風光盡收眼底,“江山如畫,云濤煙浪”、“斜陽暮草茫茫”,表現出靈巖蒼茫的景象,營造出雄渾開闊的境界。這首詞的闊大意境對蘇軾、吳文英等詞人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比如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其氣勢與意象都深受柳詞的影響,甚至“江山如畫”直接引用柳永這首詞中的句子。再如吳文英《八聲甘州·陪瘐幕諸公游靈巖》中的“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及雙鴛響,廊葉秋聲。宮里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在意象運用與意境方面也明顯受到柳詞的影響。然而長期以來,詞學家們卻忽略了柳詞的開拓意義和對它們的啟迪作用。對此我們應予以明確的認識,對柳詞應予以足夠的重視。
另外 ,柳永在《歸朝歡 》、《引駕行 》、《玉蝴蝶》和《竹馬子》等詞中也都營構出闊大的境界。可見,這是柳永的一種有意識的成功嘗試,為宋詞開辟出開闊的發展空間和一條嶄新的道路,其開拓意義重大而深遠。柳永為宋詞發展史上的一個群芳爭妍、五彩繽紛的輝煌局面的出現做出了重要貢獻。
綜上所述,柳永不僅沒有在思想上輕視詞,而且在創作實踐上進行了一些有益的開拓和嘗試,為宋詞的發展開辟出廣闊的道路,在詞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和意義。對此,我們應予以足夠的肯定。
[1][宋 ]歐陽修.歸田錄:卷 2[M].北京:中國書店,1986:1026.
[2]董希平.唐五代北宋前期詞之研究——以詩詞互動為中心[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6:185.
[3][宋]李之儀.跋吳師道小詞[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
[5]唐圭璋.唐宋詞簡釋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73.
[6]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