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虎
(宿遷學院,江蘇宿遷223800)
從語言文化角度談酈道元“酷吏”說
陳虎
(宿遷學院,江蘇宿遷223800)
酈道元在《魏書》中被列入酷吏一列,后人多認為是由于酈氏實行暴政和魏收人品等原因造成。從“酷吏”一詞的語言文化角度看,應該是“嚴正冷酷”之吏,而不是“殘暴”之吏,酈氏并非后人認為的暴吏,魏收亦沒有丑化酈道元人物形象。
酈道元;酷吏;語言;文化
王暢先生的《酈道元“酷吏”辨》,從歷史學的角度對酈道元“酷吏”這一問題作了全面客觀辨析,魏收“編修《魏書》臧否人物,善自由之”,“嫉賢妒能”,以及酈道元才干“招致小人妒忌與貶抑”等原因導致酈道元被歸為“酷吏”一列。本文擬結合王緒霞、謝季祥等先生的研究,從“酷吏”一詞的語言文化角度對酈氏“酷吏”說真偽考辨作一補充。
1.1 “酷”的本義和引申義
《說文》:“酷,酒厚味也。從酉,告聲。”“酷”是一個會意兼形聲字,意符“酉”代表酒,“酉”是酒的古字。“酷”本義是指“酒性猛烈,酒味醇厚”,是一種味覺和嗅覺,同時也暗含了一種強度。《六書古文·工事四》:“酷,酒香味濃烈也。”《呂氏春秋·本味》:“甘而不噥,酸而不酷。”后泛指氣味濃烈。
“酷”后來的意義“殘酷、苛刻”則是這種感覺的延伸。清徐灝《說文解字注箋·酉部》:“酷,謂酒酷烈,因之為刑罰酷烈之稱。”“酒性猛烈”,有程度深、過分等意思,所以從較早的古典文獻著作中對“酷”的使用情況來看,“酷”字又經常指“刑罰殘酷,殘暴”。譬如《荀子·議兵》:“秦人,其生民郟阨,其使民也酷烈。”楊瓊注:“酷烈,言刑罰也。”《史記·曹相國世家》:“百姓離秦之酷后,參與體息無為。”因“刑罰殘酷,殘暴”的后果是嚴重的、破壞性的,根據刑罰“殘酷,苛刻”,“酷”引申出“悲慘、痛苦;災難、災禍”意義。《文選·歐陽健〈臨終詩〉》:“上負慈母恩,痛酷摧心肝。”[1]呂延濟注:“酷,苦。”
可見,“酷”在本義的基礎上,直接引申出的意義為“執法嚴酷”。在此基礎上,詞義進一步引申,也就是我們所說的間接引申,才產生了“悲慘、痛苦;災難、災禍”意義。“酷”與行為主動者“吏”這兩個語素組合成詞,顯然有兩種詞義。其一是指“執法嚴厲、酷烈的官吏”,其二才是“殘暴、殘酷的官吏”。老百姓在談到酷吏時一般都帶有貶義,這種認識是否適用于酈道元,值得推敲。
1.2 史書對酷吏定義多為“執法嚴酷之吏”
《魏書·酷史列傳》:“淳風既喪,奸黠萌生;法令滋章,弄禁多設。為吏罕仁恕之誠,當官以威猛為濟。魏氏以戎馬定王業,武功平海內,治任刑罰,肅厲為本,猛酷之倫,所以列之今史。”《史記·酷史列傳》總結說“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為聲”。
從《魏書》、《史記》等南北朝及之前的史書記載來看,“酷吏”并沒有被一棒子打死,人們對“酷吏”的意義存在著誤解。《魏書》、《史記》等史書中“酷吏”之“酷”應包含以下含義:“武健嚴酷”、“刻深少恩(冷酷)和“殘酷”。其中,“武健嚴酷”是褒義,也是表層含義,“殘酷”只是個別人的表現,卻被后人誤認為酷吏的共同特征。與《循吏列傳》《良吏列傳》不同,《酷史列傳》流露出極為復雜甚至矛盾的情感。
《魏書》、《史記》無論其概括還是總結,包括正文的某些敘述,對酷吏史的評價都是正面肯定的。《魏書·酷史列傳》:“士之立名,其途不一,或以循良進,或以嚴酷顯。故寬猛相資,德刑互設,然不嚴而化,君子所先。”《史記·酷史列傳》引言:“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這里顯然也是褒義。在用到“酷烈”、“慘酷”一詞時,特別說明“雖慘酷,斯稱其位矣”。與真的殘酷的官史并非一個層次。酷吏殘酷是執法殘酷,而非濫殺無辜。任何時候的法律都具有一定的殘酷性,這樣才有威懾力和嚴肅性。正因其對犯罪者具有較強的威懾力,才保護了大多數人的利益。如果對罪犯寬容,對受害者的公正自然無法體現。我們不能將法律的殘酷與法吏的個人品質混為一談。當然,也有的枉法徇私,濫殺無辜,但只是個別情況,并不能代表當時酷吏整個群體。綜合分析“酷”的含義,酷吏的本質特征是“冷酷”,并非“殘酷”,這樣更接近實際。
1.3 史書中對酷吏的定性大都持肯定評價
《魏書》等南北朝及之前的史書中對酷吏的定性并非為我們今天所說的濫用刑罰、殘害人民的官吏。《魏書》對酈道元的記載前文已經分析,再看《史記》等史書中對酷吏的描述評價。
太史公《酷吏列傳》說:“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為儀表,其污者足以為戒,方略教導,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質有文武焉。雖慘酷,斯稱其位矣。”班固《漢書·酷吏傳》:“其廉者足以為儀表,其污者方略教道,壹切禁奸,亦質有文武焉。雖酷,稱其位矣。”由此可見,南北朝及以前的史書對酷吏并非一味貶斥,全盤否定,而是“長”、“短”均言,褒貶互見。《史記》等史書中記載的酷吏,大都能做到行事為公,甚至公正廉潔。郅都以“死節官下,終不顧妻子”自律。可見,以《史記》、《魏書》為代表的中古史書中對酷吏的描述還是客觀公正,充分肯定其歷史業績的[2]。但是,執法嚴酷是酷吏的共性。某些酷吏兇狠歹毒,濫殺無辜,有的執法不公,有的阿諛奉承,這些卑劣行徑為天下人所不齒。酷吏與循吏還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因此,我們在讀中古史書時,要一分為二地看問題。絕不能因為少數酷吏的惡行就以偏概全,把中古時期的“酷吏”一棒子打死。
2.1 封建集權使“酷吏”的作用發生了改變
漢武帝時期酷吏較多,這是有歷史原因的。在文景盛世之中,已經潛伏著矛盾。漢武帝即位以后,“外事四夷,內興功利”,各種矛盾激化起來,貪官污吏、豪強勢力乘機掠奪,為非作歹,嚴重影響了國家的經濟收入、政治權力和社會治安。所以,漢武帝大批地任用酷吏,誅鋤豪強惡吏。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漢武帝采取這些強硬措施是必要的。“酷吏”此期盛行,但其打擊的主要對象是豪強權貴[3]。
在南北朝時期,封建制度經歷了秦漢王朝的不斷加強,已經形成了強有力的中央集權制。如晁錯之流的酷吏似乎不太需要。但是,一個不容回避的事實就是,中國社會在經歷了西晉王朝短暫的統一之后,由于外族的入侵,陷入了長期的分裂,迫切需要官吏強有力地執行法律,維護封建王權。就酈道元來說,生于南北分裂時期,國家長期處于動蕩之中,為維護統治,國家必然要采取一定的嚴酷措施,他不過是國家政策的忠實執行者罷了。酈道元雖被編入酷吏傳,但我們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混為一談。事實上,在一定程度上正是酈道元的“酷治”才保證了當時社會的穩定。況且,他所打壓的幾乎全是危害百姓的權貴、盜匪,他的許多措施對老百姓都是有益的。
唐代國家統一,出現了政治、經濟、社會高度發達的局面。此期的酷吏性質及職能與前代已經發生了一些改變。因此,唐代的酷吏兼有之前的“執法嚴酷”和“殘暴、殘酷”雙重性質。兩宋時期,國家陷于分裂,積貧積弱。酷吏成為皇帝的忠實走狗,殘害忠良,魚肉百姓,濫殺無辜,搞得民怨沸騰,但在儒學的影響下,不敢將其像前代那樣大書酷吏傳。元明清時期,正是封建集權走向極端、行將崩潰的時期,酷吏徹底地淪落為皇帝的走狗、幫兇。如果說,前代的酷吏之“酷”是為了社會和國家的話,此期的酷吏之“酷”僅僅是為了皇帝一人,為其喜怒哀樂而“酷”,甚至做出他們的先輩所不齒的事情。就是他們的死也已經有性質上的改變。晁錯之死平的是部分貴族的“忿”,是為了國家的利益;魏忠賢之死,平的卻是全國百姓的“忿”,是為了皇帝一個人的利益。
2.2 人才選拔制度使“酷吏”的性質發生了改變
“酷吏”尤其是南北朝及之前的“酷吏”雖說與皇帝親點有關,但是在皇帝未認識他們之前,大都是沿著一種由下向上推選官員人才的制度爬上來的。兩漢選官方式多種多樣,最重要的有察舉、征辟、考試等方法,其中以孝廉、茂才、賢良方正文學三科最顯著。三科取士是政治也是文化行為,對化導社會以文化立身、以學問揚名有著非常實在的作用。在這樣的體制下,是很少出現今人所說的“酷吏”之流。在曹魏時期實行九品中正制,這是一套較察舉制度更嚴格的選官制度,品德不好的很難被推薦。科舉制是隋唐設科考試選拔官吏的新制度,考前的舉薦相當重要,社會聲望、人品不太好的還是不容易被錄取做官的。但唐以后,科舉制度由于更加健全,優秀的人才考取以后很少為“酷吏”。作為皇帝,卻比前代更迫切地需要“酷吏”來幫助他,于是,酷吏多由君主親授,尤其在皇位易人、政權更迭、政治混亂或黨爭激烈時期[4]。宋以后除《金史》外不為酷吏列傳,這并非表明宋以后已沒有酷吏,相反,像明初明末、清朝中晚期及金元等少數民族統治時期,酷吏及其暴政比之唐及其以前諸朝不會遜色多少。自從司馬遷創《酷吏列傳》以降,《漢書》、《后漢書》、《魏書》、《北齊書》、《北史》、《隋書》、《舊唐書》、《新唐書》、《金史》等10史踵其后,載有《酷吏列傳》。10部正史涉及酷吏115人,其中34人曾擔任過有關臺諫職務,占酷吏總數的三分之一。分析古代監察觀的選拔,或許管中窺豹,可見酷吏的素質。中國古代監察官選任的標準各個朝代雖有不同,但一般都遵循剛正不阿、直言敢諫;博學多識、明于禮法;具備地方(或基層)任職的經歷等三個基本條件。就“二十四史”所列的酷吏的群體素質分析,與以上三個條件基本吻合。即使唐武周時的來俊臣等人個性中雖沒有剛正的因素,但也多能敢言、不避權豪而受君主垂青。可見,南北朝及之前的統治者任用酷吏正是看重了他們具備的這些素質。
2.3 儒法兩種文化的沖突導致了對“酷吏”的偏見
王緒霞指出,導致對“酷吏”產生偏見的根源是儒法兩種文化的沖突。《酷吏列傳》對法家的偏頗之見是中國文化中儒家以人為本位的“仁治”思想和法家以法為本位的“法治”思想沖突的縮影。儒法兩家的哲學基礎不同,其法制觀也截然不同,在相互對立之中又有某些統一。司馬遷《酷吏列傳》在評價酷吏時,主要以儒家思想為指導。就其終極目的來看,儒家向往彬彬之盛的君子國,法家理想也是從重刑社會過渡到人人君子的無刑社會,兩者殊途同歸。兩家從認識基礎、指導思想到思維方法都存在著差異,同時二者又呈互補之勢[5]。但是,中國的傳統文化上對法家存在偏見,尤其是伴隨著儒家思想逐漸成為維系封建社會的統治思想時,這種偏見更趨強烈。如《史記》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厲守高不能屈,忿發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果然。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側目而視矣。”在人們心目中,刀筆吏是一個貶義詞。汲黯認為,即使官做到公卿,對法家而言刀筆吏的稱呼也無法抹去。對“酷吏”之偏見可見一斑。漢代尚且如此,在程朱理學大興的宋元以后,對“酷吏”的偏見程度就可想而知了。宋以后除《金史》外,正史作家不為酷吏列傳,而在正史中代之以判臣、侯幸、逆臣、貳臣等諸傳,同時加大所謂孝義、孝友諸傳的篇幅,恰好反映出封建史家唯恐在貶斥酷吏這一官場惡勢力的同時,降低了封建統治集團的整體形象。其為封建統治者避諱的目的昭然若揭。
對酈道元的“酷吏”冤獄,我們不能因為魏收把酈道元寫進《酷吏傳》,就認為魏收是冤案的始作俑者。魏收作為史學家也并沒有刻意去丑化酈道元。只是后人以今語釋古語,認為當時的酷吏即為后來“暴戾之吏”,以至于與來俊臣之流相提并論。事實上,后世人聽說過酈道元這個名字的,以“酷吏”目之者是不多的。酈道元不僅是個清廉耿潔、正直無私的封建官吏,而且是個有建樹的腳踏實地的科學家與文學家,并獲得了廣泛的愛戴與懷念。
[1] 周翠英.“酷”字源流考[J].青島大學師范學院學報,2005 (3):53.
[2] 何春環,何尊沛.《史記·酷吏列傳》之我見[J].貴州社會科學,2003(1):111.
[3] 謝季祥.對漢代“酷吏”的評論應一分為二[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1993(4):118.
[4] 程遂營.二十四史《循吏》、《酷吏》列傳與中國古代監察官的選任[J].北方論叢,2001(1):125.
[5] 王緒霞.《史記》中“酷史”詞義的文化解讀[J].鄭州大學學報,2006(2):146.
責任編輯:柳 克
On the“cruel officials”theory of Li Dao-yuan from linguistic and cultural angle
CHEN Hu
(Suqian College,Suqian 223800,China)
Li Dao-yuan is listed as one of cruel officials in Weishu,later generations mostly think that the cause is Li Dao-yuan's tyranny and Wei Shou'character.From linguistic and cultural angle,“cruel officials”actually means a“religious and grim”official rather than a“cruel official”.Li dao-yuan is not really a cruel official and Wei Shou doesn't smear his character image,either.
Li Dao-yuan;cruel official;linguistic;culture
H131
A
1009-3907(2010)07-0045-03
2010-04-13
陳虎(1977-),男,江蘇宿遷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漢語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