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雄飛
(南京工業職業技術學院 外語系,南京 210036)
奧康納善于用超人的想象力和原始意象來表達經驗和感受,借助神話表達對美國南方乃至整個人類命運的思考。她的作品充滿了神話意象,幾乎每一部作品里都要引用《圣經》,都可以找到基督教原型,如耶穌基督、罪與罰、十字架等。然而,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很多神話原型在她的作品中已被改頭換面,甚至蓄意扭曲或破壞,而這種扭曲和破壞造成了一種新奇、怪誕甚至是可怕的效果。對神話在文學中的置換方式,諾思洛普·弗萊提出“置換變形”這個著名概念,他說,“現實主義的虛構中出現的神話結構要使人信以為真,就會涉及某些技巧問題,而解決這些問題的手法則統一命名為‘置換變形’”[1]209。“置換變形”手法是許多現代主義作家極力追求的寫作方法,以借用神話力量來表現現代社會狀態。本文試就奧康納作品中塑造的“倒置基督”形象進行解讀,旨在說明“置換變形”技巧對奧康納作品主題的揭示作用。
奧康納作為現代主義文學的一個主要代表,與其他作家一樣,在文本中通過對各種神話原型的扭曲和破壞展示了一個墮落的西方社會。她熱衷于利用“置換變形”技巧把基督教原型進行扭曲與破壞,把小說中人物經歷的事件和耶穌生平進行類比,讓讀者看到小說人物的思想行為和耶穌精神背道而馳,這就使原來美好、完整的事物變得殘缺不全、丑陋無比,使讀者有種難以接受的非正常感,而扭曲之后造成的虛幻美與真實丑之間的強烈對比使她的作品頗具震撼力。
耶穌基督是《新約》各書所圍繞的中心人物,他代表著上帝對人類的最終救贖,這是基督教神學的一個重要教義,因為“拯救精神在基督教文化中有著極為感人的舍生忘死之悲劇效果和令人敬佩的自我超越之純化意境。它給人帶來強大的心靈震撼和精神感染,并且是其信仰獲得經久不衰之吸引力的一個重要源泉”[2]89。這種拯救精神強調人們應該認清現實中的罪惡,耶穌的到來為人類帶來了神圣天父的救贖之愛和人類獲得拯救的福音。據此,基督作為救世主的形象為人類帶來了福音和真正意義上的救贖。這一形象蘊含著人性和神性的許多重要內容,成為眾多作家小說中“受難的仆人”(the suffering servants)的原型。奧康納在作品中通過對《圣經》中的基督形象進行倒置和逆轉,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基督形象,他們有的以拯救者的面目出現,實際卻給周圍的人帶來了災難;有的人物身上集中體現了人類的原罪——自命不凡、傲慢自大、愚昧無知、自私虛偽、物欲橫流等。這些人物都生活在一個沒有信仰的世界里,有的人為自己沒有信仰而痛苦不堪、憤世嫉俗,甚至行兇作惡。這些人的精神及品質與耶穌基督相去甚遠,甚至背道而馳,從而使得基督的博大胸懷和拯救人類的犧牲精神與現代人的自私冷漠形成鮮明對照,以此諷刺現代人的種種病態和精神困境。
奧康納在小說中使用“置換變形”手法,塑造了一大批精神困頓、病態的現代人,主要可以分為三類:南方婦女、來歷不明的流浪者和現代青年知識分子,這些人物都可以統稱為“倒置的基督”。
《你拯救的生命歸你自己》中的謝夫雷特木匠就是個來歷不明的流浪者和闖入者。他來到克雷特太太荒涼的農莊,幫助這個缺少勞動力的家庭修理花棚、臺階、籬笆、汽車等,短短幾天之內,他讓農莊發生了明顯變化。他自己多次暗示與耶穌有著聯系。他與耶穌一樣是個木匠,有著相同的身份。而且他還希望“住在這個荒涼的地方,住在這個每天都能看到日落的地方”,這與耶穌在荒野之中與上帝傾心交流的行為不謀而合。而當他修好老婦人家的汽車時,他的神情好像是剛剛“使死者復活”一般,儼然一副救世主的模樣。然而事實卻是,他的心靈像他的肢體一樣也是殘缺不全的。“他的大衣左袖卷起來,空落落地只剩半個胳膊在里頭”,而這只殘缺的胳膊使他面向太陽伸開胳膊形成的十字架形象變成了一個“扭曲的十字架”(crooked cross)[4]2132。這只胳膊使得他的身份(木匠身份將他和耶穌聯系起來)變得不倫不類,他是一個殘缺的“耶穌”。他雖然口口聲聲說人活著不是為了錢,而當他看見停放在車棚里的汽車時,他那雙貪婪的眼睛拆穿了他的虛偽。他最終為了車子的原因,答應與老婦人智障女兒結婚。這一充滿物欲的骯臟交易使他原本殘缺的“耶穌”形象被徹底玷污。在基督教教義里,追求精神的自由需要擺脫物欲的干擾,物欲是精神追求旅程的最大羈絆。如此交易結成的婚姻結果可想而知,當新婚之夜,謝夫雷特把又聾又啞又弱智的新娘丟棄在一個完全陌生的酒館里,并跟酒店小伙計說她只是一個搭便車的陌生人時,讀者震驚到了極點,但震驚之余,又覺得這是遲早的結果。
《善良的鄉下人》中的年方十九的鄉下小伙子,從事《圣經》推銷工作,然而他卻是個徹頭徹腦、毫無道德信仰的卑鄙家伙。在他的圣經封套里裝的是酒、避孕套和一副污穢不堪的撲克。奧康納利用這樣一個人物讓人們明白:“在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里,生活會是個什么樣子,意味著那個世界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崇高、自由,而是庸俗低賤、卑鄙狹隘、刻薄惡毒,到處是鄉下小伙式的人物”[5]66。然而從另一方面講,正是這樣一個齷齪的家伙卻充當了女博士赫爾加小姐的拯救者,喚醒了其他人的信仰,證明了“現代無神論仍然無時無刻擺脫不了基督的影響”①轉引自劉道全《論美國南方小說的救贖意識》,《當代外國文學》2007年第2期,第68頁。。《啟示》中的丑姑娘瑪麗格瑞斯也成了特萍太太的拯救者。特萍太太一邊對上帝贊不絕口,感謝基督賜給她安樂的小康生活,沾沾自喜地夸耀她的“勤勞”、“虔誠”與“寬厚仁慈”,一邊卻鄙夷身邊的黑人和一些衣著寒磣的窮人。在一邊讀書的丑姑娘對她的言行厭惡萬分,最后竟把磚頭般的厚書劈頭砸向特萍太太,撲上來掐住她的脖子,還狠狠地罵道:“滾回你的地獄去吧,你這頭疣豬!”[4]914丑姑娘的話一語驚醒夢中人,迫使特萍太太捫心自問,羞愧不已,有生以來,階級的界限在她的眼中不那么清晰了。正是這場突如其來的一擊,標志著特萍太太轉變的開始。丑姑娘此時已不是來自北方某大學的學生,而是無處不在的上帝的化身。名為《人類發展》的書砸在特萍太太的眼睛上方,似乎意在矯正她的視覺。而對特萍太太來說,她的精神上所受到的觸動遠遠超過身體上的傷害。她意識到,上帝正是借丑姑娘之口之手來提醒她——“對上帝的恩惠和存在有所懷疑是一種罪惡,會使人自欺欺人乃至走向墮落”[5]66。此刻,丑姑娘儼然成了上帝的化身。
《慧血》中的主人公黑茲爾在小說開始時,以拯救者自稱,他的行為舉止處處模仿基督。當戰爭毀壞了他的家園以及靈魂時,他本已動搖的宗教信仰開始土崩瓦解。于是他離家出走來到一個新的城市,在那里他想方設法擺脫基督的束縛,以獲得徹底的自由,為此他創立了一個新的“沒有耶穌的新教”。他的教會旨在拯救人的靈魂,但他發現自己根本救不了別人,周圍的人個個庸俗低賤、卑鄙狹隘,而自己和他們并無本質區別。在飽嘗了這些“絕對自由”的生活給他帶來的荒誕和虛幻之后,他終于頓悟到人的卑微與渺小,并意識到信仰虛無也是一種罪惡,于是他弄瞎自己眼睛,在身上纏滿有刺的鐵絲,以示懺悔贖罪。
《好人難尋》中的“不合時宜者”,他雖然沒有把老太太一家從困境中救出來,甚至不動聲色地指揮同伙把老太太一家殺了個干干凈凈,一個不留。然而卻是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讓老太太在臨死之前認清自身的罪惡。那么是“不合時宜者”身上耶穌般的精神感動了老太太嗎?答案是否定的。“不合時宜者”深感世人缺乏信仰,完全不值得拯救,而他自己完全是個局外人,沒有信仰,除了殺人行兇之外,根本沒有真正的樂趣,他的痛苦也正根源于此。在他看來,“耶穌把一切都攪得亂七八糟,如果照他說的那樣去做,那你最好拋棄一切,追隨他去吧。”[3]176正因為他感到痛苦絕望,并沒有滅絕人性,所以老太太從他身上認出了人性。這使得老太太在臨死之前意識到自己的罪惡,意識到自己與“不合時宜者”的聯系,最后“半坐半臥在一灘血中,像個孩子似地盤著雙腿,仰望著晴空微笑”[3]201。從這一點來說,“不合時宜者”對拯救老太太起了一定的作用。
奧康納借用“置換變形”手法刻畫的這些形形色色的“倒置基督”,雖然他們的外形貌似基督,或者行為舉止對他人的救贖和皈依產生一定的震撼作用,但他們的精神與耶穌基督那偉大而富有自我犧牲的精神相比,相差甚遠,甚至大相徑庭,形成鮮明的對比。奧康納塑造這些扭曲變形的人物,目的是為了凸顯現代人靈魂的丑惡和墮落、信仰的匱乏和缺失,從而揭示罪惡、墮落和救贖這些重大社會問題。
作為生活于南方圣經地帶又接受過現代教育的新一代知識分子,奧康納以一種超然、尖刻的目光透視南方社會種族觀念、等級觀念和虛偽荒謬的傳統道德,以一種非凡的洞察力把宗教的超驗與南方社會現實聯系起來,挖掘日常生活中難以發現或感受到的荒謬行為和古怪情感,剖析人性的罪惡。她說:“我以基督教的傳統觀念看待一切,這就意味著對我來說,生命的意義就在于我們通過耶穌基督來實現救贖和理解我在這個世界所看到的與之相關的一切”[5]69。奧康納以“置換變形”手法描繪了一個個怪誕的故事以警戒世人,并向充滿罪惡的人類指出救贖之路,從而警醒世人,召喚善與救贖。
[1]Northrop Frye.ANATOMYOF CRITICISM(批評的剖析)[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9.
[2]T·S·艾略特.基督教與文化[M].楊民生,陳常錦,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
[3]Flannery O’Connor.AGood Man isHard to Find[M]//美國短篇小說選讀.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
[4]Flannery O’Connor.TheComplete Stories[M].Farrar:Straus and Giroux,1986.
[5]劉道全.論美國南方小說的救贖意識[J].當代外國文學,2007(2):64-71.